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出奇人。
1904年6月,天津大公报社。报馆门房举着名片,入内通报:
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
21岁的女编辑吕碧城,循声望去。
许多年后,她仍对当时看到那个穿男装、梳发髻的形象记忆深刻,说来者“长身玉立,双眸炯然,风度已异庸流”。
来者叫秋瑾,正是来找吕碧城的。
秋瑾
这是近代中国两位奇女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当时人称之为“双碧城会”。
秋瑾原来自号“碧城”。当吕碧城在《大公报》崭露头角,连连发表诗文呼吁女权,引起京津名流瞩目的时候,许多人误认为这个“碧城”就是秋碧城。
惹得秋瑾也很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名字跟她一样不说,观点竟然也像她一样。
她找来吕碧城的诗文阅读,一看就被深深吸引,遂引为同道和战友。
“待看廿纪争存日,便是蛾眉独立时。”
“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
……
读完,秋瑾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我一定要会会这个同名的奇女子。
通过《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的搭线,两个“碧城”见面了。
当晚,她们畅谈到很晚,直至同床而眠。
根据吕碧城后来的回忆,秋瑾极力劝说她一起东渡日本,参与排满革命,吕碧城却说,她抱持的是世界主义,同情革命而无满汉之见。
结果,两人各自前行。
分别前,秋瑾对小她8岁的吕碧城说,“碧城”这个名字是你独有的,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用了。
仅仅3年后,1907年,秋瑾被捕就义。
听闻噩耗,吕碧城甚为悲痛,说,谁能料到当年的同寝人,如今竟然喋血于街头?
有一种说法,秋瑾死后,无人敢去收尸,吕碧城冒着杀头的风险,派人到绍兴把秋瑾收殓,暂寄卧龙山下,而后由吴芝瑛、徐自华等人迁葬到西湖边。
吕碧城因此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官府有人声称搜到了她与秋瑾的通信,关键时刻,袁世凯出面说,我和吕碧城也有通信呢,难道我也是同党?
针对吕碧城的追查,这才不了了之。
民国后,吕碧城有一次和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等人游览西湖,拜谒秋瑾墓,百感交集,写诗缅怀:
残钟断鼓今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
尘劫未销惭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从此,世间仅有一碧城。
吕碧城最经典的一张照片
吕碧城自小就是才女。
5岁时,听到父亲吕凤岐说“春风吹杨柳”,她脱口而出:“秋雨打梧桐。”
7岁能画巨幅山水画。
据说十几岁时,已写出“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这样豪情万丈的词句。
与她父亲同年进士的晚清民初一代诗宗樊增祥,对此惊为天人,后来曾写诗称赞吕碧城:
侠骨柔肠只自怜,春寒写遍衍波笺。
十三娘与无双女,知是诗仙与剑仙?
吕碧城的两个姐姐吕惠如、吕美荪,同样工诗词,有才华。姐妹三人并称“淮南三吕”,天下知名。
在吕碧城12岁那年,1895年,担任山西学政的父亲吕凤岐猝然病逝。这彻底改变了吕碧城的人生轨迹。
父亲在世时,她与姐妹们衣食无忧,读书作词,是典型的闺阁才女。
但父亲去世后,因家无男丁(吕碧城两个同父异母哥哥早夭),族人为霸占寡母孤儿的财产,一度要幽禁吕碧城的母亲严氏。
严氏只好带着女儿们投靠娘家。
落魄之时,早年与吕碧城订婚的汪家,决然退婚。
多年后,吕碧城回忆这段经历,用了12个字形容:
众叛亲离,骨肉齮齕,伦常惨变。
可见这场家变,对少女时代的吕碧城打击有多大。
吕碧城后来随家人寄居天津塘沽舅舅家长达七八年。期间,发奋苦读,思想前卫。
到1904年初,思想守旧的舅舅听到外甥女要到天津探访女学,当即把她臭骂了一顿。
吕碧城受不了,决定离家出走,上了火车。
没有带行李,也没有带钱。
就这样开始了清末民国第一奇女子的人生旅程。
少女时代的吕碧城
独闯社会的21岁才女,很快凭借才华与美貌,征服了京津文化圈。
最早收留并力捧吕碧城的是,《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
英敛之无意间读到吕碧城寄往《大公报》的求助信,为她的文采和志向深深折服,当即赶到旅馆,力邀吕碧城出任《大公报》见习编辑。
