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曾经是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差生」吗?
在小麦的前30年人生中,她一直处于因为粗心、能力差而不断被否定、自责、试图改正,却又重复犯错、崩溃绝望的状态里。
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做不好专注听别人讲话、准确录入数字这些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事情,甚至包括睡觉——她会在睡梦中回想已经过做、或即将要做的事情,然后因为担心做不好被吓醒。
直到去年,她第一次听说ADHD,即注意缺陷多动症(Attention Deficit and Hyperactive Disorder,简称ADHD),俗称多动症。和大众的固定印象不同,这种神经发育障碍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自然消失,持续到成年期的患儿高达30%到50%。
抱着类似赌徒最后放手一搏的心态,她去了医院:如果确诊,那就接受问题,不再和自己死磕;如果没有,那说明自己努力得还不够。
以下是小麦的自述:
确诊
厦门只有仙岳医院可以诊断成人多动症,但并不是专门接待成年人的,我需要去「儿童心理门诊」,和小孩子们一起等待医生给出的结果。
不是所有儿童心理医生都能看成人多动症,我上网查了能确诊的医生,特地挂了他的号,在一个工作日请年假去医院。
我没跟领导说是去看病。
精神医院没有别的医院人多,挂号处只零零星星站着三五个人,都戴着口罩,默契地保持一定距离。
就诊室在一个拐角处,边上是一条走廊,有个父亲倚着栏杆站着,时不时低头叹气。离他不远处一个瘦瘦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玩硬币,硬币与地板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我旁边还有一对外国父子,父亲在对着孩子说话,孩子则木木地低头玩手,始终没有回应。
大约等了30分钟,叫到了我的号。看到一个成年人走进来,医生表情略显意外:「就你一个人?是你本人看病吗?」我赶紧解释:「是我本人,我想看ADHD,导诊台说得挂儿童心理门诊。」
医生示意我坐下,先是详细地询问症状:小时候上课听讲怎么样、平时有没有一直丢三落四等。然后开了一系列测试单,让我去找护士做测试。
测试室的男护士对我"成人患者"的身份同样显得很诧异,反复确认了我的年龄,又拿起电话:「我们新升级的那台机器能测成年人的注意力吧?」之后,才把我带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让我按照电脑提示做题。
测试题很无聊,电脑屏幕和语音会显示、播报数字1和2,当看见1或听见1的时候就点击鼠标,屏幕显示和语音播报不一定同步,如此重复15分钟。
刚开始出现1的频率较高,我的注意力还算集中;做到中途,出现2的次数不断增多,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走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也像无数蒙头觅食的小虫从黑暗的缝隙里爬了出来:
「这套测试是什么原理?我反应慢做题还挺吃亏的。」
「现在几点了?看完病找找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上个月刚补的蛀牙好像又蛀了。」
.......
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错过了多少个1。
之后又是一系列的自评测试、脑电波检查,然后拿到了我的报告单:综合得分40。
医生说一般正常人的分值在80左右,即使睡眠不足等特殊情况也不会低于60,很明显,我的分数低于正常水平。
最终,我被确诊为ADHD成年患者,偏向三个亚型里的注意缺陷型(ADHD的症状表现为注意缺陷型、多动冲动型、混合型三种)。
我三十年的困惑、自责、抑郁的主因,终于有了答案。我不是「不正常」,不是「懒散」,我只是病了。
「差生」
从记事起,我的脑子就有些过度活跃,很难专心做好一件事。
打个比方:大脑要执行从a地到b地的任务,其他人是沿着既定路线一路走到终点,而我则一边走一边想其他路线,通常是越想越多,在乱七八糟的路线上弯弯绕绕,最后把来路和归途忘得一干二净。
学生时代,40分钟的课堂时间,我最多能听开头5分钟,剩下的时间都在神游,对课堂内容的记忆往往只有两句话:「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要学的是......」「好学完了,下面我们开始做题。」
具体神游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往往课本上一个词语,或窗外的一个小动静就能迸发我思绪的海啸。又或者没有原因,我就是无意识地挠头、抠指甲、转笔、摇凳子,忍不住和旁边的同学说话。
写作业的时候,我总是刚打开作业本没写几个字就分心,观察桌上爬过去的蚂蚁;数一数落在本子上的头皮屑;或是拿起角落里的课外书阅读......
