“我离死亡那么近,你却觉得我矫情”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刚加上蔡雨萌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自杀。”

“带孩子像‘受刑’”,她哭诉。最近一次爆发在三个月前,一夜没睡后,面对仍然哭闹的孩子,蔡雨萌尖叫着,猛踢婴儿床,整个人不住颤抖,头皮发麻,“人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行为完全不受控制”。

她的老公冲进来,先把孩子抱出房间,再回头来安慰妻子,“你这样会吓到宝宝的”。这句话又让蔡雨萌瞬间崩溃了,她下意识觉得“老公更在乎孩子”。

宝宝四个月大时,蔡雨萌在凌晨五点醒来,发了一条只有自己可见的朋友圈:“想去死。死了真他妈好。”

临床上对产后抑郁有着严谨的解释:产后,女性体内的的雌激素和孕激素水平急剧下降,从而影响垂体前叶、肾上腺、甲状腺与内分泌的变化,致使大脑的功能紊乱,对外界的适应能力下降。

据中国精神科医师协会统计,产后抑郁症在我国的发病率约为 7.3%~37.14%。出现情绪低落、悲观绝望、烦躁不安这些产后抑郁“症状”的产妇,比例更是高达 50%~70%。

产妇从生育过程中经历的紧张、恐惧等情绪,到生育后社会角色变化带来的心理不适,都可能在照顾孩子的繁杂过程中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爆发。

生育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为母则刚”或许是存在的,但一定不会存在于刚成为母亲后的即刻。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认知行为治疗师周伟翔博士对南风窗说,几乎每位产妇都会面临产后抑郁的症状,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在3到6个月自行恢复。但如果由于回避、不重视甚至误解而缺乏应有的关怀,就可能恶化为更严重的情况。

产后抑郁并不是全民疾病,它属于产妇,但也因如此,一直会招致不能感同身受者的质疑与奚落,甚至直到真正的惨案发生,才会偶然引起公众重视。

今年4月23日凌晨,河南洛阳某医院,一位值班护士因产后抑郁精神状态不佳,而耽误了给一个前来急诊的发着高烧的婴儿治疗。

去年5月,安徽合肥,一位三十多岁的博士母亲身患产后抑郁,带着5个月大的女儿跳楼;2015年,山东济南,一位年轻母亲因产后抑郁,在孩子2个月大时坠楼身亡;同年3月,安徽一产妇产妇疑因产后抑郁,杀死八月大儿子后割喉自杀身亡;2019年,青岛一位妈妈抱着6个月的儿子跳河自杀,打捞上来时,仍然紧紧抱着孩子……

独立执业5年来,周博士接触过40多例产后抑郁患者,“全部都是家人带过来(治疗)的,抑郁患者往往有自我回避趋向”。

新闻上出现过的产妇自杀、甚至携子自杀事件并非骇人听闻,周博士曾遇到一位有自杀倾向的产妇,“带着一岁的孩子,半只脚都踏进了珠江,最后一刻被拦下来,然后才被家人带过来治疗”。周博士说。

在与几位曾经或正在经历产后抑郁的妈妈聊过后,南风窗记者发现,社会家庭身份的变化、哺乳喂奶、家庭关系等,是诱导产后抑郁爆发的几大主要导火索。

01

易燃易爆炸

蔡雨萌记得,刚出月子的时候,社区健康服务中心打来电话关心,担心她会感到抑郁。蔡雨萌当时觉得好笑:“我?抑郁?”刚生育完的她自觉状态很好,精力充沛,身体没发胖,宝宝很可爱,“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从生产后第二个月开始,蔡雨萌每晚被醒来4、5次的婴儿折磨得身心俱疲,逐渐地,她开始毫无征兆地情绪失控,常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抱着宝宝问她:“你怎么就不能好好睡觉呢”“你不睡觉怎么长得好啊”“你怎么越来越差呢”……