吕碧城由此走上独立自主道路,成为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
上岗后,在英敛之的支持下,她发表了许多在当时看来颇为激进的女权诗文,引起政文两界名流的关注。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
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怀愤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吕碧城《满江红·感怀》
这些诗词,才气逼人,识见高远,已经不是传统的闺阁才女所能比拟。
于是,文学界喜欢她,认为她可与李清照媲美;革命界喜欢她,认为她有助于推动女子独立;政治界喜欢她,认为她有新思想,适合办教育。
英敛之把吕碧城和她两个姐姐的诗词结集出版,并在序言中高度评价吕碧城,说她“能辟新思想,思破旧痼弊,欲拯二万万女同胞……与男子相竞争于天演界中”。
英敛之
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想兴办女学,觉得吕碧城是合适的人选。遂委任翰林院出身的傅增湘,与年纪轻轻、声名在外的吕碧城一起筹办北洋女子公学(后扩建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
开学后,吕碧城出任总教习(相当于教务长),到1908年,她升任学堂监督(即校长)。
这样,她20多岁就成为中国近代第一所女子师范学堂的校长,被誉为北洋女学界的哥伦布。
有意思的是,她的两个姐姐,后来也都做过国内女子师范的校长。三姐妹均为近代中国第一批女教育家。
北洋女子公学师生合影
讲到这里,还不到30岁的吕碧城已经相当优秀,拿下了好几个“第一”:
近三百年来第一女词人,中国新闻界第一个女编辑,中国最早一所女校的女校长,与秋瑾齐名的女权运动先驱者……
但吕碧城特立独行,反叛精神十足,她一生的传奇,远远未在此时止步。
当有人开始写“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诗句,称赞吕碧城的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吕碧城却与她的恩人英敛之决裂了。
个中缘由,如今已经扑朔迷离。有一种说法,英敛之早先对吕碧城有超越一般感情的爱慕,他虽有家室,却在见到吕碧城后的日记中,说自己“怨艾颠倒,心猿意马”。
不过,后来,英敛之更加倾心吕碧城的二姐、性情相较更为柔和的吕美荪,从而导致了二人越走越远。吕碧城与二姐老死不相往来,或许也与此有关。
感情的事,很难说得清。所以学界普遍认为,吕碧城与英敛之决裂,是因为《大公报》发文抨击一些女教员的装束太过妖艳,说这是“师表有亏”。吕碧城向来以奇装异服、大胆装扮出名,又在北洋女师当校长,当即就认定这是在讥讽自己,于是在天津其他媒体撰文反击。
两人展开多日针锋相对的书信辩论后,吕碧城宣布脱离《大公报》。此后数年,全身心投入女子教育。
吕碧城的奇装异服装扮
这场争论之后,产生了很多谣言,都在说吕碧城的不是。
然而,与英敛之熟识的严复,却对吕碧城多加回护,说他这个女弟子“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界谣言四起,都是因为她为人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导致的。
是非难断,而吕碧城一转身,继续创造她“第一”的纪录去了。
民国成立后,吕碧城被大总统袁世凯聘为公府秘书。她由此成为民国中央政府第一个女性。
3年后,袁世凯忙着称帝,吕碧城毅然辞职南下。
到上海,她又有了一个更加夺目的身份。
吕碧城在北京
身处魔都上海,吕碧城摇身一变,成了女富豪。
关于财富的来源,她轻轻带过,说自己略懂陶朱之道。当时人猜测,她的暴富有可能来自于股市,也有可能源于跟洋人合作贸易。
总之,没人说得清楚,只知道这个大龄剩女很神秘,举止豪放,出手阔绰。
这期间,她还苦学英语,准备赴美留学。
她是当时许多男人心目中的女神。但连林志玲都嫁人了,吕碧城还一直单着。
1918年,在去美国之前,曾任民国交通总长的叶恭绰等人约吕碧城喝茶。喝着喝着,聊起了她的婚事。
吕碧城说:“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当时江南四公子之一)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诗写得不错,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
又接着说:“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
听得同座中人,个个咋舌。
又有人说,你不是袁世凯家二公子袁克文的红颜知己吗?