我的功课自然是跟不上的,因为不知道老师上课讲了什么,作业都是课后照着例题依葫芦画瓢,有时候找不到可以参考的例题就只能天天抄别人作业。我最害怕的就是课堂提问点到我的名字,尤其是在我和同学交头接耳的时候。当众挨批对当时腼腆内向的我来说,羞愧程度不亚于公开处刑。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小学四年级,又一次课堂小动作被班主任逮着后,老师气得当着全班同学骂:「提问的时候像哑巴,老师一讲课就在下面说话,你再这样就滚出去!」在一片哄堂的嘲笑声中,我面红耳赤,尴尬到无地自容。
在老师和家长的眼中,我是个不爱学习、性格马虎的「差生」,而这些问题,他们说只要我态度端正、自控自律,都是可以解决的。
我自己也一度这样认为,但直到长大步入工作,我仍旧在和自己的「粗心」「自制力差」作斗争,并一直败下阵来。
我大学学的是会计专业(早知道我是ADHD的话绝不会选这个专业),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公司做出纳。和我同时入职的还有一位大专毕业的同事,原本领导表示更看好我这个本科生,想要重点培养我,但因为总是犯录错小数点、开错发票、忘记准备开会要用的材料等这样低级的错误,领导觉得我太差劲,入职不到两周,我就被辞退了。
在比学校容错率低得多的社会工作中,「无法集中注意力」对一个人的发展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影响可想而知。
工作以来,我尝尝陷入抑郁状态,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够细心、努力,做什么都很差劲;另一方面试了各种手段也无力改变这些缺点。我曾效仿别人列工作日程表,用精确到点的任务卡来督促自己认真做事,但坚持没几天,我连列日程表这件事都忘记了。
列过的任务清单
面对这样无能的自己,我只能是绝望、愤怒、羞耻,和无措,我一直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最难受的时候,我用痛哭、暴饮暴食来缓解情绪。我曾在下班后到睡觉前的几小时里吃了4顿饭,面条、汉堡、烧烤,半夜又吃面包,那段时间我一年胖了20斤。
一团乱麻
对一个做任何事都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人来说,生活就是一团乱麻。
丢三落四、忘东忘西是日常状况,爸妈交代上街买的东西,我常常会漏掉一两样;出远门后才想起来忘记倒垃圾;永远也想不起来摘下来的眼镜放在哪里;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看完文章合上书瞬间想不起来刚刚看了什么......
唯一幸运的是,从小长到大,虽然状况频发,我总算是平安健康,没遇到什么意外。当然危险的时候很多:接了个电话忘记灶台上还煮着东西,烧坏了家里好几个锅;开车上高速的时候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想事情,结果走错了道。
我考驾照的时候要求还没有现在这么严格,但拿到驾照的过程也让我筋疲力竭。开车本就是一件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和考验身体协调性的技能,要同时控制方向盘、油门、刹车,一边操控还要一边观察前后左右的路况。而我一坐上驾驶位,不是在操控时没注意来往车辆,就是太关注车辆而开错路。考前测试的一小时练车过程中,因为过于紧张,我只专心开了前半段,后半段觉得心神俱疲,竟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幸好教练坐在旁边。
拿到驾照后的前半年,我因为兴奋还偶尔开车上路,但不是开错路就是撞车,后来再也没碰过。
骑自行车、游泳这些需要身体协调性的活动我一概不擅长,就像思维不受控制一样,我的手和脚也不听指令,动作就是配合不到一起。
和朋友进行一场高质量、长时间的对话,对我来说也很困难。常常是说着说着,对方忽然停下生气地来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则一脸迷茫:「你刚刚说了什么?」因此,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都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因为了解我的「粗心」「天然呆」,所以不嫌弃我这些缺点。
有一次我和一位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出去玩,结束后在路边闲聊,看到路边有个公交站牌,我脑子里不知怎么忽然想「马上到我坐公交的时间了」,就急急忙忙奔向公交站,连招呼都忘记打,把还跟我说着话的朋友晾在了那里。
直到第二天,我都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照常去找她,但人家再也没理我了。