到第四个月时,蔡雨萌脸上已经彻底见不到笑容了,和家人每天说话不超过三句,“一句怼人,一句发火,一句不耐烦”。

孩子就像一个炸弹,整个地炸破了蔡雨萌与丈夫相识相恋8年的生活。两人在大学认识,多年异地、异国,感情始终稳定,毕业后一起到一线城市发展,都找到了喜欢的工作,买了房,“没有孩子之前的生活,明明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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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感受,陕西28岁的年轻母亲徐媛也有。刚生下孩子后,徐媛本来以为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但没想到,自己一度差点发疯。

产后无乳带来的心理压力,加上分娩的侧切伤口持续撕扯,与她常常争吵的婆婆,成为将她拽入抑郁的最后一根稻草。

徐媛觉得当时的自己就像一只流浪的动物,身体虚弱,整天头发蓬乱,不施脂粉,“脾气越来越差”。

有时候甚至会误伤到孩子,好几次,徐媛都在孩子哭闹时动手打了他。“但其实这些都是他在探索世界啊”,回想起来徐媛会后悔,但当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发生在妈妈身上的这种情况,周伟翔博士表示,是由于孕育期间的应激素变化,产妇体内的神经递质往往会增加,“就像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会异常敏感,平时芝麻大点的事都会让他们产生认知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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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产妇而言,“认知偏差”最主要的来源是“公平与否”。

“哪怕物质条件再好,生产再顺利,如果她(患者)在产后感觉到了被不公平对待,心理上产生落差,就可能爆发抑郁情绪。”周博士说。

如今被无数次提起的词语“母职”,并不局限于家庭里,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母职”的存在感,在社会上同样强烈。

周舟原本是上海一家外企的设计经理,一个典型的都市独立女性,工作十年,得过无数设计专利奖项,去年6月,周舟生下一个女儿,然而,疫情让老公被困于异地,周舟被迫成为一个未婚妈妈。

当她不得不独自面对生产、哺育,当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躺在产房里时,当孩子生下来她只能独自抱回家时,她忽然感觉到了无助。紧接着,又因为结婚证不在国内,申请生育津贴时,周舟被冷漠地告知无法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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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社会的无助让周舟彻底陷入产后抑郁泥潭。“这种态度让我觉得被社会排挤了,我一个勤恳工作十年的纳税人,却在成为母亲后被剥夺了正当权益。”周舟说。

她不能理解,自己这样一个能干、理性的上海白领“精英”,为什么在成为妈妈后,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冷漠,都在营造阻碍和困境?

周舟的心理医生告诉她:易怒、焦躁,其实都源于她的抑郁情绪。“(产后)抑郁不仅是像网上说的,只是低落、没动力,也可能转变为其他情绪表现出来。”

02

母乳溺“死”产妇

喂奶的时候,毛澜觉得自己变成一头奶牛,静静地任由旁边的眼睛观赏。

“奶牛哪有隐私和自尊呢?”她心想。

回想自己生产的时候其实十分顺畅,无痛分娩,不到半小时,孩子落地,“基本没受什么苦”。产后,毛澜的家人给她找了经验丰富的月嫂,老公请产假陪护,看起来应该是一段完美的生产过程。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毛澜,“喂奶,这个哺乳动物的本能,居然会让人这么痛苦”。

因为从未质疑母乳喂养是一个母亲的本职,当毛澜绞尽脑汁地追奶、涨奶,没日没夜地吸奶,乳头皲裂、不间断的钝痛时,除了煎熬、自责和痛苦,她什么也感受不到,更从未试图劝说自己“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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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都“在龇牙咧嘴的疼痛中一遍又一遍抑制想从窗户跳下去的想法”,但每一天都不能中断喂奶。

产后激素水平的变化让她变得异常敏感,听不得任何人评价她的孩子,睡眠不足让她变得狂躁,头脑昏沉。“每天一闭眼就后悔:为什么要生孩子?”