吕碧城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说:“袁寒云(袁克文,号寒云)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这么有才的富姐儿,始终坚持独身主义。有说她是少女时代被退婚留下的阴影,有说她对袁克文是认真的,无奈袁克文太花心……
吕碧城一笑而过。
随后赴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旁听,攻读文学和美术。
四年后,1922年,吕碧城学成回到上海。一回国,就在静安寺旁自建豪宅,装修得富丽堂皇,还请了两个印度人昼夜巡逻。
这时候,她成了上海滩最知名的交际花。经常穿着露背装,跳交际舞,还把自己的照片送人,俨然上海的摩登女郎。
掌故学家郑逸梅说,吕碧城放诞风流,就像是《红楼梦》中的史湘云,而且是沾染了一身西洋作风的史湘云。
吕碧城父亲的朋友、当时已经70多岁的樊增祥,看到吕碧城如此个性,却十分赞赏,说她是:
巾帼英雄,如天马行空,即论十许年来,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散万金而不措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此老人(樊增祥自称)所深佩者也。
哥伦比亚大学时期的吕碧城
那时的吕碧城,是上海各大报纸追逐的新闻热点。就像如今那些当红明星,吃瓜群众都在盼着他们出点什么新闻。
有一次,她的宠物狗被洋人的摩托车轧伤,她立即请律师出面交涉,霸气十足。报人平襟亚知道此事后,写了《李红郊与犬》一文发表,影射吕碧城为狗打官司。
吕碧城大怒,将平襟亚高上法庭。平襟亚一看势头不对,躲起来避风头。吕碧城并不罢休,登报悬赏捉拿平襟亚,说谁能缉拿平襟亚,她就以慈禧太后亲绘的花鸟图一幅作为酬劳。
也许是厌倦了人红是非多的感觉,吕碧城又作出了一个“相当吕碧城”的决定:
离开上海,周游列国。
1926年,她出发,再次去了美国,第二年转往欧洲,游历西欧多个国家后,最后长年旅居瑞士。
当年,她拒绝了秋瑾的邀请,说自己不是一个排满主义者,而是一个世界主义者。
如今,20余年过去,她真的开始践行她的立场。
吕碧城在巴黎
也许对她来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折腾。
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在海外生活的真实情况。大家只知道,她又很前卫地成为素食主义者,出席了动物保护组织的国际会议。
人在欧洲,但她一直写她的词。她第一次把西方的事物,写入中国最古典的词,开拓了传统诗词的意境,被称为“三百年来第一人”。
她还做慈善,多次往国内捐钱。抗战爆发后,她给国内的赈灾机构捐款,帮助流离失所的难民。
她从一个最激进的中国女权主义者,变成了一个佛教徒。晚年,她曾在曼谷作佛学演讲,说:
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由何而来,向何而去。
而她却回不去了。
在最后的岁月,她想回到故土,于1940年初抵达香港。国内抗战正酣,感时伤世,她掩袂泪下。
随后,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她只能避入一座寺院。到1943年病逝,享年60岁。
一段传奇,就此落幕。
她留下一首绝笔诗: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又留下遗言,死后不留尸骨,火化后骨灰和面为丸,投入南中国海,喂鱼。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人生的长度或许是注定的,但宽度却可以凭人力撑开。吕碧城一生,活出了别人几生几世的宽度。
可惜,我们这个时代,像她这样一生传奇的女子,仍然极少极少。
而我们,也早把吕碧城这个奇女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参考文献:吕碧城:《吕碧城集》,李保民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王忠和:《吕碧城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黄嫣梨:《清代四大女词人:转型中的清代知识女性》,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秦方:《制造吕碧城:晚清女性公共形象的生成与传播》,《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