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津”

作为居住地远离市区而行政区划又隶属天津的人,对天津这座城市总像雾里看花。很多年前的夏天在市委党校学习,同班的李同学大概见不得我落寞,说请你去意式风情街吃个简餐吧,也感受和体验一下不同文化。于是坐了一辆老皇冠穿越高架桥,在薄暮时分抵达了某个停车场。穿越无数个啤酒桶装饰的丛林,在一家二楼的拐角处找到了合适的座位。

是因为这里临街。眼看着霓虹一盏一盏点亮街道,各色人等像雨后的蘑菇冒了出来。人流像大自然一样各有色彩,毫无规则地随意流动。这里有200多座意式建筑,木格子小窗,桌上是通心粉、奶酪、烤肠和小面包,看上去更像道具。感觉身后有影像机在缓缓转动,光束穿窗而过,取景框中人和物都似是而非。故事在看不见的地方隐匿,人物依次走进情境。只是,你不清楚主角是谁配角又是谁。

我经常会想起天津的“津”字,感觉取这样的字做地名颇不容易。古黄河曾三次改道,在天津附近入海。隋朝修建京杭大运河,在金刚桥三岔河口处形成交会,史称三会海口。这是与水的渊源。南宋金国贞佑二年设“直沽寨”,元朝改为海津镇,这里最早得见“津”字。大明王朝建文皇帝四年,燕王朱棣发动了靖难之役,从天津渡河直接走水路到了沧州,一路南下直捣南京,打败侄儿朱允炆,登基为王,成了大明朝新的主人。第二年,改年号为永乐。为纪念靖难之役,于永乐二年11月21日将此地命名为天津,即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作为军事要地,在三岔河口西南的小直沽一带开始筑城设卫,始称天津卫。后又增设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

现代汉语对“津”字的基本释义有4种:1、渡口。2、唾液。3、滋润。4、天津的简称。除开地域称谓及其特点,“津”的范围只在两处紧要:津液和津贴。前者指口水,亦可津津乐道。后者延伸至荷包,可免于囊中羞涩。便想这真是一座烟火气的城市,平实、朴素、侠义、古道热肠。性格中的幽默和曲折似乎与生俱来。既承载风浪,又苦中作乐。同为直辖市,人们乐于把她与北京和上海比,那都是大而化之的话题。天津人自己,沉浸在风情和风俗里,既洋得得意,又土得踏实。

天津的饮食中,锅巴菜和煎饼是绕不过去的话题。我不爱吃锅巴菜,但我喜欢看别人吃。唇间齿缝粘上红的黄的酱汁,看上去颇有趣。天津的煎饼也与别处不同,光闻那气味,都觉得古老。一套煎饼在手,我甚至觉得这是“守正”和“守道”。气味馥郁,外嫩里焦,几块钱甚至能挡一天的饿。会议上吃自助餐,煎饼也同样受欢迎,莫论级别高低,都端着小碟在那里排队。也在节目中看到外地煎饼的创新和花里胡哨,有的甚至夹几片三文鱼。就看主持人在那里口若悬河地推介,我颇不以为然。若煎饼不像煎饼,又何必贪恋这个名分呢?改弦更名岂不更好。这些属于平民的饮食源远流长,既滋生又滋养。能留住那份“正”和“道”才合乎天理。天津人的眼刁嘴也刁。混码头的人,既见识过三教九流,也见识过达官显贵,他们知道什么是好的。

莫论年龄大小,天津人对女性的一句“姐姐”是尊称,从来都没有歧义。最近接待市里的朋友,刚论完大我一岁,仍张口一句“姐姐”,让人心里热乎乎的。天津是著名的曲艺之乡,郭德纲走出去又请进来,自打楼房装修,就有老百姓每天去巴望。演出市场如此萧条,百姓对德云社的那份情谊,还是让人动容。没别的说,他们懂活儿。因为文学的关系,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从蓟州往天津跑,那时除了坐火车就是坐长途客运。一群文坛上的朋友聚在某人家中,吃饭馆送过来的饭菜,用手去扒一只熏鸡,这样的吃法没齿难忘。因为路途遥远,我还曾在人家里留宿,一点也没想到那是打扰。火热的80年代,朋友都还年轻,是天津文坛的中坚力量,现在也是。情谊逶迤至今,像树木一样有了年轮。虽长时间不见,心中仍不缺少惦记。没人因为我来自偏远的乡下而小瞧,恰恰相反,总被高看一眼。

天道轮回是自然法则,没有谁能逆时行走。守得住的传统,必是好传统。我喜欢天津人的这种襟怀,俗就俗得彻底,雅也雅得高端。每到夏天,都能从朋友录制的视频中看一群老人跳水。今年正逢七夕,在狮子林桥汇聚了一群老人,头发雪白,满脸褶皱,旁边有人解说:“七月七,74岁的徐爷您又来了。今天是中国的情人节,我们狮子林桥的兄弟姐妹,为咱天津人民过一把快乐的节日。第二个出场的祝爷,今年79岁……”于是各种姿势往下跳,天津人这样热爱水,多么像水生植物。

天津人离不开水。就像“津”字所蕴含的那样,是种植入骨子里的文化。有朋友开玩笑说:“在丹参滴丸、速效救心丸之后,天津在保护人类心脏上又有新贡献。国民日常的文学阅读,事实上是由百花来负责的,在身心两个层面,为什么本分的天津承担起了这样的责任?在城市文化研究上,这是一个重大课题。”说话的是百花文艺出版社总编辑汪惠仁先生。

这就是天津的自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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