家人的关心、照顾,在毛澜眼里都成了让她出奶的催促。当家人围着宝宝欢天喜地的时候,毛澜却变得冷漠,自己生的孩子,她看都不想看一眼,“觉得大家心里都只有宝宝没有我,觉得宝宝毁了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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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部分中国母亲的观念里,母乳喂养是作为一个母亲首要的也是必要的职能,去年夏天刚生产完时,周舟也曾为“无法给孩子提供优质母乳”而深感愧疚和自责。小孩吸奶的时候,她在生理上产生想哭的欲望,但越是悲伤,越是想坚持母乳喂养,但她心里还是有很多疑惑。

“大家都知道母乳喂养好,但奶粉到底有哪些不好?有哪些好?医院也不会给交代清楚。”周舟说,“也许有一些母亲的确不适合母乳喂养孩子,这就是她们的过错吗?”

“不想喂奶”会成为很多妈妈跌入产后抑郁的直接导火索,但她们大多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难以启齿的借口。

当这个念头闯入31岁的新手妈妈曹青心头的时候,她感到极度羞愧,“作为一个母亲,哪能为了自己的舒适去牺牲孩子呢?”

在月子期间,连续的、充满着疼痛的哺乳让她感觉,自己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产奶和喂奶,刚从一场生育的浩劫里活过来,马上就又要投入下一场生产,心里饱涨着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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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崩溃与绝望的情绪一直纠缠到宝宝半岁大左右,一天,曹青偶然在书中看到了一句话:“吃奶的时间在人的一生中都非常短暂,但是那些信任与爱的记忆会持续一生。”

她多少得到了些许安慰,也开始努力让自己慢慢平和下来。

03

“等你当了妈,就懂了”

抑郁情绪其实不仅会在产后特定时间发生,贯穿母亲的整个生产周期,它随时都可能找上门。

备孕时“万全具备”的曹青,其实在孩子到来前就已感到了情绪黑洞的逼近。

身为项目经理的曹青原本最擅长规划,最骄傲的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备孕时也“万全具备”,但没料到的是,在孩子到来前,她就已感到了情绪黑洞的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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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夏天,怀孕六个月的曹青开始发现,自己对孩子的发育情况焦虑担忧得过分了。她会不分昼夜地自学妇产科B超学,也会因为孕检时医生一句“孩子鼻子不大”而日夜担忧是不是怀了唐氏儿,直到生产时,三天两夜的住院,她几乎一刻也没有合眼,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同产房的另一个产妇会偷走她的孩子。

出院后回到家里,曹青的焦虑变本加厉。她觉得处处都是危险,“房子装修的材质不好,甲醛超标会影响孩子健康;饮用水质量不好,不能给孩子喂;买来的奶粉可能是假货,日本买来的纸尿裤一定受到了核辐射污染……”最熟悉的生活环境变成了最险恶的牢笼,而真正的绝望来自于曹青内心觉得自己“根本没法保护孩子”。

当孩子离开身体,一份沉重的责任感同时出在母亲体内,且永久留了下来。

周舟也摆脱不了焦虑:“孩子会长大,他遇到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多,父母的责任也会越来越大”,现在孩子还在襁褓里,周舟就已经开始手足无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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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女星格温妮斯·帕特洛曾描述自己生完第二个孩子后罹患产后抑郁的真实感受:“我就像一具僵尸,我不能够和孩子建立情感联系,我想这意味着我是一个糟糕的母亲和一个差劲的人……我就是一个失败者。”

周博士强调,产后抑郁与一般抑郁的一大相似之处在于,它们或许看上去会被某一导火索触发,但这背后往往是一个人成长与生活几十年的印迹。“成长环境、家庭关系可能早就买下了抑郁症结,当她成为母亲后才暴露出来。”周博士说。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次采访结束后约一周,徐媛忽然告诉我,她最近正在调整自己的生活和心态,而且“取得了阶段性进步”。目前,她已经能习惯了全职育儿的日子,也能对丈夫、婆婆偶尔的挑剔自如为常。

生活甚至生命的全部重心,放到了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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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妈,一个女一个马,意思就是,女人只有为孩子当牛做马才配当妈。”她郑重地说,“我的孩子没得选,他能接受一个暴躁抑郁的我,我为什么不能无条件接受我的孩子?”

最后,徐媛朝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也许不能理解,等你有一天当了母亲,你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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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周伟翔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明天就是母亲节了,

祝妈妈们健康平安无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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