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与赌徒—一个衰落县城中学的教育生态

来自公众号: 数据研究局

2019 年,北大老师林小英带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深入县城高中进行调研,后写成报告《赌局与赌徒——一个县域教育生态的非典型素描》。

她将县中教育现状比作一场赌局,在优质生源纷纷离场的情况,桌上剩下的人是如何赌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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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那些失败的中学到底是怎么变得一地鸡毛和满目疮痍的。

我从小就学会了打麻将,调研结束后我就感觉这是一个麻将的局。当县教育局的局长和县中的校长及教师,还有学生及家长三方一坐定,发现高中教育没法搞了,优秀学生都走了的时候,他们这一桌牌局就是三缺一的状态,他们等着谁来?这个时候他们就等着市场资源进来。

所以我把这种局面比喻成一桌麻将的局。县委县政府开的赌局和赌庄,在三缺一的状态下引进了外部的市场资源以后,他们如何来打这样一桌麻将?

这个县前几年的一次中考,前100名走了85个,就剩15个在本县念书,想想这个县还有元气吗?元气已经被抽空了,接下来如何下好这盘棋是相当难的。

而初中毕业就到外地去上学的孩子,他们基本上都缺乏真实的生活经验,他们跟家庭远离了,自己从原生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他们还有什么生活经验可言。当他们一切成长都来自于书本的时候,这种人是很可怕的,我在大学里教书这么多年,发现他们内心活得很不容易。

从不得不赌到何不一赌

教育局局长的心态是“不得不赌”还是“何不一赌”,他是这个牌局的发起者。当县委县政府让他来做教育局长的时候,给他的任务是要盘活这个县中。

这个县中曾经是省级示范高中,然而不出十年,衰败到连当地村民几乎每个家庭基本都有这个学校的课桌椅,大家就知道这个学校烂到什么程度,这个学校的东西都快被偷光了。当大家觉得这里教的孩子不值得期待的时候,他们来偷学校的东西是毫无畏惧的。

过去十年,县级领导班子频繁更换,掌权的人在变,不变的是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从县中捞点油水。这个学校花了很多钱建的漂亮的食堂,居然一天都不使用。

直到县中高考成绩持续在全市垫底,怨声载道的时候,县里的父母官里才开始重视早已残破不堪的民生工程。

他们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进县中的托管改革,地方政府以契约的方式向教育中介组织购买公共服务。

当政府的教育服务是用钱去购买的时候,其实这也会带来一定的问题。

我们发现这位局长其实非常难做,他的不得不赌和何不一赌的赌徒心态背后向我呈现了一种畸形的政治心态。因为当他要引进外部管理的时候,是县委书记主张他这么做的,不料等到决定一做出,他就走了,任期还没到就走了。

把教育局长悬在半空中,怎么办?这个事情已经上马了,老百姓都知道县委书记调走了之后,举报信纷纷而至,于是我就看到了他向巡视组汇报的材料。

这个局长非常厉害,他从县委要来了不少的财政拨款,从县财政资源里切下一块很大的蛋糕给到教育。从这一点我是要给他点赞的,我们知道教育局长从县的财政盘子里切蛋糕是非常难的,在整个县级班子里是最弱势的一个职位,也就是说他从赌场要来了赌资。

他的牌技是很高超的,尤其体现在他跟外部机构签订合同的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盘算。不管他的牌技如何高超,唯一不能盘算的就是规则,即干部任免规则。他不能盘算规则,于是他就利用规则。所以在不得不赌和何不一赌之间,他选择了何不一赌,那就赌吧。

外部机构我们说他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是外来的,失败了也没关系。

托管方在这场赌局当中是几乎没有投入成本的,也没有公共权力下的责任束缚和政治枷锁,他们更能够轻松地面对县中改革的成败,即使失败也可以轻松离场。

躺平的教师

当好的学生走了之后,面对前100名只剩15个学生在这个县里上学,老师们就觉得我再怎么教,都没有办法体现我的工作价值。

这个学校师资的水平并不低,这所传统老校当中,93.3%的老师都是本科毕业,其实师资水平还是可以的。

他们都具有丰富的一线教学经验,面对他们我经常想问一个问题,县中的衰落是他们无可奈何要接受的命运,还是他们自己酿成的悲哀。就算那85个学生走了,剩下的15个以及100名之后的,他们也是人吧。

