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78年,注定是特殊的一年。
此前两年,即1976年,华裔科学家李政道给中科院写信,建议尽快恢复发展科技、教育,提议培养和选拔人才,打造一支“少而精的基础科学工作队伍。”
1977年10月,江西冶金学院教师倪霖给副总理方毅写信,举荐天才少年宁铂,信中不吝夸赞宁铂“2岁能读诗,8岁识天象,9岁熟读医书”等过人天分。
(13岁的宁铂)
信寄出去10天后,中科大两位老师抵达江西,找到宁铂。其中一位老师还是位围棋高手。
他们给宁铂出了一张高难度的数学试卷。满分100,宁铂考了67分。
后中科大老师与宁铂对弈,宁铂三局两胜。
再接着,口试文学、历史、天文、地理、化学、中医,这个叫宁铂的13岁男孩无不从容、流利应对。
最后一道题目,是要求宁铂即兴赋诗。20分钟后,宁铂老道地写下“正叹惆怅身无处,不待今朝闻明昭。”
中科大两位老师的江西之行,显然是振奋人心的。光明日报大篇幅报道了宁铂的事迹。
随后,几乎所有的报纸、杂志以及电视,都在热烈讨论着这个天才少年。千千万万的孩子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假想敌:那个叫宁铂的“别人家孩子”。
社会上更多的人因此开始积极举荐身边的神童,一波“天才儿童浪潮”由此拉开帷幕。
1978年,宁铂正式走进中国科技大学校门,成为中国第一批少年大学生中名声最响的那一个,学生编号001。与他一同入学的,还有其他的八十多个天才少年。
命运之手就这样将宁铂们推向了人生的最高光时刻。
这一年,宁铂刚14岁。
他和他的少年班同学们,大都拥有超常的智力表现。这恰好跟百废待兴、求才若渴的社会需求极度匹配。一时间,坊间传遍了这些早慧的孩子们的故事。
各个大学也都纷纷仿效中科大办起了“少年班”,集中资源专门培养这些神童苗子。
(宁铂和他喜欢的照相机)
然而。
热闹的“天才少年班”背后,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进入大学的宁铂,并不快乐。
因为是“天才”,整个社会对他的要求跟期待自然是不同的。
很长时间里,媒体最常给宁铂出的“题目”就是曹植式的“七步成诗”。也有不少记者在采访过程中撂出来一个病症,就请宁铂现场开方子。
面对这些小要求,宁铂都会照做。但是,有一件事却成了宁铂的心病。
宁铂入学后就被安排到理论物理专业就读。这当然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专业,奈何宁铂自己并不擅长这个专业。他读中学的时候就不喜欢物理。
入学一年后,宁铂找到了班主任老师汪惠迪:“科大的系没有我喜欢的。”汪惠迪往上汇报,表示宁铂想转到南京大学学天文。
然而,“科大不愿意放走这个名人。”多年后,退休的汪惠迪这样告诉媒体。
因为这个事,当时的校领导还专门找到宁铂:“科大对你是很重视的。把你招进少年班就是为了专门培养你。你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又是全国少年儿童的榜样,要听话!”
宁铂红着脸回到宿舍。转学的要求他再也没提过。
整个大学期间,宁铂都活在内心的冲突里。一方面,他渴望走出“天才”的头衔,另一方面,他又时时刻刻在迎合着外部世界对“天才”的期待。
班主任汪惠迪发现他的不对劲,找他聊天,宁铂只说身体不舒服。最后校方的解决方案是特批给宁铂开小灶,因为宁铂“体弱多病”。
寄回去的一封家信里,宁铂写道,自己像“一条被摔死卖了的活鱼,被随意摆布……‘神童’称号剥夺了我许多应该享有的生活和娱乐权利。”
19岁那年,宁铂留校任教,成为中国大学里最年轻的助教。随后结婚,生子,在学校里教书……如果按常规剧情走下去,宁铂应该是那个被塑造出来的成功典型、天才榜样。
然而,1998年在《实话实说》节目中,人们意外地发现,宁铂竟然猛烈抨击神童教育,完全否定自己在少年班的求学经历。
舆论一时哗然。人们无法理解这个红遍全国的少年,怎么会反对全力打造他,让他声名鹊起的少年班?
