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快过去了,但很多人还在期盼着年终奖。几年前,每到年底或年初,我们都可以看到高额年终奖的新闻,动辄五六十个月的薪水。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一些互联网公司的年终奖放在年后,节后开工,有互联网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通知年终奖取消了。有的员工比较“幸运”,提前收到领导打的“预防针”,“不要对年终奖抱太高期待”。
撰文丨傅小黛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杳无音讯的年终奖
2022年春节后,北京迎来一场大雪,紧接着元宵节一过,春假就彻底结束了。可是很多互联网人还在等待着年终奖。开工第一天,在五道口一家短视频大厂工作的小海照旧乘地铁上班,即将投入到新一年的工作中了。到公司后,他坐在电脑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沟通、开会、解决问题。
小海结婚多年,组建了一个三口之家。他性格阳光,本来以为生活可以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下去,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就为年终奖是否会缩水而焦虑,这关系到他家庭的生活质量。春节后开工,年终奖的事儿又在他的脑海中时不时地浮现。
公司很多福利都消失了。以前,公司提供三餐,可是现在改为一餐;每个工作日下午4点,发到每个人工位的水果、零食、小吃、饮料,也都没有了。让他感觉情况变得不一样的是,公司附近特定距离租房的员工本来有资格领取2000元的补贴,但从2021年开始,这项补贴仅对毕业三年以内的新人开放。
“公司把这些不是什么大钱的福利都减掉,很明显就是发出了一个信号:公司遇到了一些困难,真的很缺钱了。”小海说。福利急剧减少后,小海隐约感觉到,大家工作状态表面稳定如旧,内里却有一根弦在绷着,“这种稳定能否维持,就看年终奖如何发放了。”
年终奖“缩水”并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取消”。周敏在一家互联网在线教育培训机构工作,她担心的就是,还会不会有“年终奖”这份收入。
周敏长着一张有亲和力的娃娃脸,她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成熟而清晰的规划。2021年初,她从乙方公司跳槽到这家甲方互联网公司,希望这份工作能够成为她转战甲方的新开始。她工作很努力。有时,她乘坐地铁,看看缓存的电影或电视剧,就算是休息。快到公司,她很快切换到工作模式,打开办公软件,看看需要当天处理的内容,“提前做个准备”。
但是,有些事情是她无法预料和“提前准备”的。关于年终奖缩水或取消的迹象,早就开始发生了。福利减少是最明显的迹象。
去年八月底的一个炎热的夏天,周敏到了单位,坐了一会儿仍然觉得热。她突然发现,公司的空调冷风没有了。后来,公司原本给报销的员工体检也取消了。年底,周敏的同事跟她吐槽,加班打车公司不给支付了。周敏一听,打开企业打车软件,发现加班打车的确变成了个人支付。
而在往年,体检、打车报销、下午茶,都是公司的基本福利。随着年关将近,这些福利减少的迹象让大家开始担心,年终奖是否也会“突然消失”?离开工位的午饭时间,成为周敏的同事们讨论年终奖的出口。
周敏和同事们的态度大致分为三个“派别”。比如,一个乐观的同事还在满心期待,当然也不排除是为了给大家打气,“年终奖应该还会有的”;还有比较悲观的同事,觉得肯定不会有了,“明年好好找工作吧”;周敏则属于第三种,她分享了自己调节心态的方法:“我提前让自己觉得没有年终奖,如果到时候有,我可能会更高兴。”
对于很多互联网人来说,年终奖依旧是收入的重头。小海的年收入总包是16薪,这意味着年底最低能拿4个月工资的年终奖,即年终奖占全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如果绩效好,年终奖会更多。小海身边有同事拿到过16个月的年终奖,占全年收入的六成。周敏所在的互联网在线教育机构,虽然不算“大厂”,但和公司谈好的年终奖也是至少3.5薪,这意味着,只要不出大错,3.5薪的年终奖是一定可以到手的。
“但是,现在也不知道公司最后会有什么情况。”周敏说。