最让我头疼的是:由于思维总是天马行空,我甚至无法专心睡觉,常常在浅眠阶段一边睡觉一边想事情,内容可能是近期看过的书、电影;或是在脑中排练即将出现的事情。这相当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被迫把白天的事情在脑子里又做一遍,能够有个踏实、安心的睡眠对我来说很奢侈。
不过这个问题,在学生时代反而「救」了我:我常常梦到临近考试在紧张地复习重点,遇到卡壳的地方,我会被焦虑吓醒,然后半夜爬起来去看书,多少弥补回来一些没认真听讲落下的功课。
我不是「精神病」
其实,回想起母亲的很多行为,我发现她应该也是ADHD患者。她会出门忘带钥匙,从3楼的邻居家阳台爬回来、旅游回来发现满是蛆的电饭煲里有几周前煮好的饭、蒸馒头忘记放水把锅底烧穿,并且每天都在找手机、找钥匙、找眼镜的慌乱中度过。
最重要的是,医生说多动症的病因有80%到90%是遗传。
我拿着病历单去和母亲交流了两三次,她始终不相信这是「病」,和之前一样,觉得就是性格问题。至于她自己,则是「上了年纪记忆力退化了」,或者「到了更年期」。
父亲也一样不愿意正面这件事,家里6个兄弟姐妹,他至今没让我和其他人说这件事,觉得家里有个「精神病」成员,实在是不光彩。
沟通几次无果,我也懒得再和父母讨论了。反正在我过去那些所有备受打击、需要他们帮忙鼓励的时候,母亲从没表示过理解,她总是说「你就是懒」「大家都是这样」「你可能是体虚」这些话。
在之前,我也不知道注意力缺失是一种病,但在搜索相关资料后,我知道它是脑部发育的问题,因为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无法发挥正常作用而导致大脑中不同区域神经元的连接和互动出现了故障。并且,这种故障目前是无法治愈的,只能长期靠药物缓解。
确诊后,医生先给我开了5天的专注达,让我服药一周后再去复诊。这个药的效力很明显,服药第一天,我不仅认真听完了一个多小时的会议,还全神贯注开了两小时的发票,出错率大大降低。到了下午药效略有折扣,但我还是可以一口气看完公司颁发的新制度。难怪市面上都称这款药为「聪明药」。
但我很快发现这款药的副作用:因为药效只能维持大半天,我在药效过后的傍晚会累到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半夜一两点。醒来后饥饿难当,且又开始控制不住满脑子想事情,直到凌晨5点多才又能入睡。但马上又要起床上班,这样作息紊乱,第二天自然困得不行,更没法精力十足地工作了。
更严重的副作用是,我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兴趣和欲望:没食欲,以前爱吃的东西没有胃口;出去逛街买东西也开心不起来;以前很喜欢的事情现在都没心情了。好像是连通快乐和欲望的电源被切断了,我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脑子里甚至时不时浮现「活着毫无意义还不如死了」的想法。
复诊的时候我把情况都告诉了医生,得知每个人的副作用表现不同,我可能本身性格偏悲观,所以会被放大抑郁情绪。医生建议我换另一种药效轻一些的「择思达」,但要长期服用的话就意味着我将可能永远依赖药物。并且,这药价格并不便宜,还没有被纳入医保。
见我犹豫不决,医生宽慰我:「其实很多艺术家、企业家都是ADHD患者呢,因为他们的想法常常天马行空、富有创造力。多尝试,你可以找一个能扬长避短的工作。如果担心药物副作用或有经济压力,你可以有需要的时候再来挂号开药。」
医院门口
从医院大门出来已是正午,头顶的太阳火辣。我站在医院门口的T形路口,一时有些恍惚。
我知道了前半生的「混乱」原来不是自己的错,也知道了这些「混乱」将继续伴随我终生。
或许,知道这个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没有选择药物治疗,生活还是和之前一样过,时间还是一样流。
但我确实又和之前不一样了。遇到做不好的事情,我不再和自己死磕,我接受了自己的「问题」。即然不适合做财会,那我可以转行去做自己适合的。
我擅长什么呢?目前还很迷茫。前段时间,我开始学习感兴趣的架子鼓,希望能发掘出自己的某项天赋。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打算多去尝试尝试,总能找到自己适合的事情。
学架子鼓日常练习的哑鼓
我的孩子今年2岁了,大概率也可能会有多动症,比如玩搭积木的时候总是无法专心,玩一会就跑去做别的事。但没关系,我并不是很担心,医生说在孩子16岁之前做干预训练会对治疗多动症的效果很好。
而且,即使真的有,我自己三十年也都过来了,我的孩子也可以。我想,他不一定要认真读书,最重要是做自己擅长、感兴趣的事,活得开心。
毕竟,我作为这样的一个妈妈,真的可以理解他。
口 述 |小 麦
撰 文 | 瑞 安
编 辑 | 麻 薯
设计、排版 | 排 骨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