后来的婚姻生活也并不和谐。宁铂开始对佛学着迷。
2002年,他前往西双版纳要出家,被学校领了回去。
2004年,38岁的宁铂终于“成功”遁入空门。
但是事后,舆论把他评为“神童教育”失败的典型。宁铂的父亲则直言:“儿子的选择让整个家族都抬不起头来。”
02
宁铂曾说,自己是时代需求的产物,如果青春可以重来,他决不会再读少年班。
宁铂的故事并非特例。
跟他同班的谢彦波,身上也充满了传奇色彩。连宁铂都对媒体说,其实少年班里的同班同学里,谢彦波才是真正的天才。
这个孩子没有上过中学,小学毕业直接进了中科大少年班。虽然是少年班里年龄最小的孩子,但却不影响他门门考试优秀。
天才儿童当然从小就是与众不同的。
出生于湖南医学院家属大院里的谢彦波,刚一岁就被双职工父母送到乡下,直到入学的年纪才从乡下回到父母身边。
刚回到家的时候,谢彦波少言寡语,一度被母亲认为过于木讷,学习上不会有啥出息。
直到某一天,其父偶然发现,在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自己在演草纸上做高年级的数学题。一问得知,他竟然能够轻松听懂小学五年级的课。于是,谢父一有时间便指导下儿子自学。
到小学五年级,谢彦波已经开始钻研当时大学才能接触到的解析几何和微积分了。
最大的业余乐趣,是滚铁环。
等到小学毕业,别的孩子直升初中,谢彦波则参加了湖南医学院子弟中学高二年级的数学竞赛,并且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同样是在1978年,中科大得知这样的事迹后派专人对谢彦波进行面试,惊人发现这个孩子的数学已经相当于大学水平,关键是其他科目的成绩也都具备高中毕业水平。因此,他很快就被中科大少年班录取,并且成为少年班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个。时年11岁。
因为天赋惊人,谢彦波跟宁铂同时都被当做了典型报道。下面这张图,是谢彦波站在黑板前演算题目的模样,后来登上了各大报纸跟杂志。
连他喜爱的滚铁环游戏,也成为了媒体报道中的一个有趣细节。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11岁的神童,是滚着铁环进的中科大。
进入大学后,他的学业成绩依旧很好。
宁铂曾提到过,某次热力学考试,所有人都觉得很难,但谢彦波却考了98分。这还不是他拼命学来的。有同学问及学习方法,谢彦波答:“上课听听就可以了。”
不过,很快,谢彦波就不再玩他的铁环了。只在媒体特别要求的时候,铁环才会被拿出来摆拍,做做样子。
“对他来说,滚铁环已经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了。”谢彦波的一位同学说。
班主任汪惠迪老师也很快发现了问题。“人际关系这一课,心理健康这一课,整个班级的孩子都落下了,谢彦波的问题尤其严重。”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汪老师的担心。
1982年,谢彦波提前一年本科毕业。15岁读硕士。十八岁读博士。但是他跟导师的关系一直不好,博士学位也迟迟拿不到。
迫于无奈,他改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跟着大名鼎鼎的菲利普·安德森学习。这可是1977年就拿到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大牛,谢彦波前途无限,被国内舆论认为是未来诺贝尔奖的苗子。
然而,谢彦波跟导师的关系仍然不好。
当他的论文被导师驳回要求调整的时候,谢彦波做的最多的一件事, 是跟导师争论。甚至曾深夜跑到导师家中,还与师母发生了冲突。
导师傲,谢彦波更傲。为何谢彦波就不能退一步,听从导师的建议去试着调整自己的论文?也许,他的高智商是他长期以来唯一的依仗。他太害怕学习能力被否认了,更不懂得任何与人沟通的技巧。
在他与导师冲突最激烈的时候,美国发生了留学生害美国教授事件。谢彦波就此被遣送回国了。
幸运的是,谢彦波以硕士身份回到中科大任教,后结婚生子,过上了普通人的安稳生活。
至于诺贝尔奖的梦还有没有,谁也不知道。
03
当时与宁铂、谢彦波齐名的天才儿童,其实还有干政。
这名来自安徽的天才少年,当初因为面对“一只西瓜横竖切刀,会切出多少块西瓜”的面试题,回答得快速又准确,让面试官大为惊叹,就此一战成名。
然而,干政数得清西瓜,却数不清这人生。
进入少年班数年后,干政同样去美国留学,后被遣返回国,由此精神上出了问题,并一蹶不振。至今跟老母亲在安徽老家相依为命。
曾有媒体尝试联系过干政,只得到一个冷淡的答复:“我的生活天天如此,没有工作,非常单调,没有任何好说的。”
就这样,一时间风头无俩的三大少年天才儿童:宁铂、谢彦波、干政,陆续从大众视野中消失了。
若干年后,同为少年班同学的黄慈萍这样回忆当年的中科大少年班以及同班好友宁铂:
“宁铂从来都知道,我也知道,他是当初急功近利的少年班培养体系的祭祀品和牺牲品。因为他的牺牲,才有我们的幸存。”
如黄慈萍所言,此后的舆论开始转向。
1999年,有政协委员直接倡导:及早废止少年班。鼓吹神童的浪潮也开始回落。全国少年班的数量,亦逐年减少。整个社会终于开始正视激情掩盖下的孩子们的身心健康问题。
四十多年了。天才少年班聚集过多少人中龙凤。这些天赋异禀的孩子又曾被给予过多么沉甸甸的期待。
这些天才少年中间,也的确诞生过少数杰出人才。但大部分人后来均远离了学术研究的道路,多半都消失在人海,或者泯然众人,或者出现明显的心理问题。
谈及这些天才儿童,中科院心理研究所超常儿童研究中心主任施建农曾经感慨:“天才也许不可以培养,但一定可以扼杀!”
至于超常儿童教育能够给予普通儿童教育的最大启示是什么?来自波士顿大学的艾伦维纳教授则认为:所有的孩子都应该被挑战,所有的教育都应该针对每个孩子的能力水平个人化、个性化。
如今再回顾宁铂、谢彦波、干政们的不幸。假如人们能够透过“天才”“能力”的表象,看到后面的那个人,看到他们首先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发展需要,或许他们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番模样吧。
电影《天才少女》就为我们探讨了天才儿童的另外一种可能。
女主角玛丽是个天才小孩。她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跟有钱、高收入的姥姥伊芙琳一起生活。而在伊芙琳眼中,玛丽严格意义上不是她的外孙女,而是一个必须要严格规划的天才“项目”。
玛丽的另外一个选择,是跟舅舅弗兰克一起生活。弗兰克很穷,住在一栋破房子里,靠码头给人修船维生。
从既有的外部条件对比来看,谁更适合抚养玛丽,答案本是不言而喻的。但是玛丽却选了舅舅。
她的理由是:
He wanted me before I'm smart.
在“天才”的名头之前,他们首先是个孩子。
让孩子做回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