不过几年前,互联网行业还时常爆出高额年终奖的新闻,年会更是热闹非凡,花样百出,洋溢着行业红利期的喜庆气氛。2014年,百度有员工拿到50个月年终奖,成为大新闻;2015年,广州一家游戏公司以直升飞机作为年会奖品;2016年,电商唯品会在广州体育馆举办年会,请来歌手杨宗纬献唱不在话下,6个名额特等奖和一等奖更是直接奖励汽车。就在前年,一家大型跨境电商曾给业绩冠军发200万年终奖,并有员工摘得特斯拉汽车大奖;上海一家游戏公司曾在年会设置“捞钱屋”,数十万人民币在空中飘,谁捞到了就是谁的,同时老板现场派发几十万线上红包。
如今,除了少数业务部门的年底奖励零星曝出,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节后开工,还有互联网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通知年终奖取消了。在一家大数据公司工作的张铭猝不及防:“公司说好的年终奖不发了,我已经在做跳槽的准备了”。张铭的年终奖是两个月薪水,比起大厂并不算多,仍然就这样消失了。有的员工比较“幸运”,提前收到领导打的“预防针”,“不要对年终奖抱太高期待”。
更多的人,直到现在没有收到关于年终奖公开明确的信息。关于年终奖的讨论,在同事之间暗暗地流动着,就像从年前残留到年后的积雪,面目模糊。
是谁动了“年终奖”这块奶酪
年终奖的减少或取消,和公司的整体绩效下滑有关。
杨谦在互联网行业十数年,曾参与大厂年底财务规划和用人决策,其中一项就是关于年终奖。对于决策层来讲,年终奖高低是各种权衡的结果。影响年终奖的因素,包括公司效益、部门效益,层层往下,最后是个人绩效。而个人的年终奖与公司绩效直接挂钩。
数年来,很多互联网公司已按照总包(package)的形式谈年薪。如果总包是100万,以15薪形式发放,相当于行情正常时,年底可拿到3薪。
以前,当公司和部门业绩好的时候,默认公司和部门系数是1,个人绩效是关键部分。杨谦介绍:“往年互联网行业一直处于上升状态,每年会有“普调”,即普遍的薪资上涨。业内公认的情况是,年终奖为几个月的工资。员工入职时,公司人事提到的年终奖能拿到100%,是基于往年业务惯性的预判,在员工入职offer谈判时与员工确认,但是大部分公司不会写入合同,而是说依据绩效走。”杨谦介绍。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行情不好的时候,公司、部门的系数都可能变低,年终奖这部分可能就会缩水甚至没有。”
“年终奖总数不再只取决于个人的努力。”他说。
去年,投资方普遍更加谨慎了,互联网的融资变少。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发布的《2021年四季度互联网投融资运行情况》显示:“2021年四季度,我国互联网投融资在低位徘徊,案例数环比减少33.5%,同比减少5.7%;披露的总金额为97.4亿美元,环比增加6.4%,同比减少49.2%。”除了融资减少,股价也下跌了。
这些信息传递了一个信号:互联网行业的钱,不像以前那样好赚了。年终奖,说小了是公司这盘小棋的一部分,说大了是行业政策和投资方态度的作用结果。就像是俄罗斯套娃,一个套着一个,个人只是最里面的那个部分。
杨谦现在一家中小型创业公司担任领导层。他明显感觉到,互联网行业的风向开始发生变化,投资方变得越来越谨慎。对于一个创业中的公司来说,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工作计划需要重新制定。“互联网行业对资金的需求量很大,前期需要大量的钱做用户规模,后期才能收割。没有资金的保障,自身又没有造血能力,要存活就只有降本提效。”
人力的“提效”,可以从生产销售、预算的层面层层往下拆解:“以前拿到一个单子可以赚1000万,现在可能只有500万,这意味着要赚1000万,原来要完成1个单子,现在要完成2个,工作量加重了。形势不好,整体业务量就会降低,原来只做大单子,现在大单小单都得接,工作量也会因此翻倍。”
“降本”很好理解。即裁员、降薪,或者业务架构调整,缩减规模。从企业的角度来看,年终奖缩水,也就在可解释的范围之内了。
杨谦的公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2019年到2021年,他们公司从几十人扩大到200人,本打算2022年人员规模扩大到400人。为防止办公空间不够,2021年8月开始,公司还在同一楼层租好了新的办公区,年底刚好可以使用新的办公空间。
可是2021年下半年,融资就变难了:“再去跟投资方聊的时候,发现很多投资方很谨慎,说再等一等。”今年的年终奖,杨谦所在创业公司的员工,总额上拿到的是去年的一半。身为中高层的杨谦也是公司年终奖减半中的一份子。
除了钱不好赚了,一些行业还受到政策的影响。互联网在线教育培训行业,在“双减”之后首当其冲。周敏感受到一系列慌乱的过程,分散成具体的事件落到她的日常工作中。
一年前,周敏带着数年的乙方工作经验,满怀希望地来到了这家互联网教培公司。她向往在这里接触新内容,实现自己的创意想法,拿出作品。当时公司所属的教培行业看起来正是一个大热门,周敏希望在这里施展拳脚:“有预算就可以做很多活动。”公司人事与她谈好了每年15到16薪,会有4次涨薪的机会。
