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温了纪录片盗火者《盗火者:中国教育改革调查》(以下简称盗火者)。
无论是画质还是制作水平,这部纪录片都乏善可陈,但豆瓣评分却高达9.2分。
“犀利、敢言、一集一个痛”,《盗火者》跨越3万公里,走访18个省市,采访了包括陈丹青、钱理群、刘道玉、周国平在内的众多教育学者、大家等,最终呈现了近5个小时的影片,从10个维度揭示了当今教育的困境和改革痛点。
不止有视频记录,《盗火者》还有同名书籍,虽然出版于2014年,但是放在当下,它对教育的反思仍旧振聋发聩。
重回人的语文
“说大话、空话、废话、套话,现在的文章越写越华丽,越写越花哨,越写越言不由衷,文风有很大的问题。”
这句话出自于北大钱理群教授,其对中小学生中文写作的批判可谓是字字珠玑。
不止是“作文教育”出现问题,中小学生的语文课堂乃至教材选用也是问题重重。《盗火者》第一集《重回人的语文》,导演组将镜头聚焦于小学语文教育,揭露出“语文之殇”。
何谓“语文之殇”?对此,作家叶开有着痛彻心扉的经历。
叶开是前《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妻子是古典学博士,在语言文学领域游刃有余的叶开夫妇,有一天却被请了家长,原因是女儿乔乔的老师认为乔乔有阅读理解障碍。
但事实上,9岁的乔乔自小酷爱阅读,从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到J.K.罗琳的《哈利波特》,从《小王子》到《昆虫记》,很多章节她都读得滚瓜烂熟,对书本爱不释手。
刚开始叶开有过困惑,直到一次,叶开参加了女儿的一堂语文公开课,叶开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那节公开课上的课文叫做《带刺的朋友》,叶开发现公开课已经事先排练过,甚至简单的举手也藏着秘密。举右手才有资格回答,举左手是假装举。叶开感叹道,“小孩子从小学就开始忙着作假,长大了会怎么样?”
在课堂上,叶开的女儿举手非常积极,但临近下课,女儿才终于被点名,她问老师:“为什么叫带刺的朋友?我看不出来他们是朋友。”
叶开回去后查找《带刺的朋友》原文,发现上海的教材把中间过渡的自然段给删掉了。“这个文章本身就是很差的文章,经过删改,连逻辑都不通了。”叶开这才明白,女儿所谓的“阅读理解障碍”,只是不符合教材的标准答案。
类似的事情时常发生。还有一次,乔乔碰到了一个作业题:三国时期最足智多谋的人是谁?熟读《三国演义》的乔乔写出答案:孔明和庞统,但老师却在作业本上打了个叉,说答案应该是诸葛亮。孩子们问老师“为何不能写庞统”,老师回答,小学阶段只能写诸葛亮或周瑜。
作家周国平也遭遇过类似的事情。
有一次,一位朋友的女儿把她的试卷拿给他做,上面有一篇是他自己的文章,题目叫做《人的高贵在于灵魂》,周国平做完后,朋友的女儿按照标准答案给他打分,结果只得了69分,被朋友的女儿“嘲笑”一番。
对于这个经历,周国平感叹道:“这个东西是非常荒唐的,什么段落大意、主体思想,某一句话的含义是什么,这个词的用意是什么,作者写的时候他有这些想法吗?而且,哪怕作者自己有他的一个想法,他的想法能够作为标准答案吗?”