教师的心态是这样的,他们端着政府给的铁饭碗,县中教师既不同于市场化的雇佣关系中的雇员,需要时刻面临筛选和淘汰的竞争。因此,不需要积极主动地预测、应对和适应变化、挑战和风险。他们也不同于政府公务员,需要用政绩在政治锦标赛中标尺和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和地位优势,时刻面临着升迁和晋升的压力。

相比之下,教师并没有公务员政治利益的诱惑,没有雇员市场生存的压力,就像处在无风带的夹心饼干,他们是感受不到风声的。学校管理制度相当简单粗暴,干任何事情都以钱计算,比如上一节课3块钱,晚自习5块钱,有老师说5块钱不要行不行,我不晚自习,要不给你5块钱,你替我去看晚自习。

学校也缺乏淘汰和竞争机制,使得这些老师有足够的职业资本保持高傲和不合作的态度。

这就是我们所调研到的教师的状态。当然也会有教师说到非常痛心疾首的状态,他们想教而不得。他们想开足高中的实验课,但化学老师没有药品。

他们想要集体备课,想到网上下载各种各样的课件,但是电脑存放在政府几年手续都下不来。很多行政工作在这个地方的体现都是突破你的常识和底线的。

官员和教师的孩子没有几个在县中上学

城镇化进程,更是加剧了周边城市的虹吸效应。可以说把县里面最重要的学生资源吸走了,好的教师也吸走了。

这个虹吸效应非常明显,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越应该给人以希望。在残酷的社会竞争面前,多数家长都是曾经的失败者。所以这些县中觉得我们就是在教一群失败的孩子,尤其更多的是留守儿童。

在社会阶层越发狭窄的事实面前,他们不想让孩子重复自己坎坷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把最好的提供给孩子,愈演愈烈的竞争滋生出家长严重的驱利心理和焦虑氛围。

他们把孩子看作是肩负家庭兴旺使命的木偶,在没有真正了解和过问孩子的特长和兴趣的情况下,一味地让孩子进入最好的学校,跟着最好的老师,考入最好的大学,认为孩子如果在县中读书是最没有出息的表现。

如果一个县里都是这样的想法,县里的教育还有什么希望?!

我们的调研发现,县政府的官员的孩子包括大量的中学教师的孩子没有几个在县中读书。就像今天很多成功人士的孩子有多少是在国内上大学的呢?他们留下的生源中83%都是周边农村的孩子,多数是留守儿童,家庭情况复杂,父母文化水平低,无法为学生提供经济文化,甚至情感方面的支持。

这些学业基础薄弱,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孩子,成为了学校老师和当地教育局嫌弃的对象,甚至成为了县中由盛转衰一蹶不振的替罪羔羊。

当优势阶层选择逃离这里的时候,留下来的可能就是最大多数普通民众的孩子。在职业教育备受歧视的文化语境当中,他们似乎无法逃离父辈社会底层的命运,也注定不会成为高校的佼佼者。

在精英教育的标准下,学校和老师认为他们是不值得投入的,当学校和老师认为学生不值得好好教的时候,什么坏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他们的命运可能才是最真实的中国。

教育生态该不该是适者生存?

我们不是为了中伤哪一方个体,而是希望通过解剖这场赌局,了解现象背后的结构性和机制性的问题。封闭的政治文化环境,阻隔了人们从区域比较的视角思考问题。

贫穷落后的发展状态不断强化着弱者心态,自卑又自负,可恨又可怜。当思维和心态无法发生根本性调整时,任何外来的冲击和影响只能带来暂时性的改变,最终还是会被恶性的内部循环所吞噬,无法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可持续发展。

教育注定是一场改革,只有各方都降低赌徒心态,教育才不会那么惊险、刺激和不可预期。

标签: 教育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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