可她没想到,2021年,她看好的行业并没有继续上升。没有涨薪,公司的预算也捉襟见肘,她的创意点子更无法实现。更关键的是,一起共事的同事越来越少。有时,周敏前一天还在跟同事对接工作,过了两天就发现,工作群里没有这个人了。后来她知道,公司大幅裁员的过程中,有8万多人离开了岗位。
公司整体绩效大幅下滑。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周敏的公司开始调整架构。周敏说:“年终奖根据一年的绩效考核得出,但是由于裁员和业务调整,2021年一整年也没有真正考核过,因为公司确实没办法考核。”
高薪的危机
在一家老牌互联网大厂工作的宇哲,心里的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年终奖已经发下来了,比去年减少了10%。比起还在漫长等待中的人,宇哲的老牌大厂保障了员工春季前拿到年终奖“过个好年”的待遇。
但是,在过去的5年里,宇哲每年的年终奖都以两到四万元的梯度在增长。
宇哲是上海人,说话慢声细语,思路清晰,对生活也比较精打细算。入行11年,他一直兢兢业业。在大厂的6年里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多年来,得益于他把握住了互联网红利的机会,他把一家人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对他来说,年终奖有明确的安排。宇哲买房后,年终奖的一部分用来还贷款,另一部分用于支付自己和妻儿的商业保险,其余存入基金。当互联网大厂正常运转的时候,这些支出都可以按期执行。可是,年终奖减少的趋势,让他有了危机感。令他担忧的,不是眼前这几万元的收入差距,而是互联网环境的变化,让他对未来有了不确定的感觉:“可能需要过冬了,得省着点用。”
过去不是这样的,那时宇哲对未来很有信心。3年前,宇哲买了房。他选了一个比较好的地段,虽然房子有缺陷,但未来自己升职加薪,可以再换。“外面的公司挖人还非常狠,开原来薪水的1.5-2倍。”如果薪资按照一定的涨幅增长,孩子长大后,争取送去国际幼儿园,一年20万的费用,也不会太费事。
现在,宇哲明显感觉到互联网的红利期过去了。对于未来的计划由清晰变得模糊。换房、换车,孩子上幼儿园的打算,都要重新计划。
“一切花销都需要从长计议了。”
年终奖的减少说明,他的薪资增长变缓了。生活中的小事,宇哲开始下意识调整。以前,他偶尔可以带家人去吃人均300元的五星级酒店自助餐。现在,他觉得,人均300好贵,没必要,还不如楼下几十块钱的吃吃算了。
最近,一个想法开始在宇哲的头脑中盘旋:“有没有可能因为年纪太大,或者薪资太高,到时候被公司裁员?”他并不清楚“到时候”是什么时候。他想,提前退休是不可能了,自己去创业吗?收入来源如何解决?尽管思虑重重,宇哲很少和别人聊自己的这些想法:“顶多得到一些安慰,要么跟你一起叹叹气,也没有人说‘我以后养你’这种事情。”
小海更关注的是当下的忧愁。公司福利缩减后,小海的生活发生了直接变化:每月三餐开支增加了两三千元。小海说:“以前上班不用关心吃饭的问题,现在每天要想吃什么。”小海感到无助和失落:“本来是一张完整的饼,这个饼现在有残缺了,你还没有办法把它给还原。”
去年,小海的年终奖一部分用来投资,一部分用来添置家用电器和自己感兴趣的电子产品。现在,他觉得可能要“勒紧裤腰带,每一笔钱花得更谨慎了。”
家里用了十几年的电视机是1080P分辨率的,他本来想升级成一台心仪已久的4K电视,约2万元。这对于互联网人来说,不算一笔很大的开支。但是在年终奖正常发放之前,小海觉得,继续用旧的也不是不行。往年春节,小海给家中四位老人恭贺新禧,每人一份1000-2000元的红包。今年他降低到了600元,“也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先将就着看一看。”
对于周敏来说,生活的计划基本上一下子被切断了。2021年一整年的收入,勉强能占她上一份工作的一半。本来年终奖可以贴补还房贷的压力,年终奖的股票部分“也能值点钱”。如今,这些都仍然是未知数。
最近,她处在“emo嗨”的状态里,下班回家,刷刷手机,自己心情还不错。放下手机,回到现实世界,又有一种低落感笼罩着她。
◦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头图来源于视觉中国。
出品人|杨瑞春 编辑总监|赵涵漠 责编|金赫 运营|刘希晰 王心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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