针对语文课堂和教材选用问题,2009年,由近20位教师组成的民间组织“第一线”提交了一份二十余万字的研究报告。这份报告痛斥了小学语文教材存在“四大缺失”:事实的缺失;经典的缺失;儿童视角的缺失;快乐的缺失。
拿“事实的缺失”举例,这份报告称:“为了增强说服力,教科书在名人身上编排事实,虚构情节,大有无所不用其极之势。”譬如课文《乌鸦反哺》,生物学上已经证明了,乌鸦没有这种习性,可这篇文章却以目击者的视角来讲述反哺的故事。
“有人觉得可以通过编一个故事来传达真理,但是真理从来不是通过假话来传递的。”“新一线”的教师郭初阳对此评价道。
时间回溯到民国期间的语文课本,处处流露出慈悲心、父母心。
陈丹青的老师木心先生1927年生于浙江桐乡,七八岁时在乌镇的一所小学读书,“一个中国向下的小学就已经放莫扎特、舒伯特的歌了,还有勃朗宁、安徒生的童话。”陈丹青的母亲也是在民国长大的。“母亲小时候上学,说有一家风琴,现在她才想起来弹的都是教会里的歌,圣母、上帝,人要爱人、原谅人。”
“民国的课本非常善良”,陈丹青感叹道:“尤其是小学课本,猫、狗、春天、风筝,它真的把你当一个小孩对待。”
而彼时教材编撰者大多是一时精英,蔡元培、叶圣陶、丰子恺等大家,不惜放下身段,为小学生斟酌字句。透过老课本,人们感受到是开放而质朴的时代气息。
2001年,教育部颁布《中小学教材编写审定管理暂行办法》,打破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教材出版垄断,据业内人士推算,中小学教材出版市场的年利润高达300亿元,面对这块被切开的“奶酪”,众多出版社跃跃欲试。
“出版社权争得很厉害。因为这个是不得了的。”
钱理群对此现象观察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无奈地感叹道;“现在所有的教育问题,最后都归到教育之外了,不是理念问题,也不是方法问题,是一个利益问题。而教育本身恰好又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东西,是最不讲利益的。”
语文,是人一生下来便开始接受的母语教育。
在法国,孩子们上语文课,注重经典文学的教育。从巴尔扎克到雨果,从萨特到加缪,16至20世纪的经典文学作品,都被囊括在课堂之内;
在美国,孩子们上语文课,注重阅读分享。教育部不会印发统一教材,语文课读什么书,由任课老师自己开书单,而学生读《哈利波特》还是狄更斯都无所谓,关键是在信息时代保持阅读的习惯;
在中国,如何重拾人的语文,让孩子们爱上阅读、爱上文学,其路任重道远。
大学大学
不仅仅局限于基础教育,《盗火者》对于高等教育的反省也处处鞭辟入里。
“我们的一些大学生正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句名言同样出自于钱理群教授。
在《盗火者》里,钱理群分享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次钱教授去上课,发现有一个男生坐在第一排,非常注意听他讲课。
“我在讲课的时候,他时刻发出微笑,立刻做出反应,而且这种反应基本都在点子上。下了课后,这个学生走到你面前就说,钱老师你的课讲得真好。我一般对这种赞美保持一种警惕,但他接着讲,你讲得好在哪里,一二三四,都全部讲在点子上,教师碰到这样的学生会感到非常高兴,所以我对他就有好感。到了第四天、第五天,他说钱先生我要去美国读书,需要你写一个推荐书,我就欣然推荐了,推荐完的第二天,这个学生从此消失了。”
钱理群继续讲述到,“我这才明白,他来听我的课,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功利目的,学生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点头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这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最大的特点是迎合体制的需要,而且很有效果。”
不止是学生,如今的大学校园也被“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所淹没。
“一个台湾人到上海几所学校看了后,说这与其来说是一个大学,不如说是一个公司”,武汉大学前校长刘道玉先生被称为“武大版蔡元培”,对于当今大学处处弥漫的”功利主义”,他痛心疾首,“人人都在想钱,人人都在赚钱”。
拿211来举例,“这211是一种平均的结果,是一种走路子的结果。”
有一年,长安大学(原本为西安公路学院)被划入211,刘道玉对外界表示反对和质疑,“长安大学怎么能进211?”,这一声音传至长安大学后,学生们非常激动,全体学生签名要罢免刘道玉,“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没什么职务可罢免 ”,刘道玉回忆说。
拿教授来举例,教授们忙碌于接课题,“现在研究生都把教授导师叫老板,研究生是物美价廉的劳动力,做完了教授挂名,申请经费。”
大学教师们都去抢课题,“几十万、上百万,大的课题能上亿”。
而另外一边,本科生们“苦论文久已”,对此人大教授张鸣评价道,“本科生发什么文章,简直荒唐!本科发文章肯定都是抄的啊,但它就是(变相)鼓励抄。”
教授朱学勤说,“这些课题(论文)做出来全是印刷垃圾。”
“我们上大学时不是这样的”,陈丹青回忆起自己大学时光说,“那时我们可以自己办各种舞会,自己找各种人演讲,每个宿舍都亮着灯在那里辩论,大家互相赞美,互相不服。”
“我现在有时候到大学去(演讲)时,人虽然挤得满满的,但我一点都不高兴,我知道他们有多无聊。”
何谓大学?“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何谓大学精神?
1927年,陈寅恪在王国维先生碑铭写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字,这十字曾激励了一代代年轻人。
大学生应是人群中的翘楚,是精神的刀锋,是真希望所在,但现在他们被死死地套住,变成浑浑噩噩的一大团,渴望快速成功。
与此同时,大学产业化所造成的弊端也在近10年显露。
“当时的规划是到2010年高等教育达到15%的下限,但是我们实际上是到2002年就超过15%。我们的年增长率不是10%、15%,而是30%,40%,这样的速度显然是很不理性的”,学者杨东平说。
大学成规模的膨胀,导致的最显现的结果是学历的贬值,起薪下滑,使得家庭负担更加重,社会教育期望落空。
“这是一个悲壮的连锁,父母付出越多,后辈越沉重,越急于回报,越发现回报无门。”
其次,虽然在整个高等教育系统中,农村学生的比例增加了,但高等教育的公平问题,正从原来显性的总量不公,转移为隐性的结构不公。
“出身越底层,上的学校越差”,这一趋势正在被加剧和固化。
农村学生主要分布在二本以下的院校、地方院校和高职高专院校,而在最优秀的研究型大学,如清华、北大这样的学校,农村学生的比例在持续下降。没有竞争力的寒门子弟,即使能在“高校扩招”风潮中升入二本三本,四年之后,他们的未来又将如何在大城市安放?
寒门学子攀爬命运的阶梯,似乎正在出现断裂的声音。
寻找马小平
马小平不止是一个名称,它更是一种符号。
在《寻找马小平》这一集里,导演组记录了一位已故教师的命运沉浮。
图为马小平
马小平是一名中学教师,爱好文学,书房和卧室都被书塞满,“七千多本书,每一本书都读过,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
他的课堂在当时可以用“离经叛道”来形容,在他的课上,学生可以听音乐、看电影、欣赏朗读诗。
在湘潭一中教书时,马小平用两年的时间教完三年的课程,初三一整年孩子们都在课外阅读。中外文化故事、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悲悯与痛楚都是课堂的主题。
孩子们很喜欢他的课堂,“两个小时一堂课,大家都愿意听,中间不休息。”
1992年,马小平从湘潭来到东莞中学。那个时候,应试教育的焦虑开始弥漫到中小学校园。对马小平来说,升学压力与教学评估成为一种痛苦。
那时,他最担心的事情是应试教育把人培育成考试的工具。
在与学生黄素珍的通信中,他如此写道,“应对各种考试成了教学的主要目的,课堂里充斥着空虚和无意义的气氛...这样的教育成为了一只怪兽,吞噬了学生的天真和童趣。"
后来,马小平编撰了一本《人文素养读本》,他从逾千册藏书里挑选出130篇文章。在深圳中学任教时,他在高中开起了“人文素养通识课”,一开始大家非常欢迎,但后来上课的人越来越少。
“因为大家觉得没有办法给我提高分数。”
他的教育改革被称为一种“花架子”,因为“高考不会那样考”。
在马小平执教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一次家长会后,作为班主任的他被20多位家长团团围住。家长们质问他为什么不教课本上的内容。学生回忆说,马老师回到办公室后,泣不成声。
2009年底,马小平癌症病逝。
那个时候,马小平籍籍无名,直到2012年《南方周末》的记者曾鸣写了一篇关于他的报道,马小平的故事才为更多人知晓。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韩愈在写《师说》的时候,不顾流俗,收召后学,与青年交往,知贤而好道,是老师二字最生动的阐述,这书写的亦是马小平。
后记:
无论是书本还是纪录片,《盗火者》野心庞大。不止是批判和吐槽,纪录片和书本里还有对教育探索的报道,譬如《学在民间》讲述了几位“在家上学”孩子的故事,《课堂风暴》将视线聚焦于一所乡镇中学的自我改革。
当然, 《盗火者》也有不完美的地方,譬如网友所评价的主观化,但结合当下,教育的诸多问题到现在依旧存在,在这个维度上,它更像一个“吹哨人”。
教育探索之路很漫长也艰难,我们刚刚上路,我们已经远行。
参考资料
《盗火者》纪录片
《盗火者 中国教育改革静悄悄》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