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仁,中国20世纪的杰出女性之一,当今中国在国际乐坛上最具影响和权威的钢琴演奏家、教育家,中央音乐学院终身教授。由于她在音乐领域的卓越成就和突出贡献,被收入英国剑桥国际传记中心世纪妇女名人录。
从“小乌拉”到小老师
1928年周广仁出生在德国城市汉诺威。当时她的父亲到那里留学攻读机械制造博士学位,母亲随行陪读。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有一架钢琴,母亲怀着周广仁时经常弹琴,这就让腹中的胎儿受到了良好的音乐胎教。女儿出生后,父母为她取了个德国名字“乌拉”。“广仁”这个正式名字是她的祖父给起的。“广仁”者,广施仁爱也,充满了中国儒家文化色彩。
德国向来是世界上的音乐之乡。小乌拉和她的德国小伙伴常在一起唱歌、听音乐,过得很快活。乌拉五岁时随父母回到上海。周家祖籍浙江宁波,他们定居上海。小乌拉只会说德文,不会中文,父母把她送入德国人办的学校上小学。这所学校很重视音乐,几乎每个学生都会一种乐器。在这样的氛围中,乌拉喜欢上了钢琴。
少年时期的周广仁
十岁时,周广仁正式学钢琴。父亲为她租了架钢琴,请了老师,后又让她进入上海私立音乐学校,师从钱琪和丁善德学钢琴。周广仁是全校的高材生。十五岁时为纪念校庆,她在上海兰心大剧院演奏了莫扎特的《A大调钢琴协奏曲》,显示出非凡的才华,引起音乐界的轰动。
周广仁想让父亲给她买一台钢琴,父亲却说钢琴太贵了。他也喜好音乐,听女儿弹琴是他的一大享受,但他坚决不让女儿以钢琴为职业。父亲告诚她:“在中国,专业从事音乐是没饭吃的!你的外语这么优秀,你应该好好学外语,而将钢琴作为副修。如果你业余学音乐,我就供给你学费。如果你要专业学钢琴,我就不提供学费。”
女儿口气坚决地回答父亲:“你不提供学费,我就自己挣钱!”
那时周广仁想要向著名意大利钢琴家、指挥家梅百器学琴。梅百器原名梅·帕契,梅百器是他的中文名字。他生于佛罗伦萨,曾随“钢琴之王”李斯特的关门弟子学钢琴,十七岁获“李斯特钢琴比赛”大奖。1919年这位李斯特再传弟子来到上海,被工部局(即市政委员会)聘为管弦乐队指挥。在他的带领下,这支乐队成为当时远东第一流的管弦乐队。1942年,梅百器开始从事教学。他继承了李斯特的教学方法,特别注重基本功的训练。他教过的中国学生有董光光、杨嘉仁、吴乐懿、朱工一、巫漪丽、傅聪等。梅百器为中国的早期钢琴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在上海共二十七年,把自己的后半生贡献给了中国。
意大利音乐家梅百器
梅百器的学费非常昂贵,每个学生每月要收二十美元。当时周广仁要教二十个学生才能赚到二十美元。尽管如此,她仍然坚持求学。她既要在音专上课,又要随梅百器进修,还得当小老师教学生,日程排得满满的。可惜她随梅百器仅学了一年多,老先生便病逝了。
周广仁希望拥有一架钢琴的梦想终于在1945年得以实现。二战结束,德国作为战败国,散居世界各地的德国公民被限期遣返回国。在中国做生意的德国人都在变卖家具,处理财产,准备回国。周广仁的祖父有位德国好友在处理家具时,唯独对钢琴难以割舍。他正在为难,周广仁的祖父说:“我的小孙女喜爱钢琴,你就把钢琴放在她那里吧。”那对德国夫妇欣然同意。祖父给周广仁打电话,她马上骑车到了。女主人对她说:“弹几首曲子给我们听听吧!”周广仁弹了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和肖邦的《叙事曲》。听她弹完后,德国夫人称赞:“你弹得这么好,我们把钢琴送给你!”于是周广仁就得到这台钢琴。这是一台布卢特纳牌钢琴,是德国的大名牌!1989年,周广仁赴柏林参加“北京周”活动时,专门去看望了那位德国老夫人,并弹了许多她爱听的钢琴曲。
1989年,周广仁在德国演奏
1946年上海私立音乐专科学校停办,大部分教师转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简称上海国立音专)。周广仁也考进国立音专,师从钢琴家李翠贞,是李翠贞教授的得意门生。课余,她曾两次与上海工部局管弦乐队合作,第一次演奏了莫扎特的《d小调钢琴协奏曲》,后一次演奏了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成为乐坛新人。
周广仁与歌唱家蒋英是邻居。蒋英和钱学森于1947年阴历七月初七举行婚礼。事前,蒋英找到周广仁请她在婚礼上演奏《婚礼进行曲》。《婚礼进行曲》有两个版本,全都出自德国,作曲家分别为瓦格纳和门德尔松。两个版本的《婚礼进行曲》在国外是齐名的。而在我国,瓦格纳比门德尔松的流传更广。蒋英专门嘱咐周广仁:“我要门德尔松的版本,不要瓦格纳的版本。”周广仁对比了一下两个版本,发现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曲调优美,速度徐缓,而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则庄严雄伟,气势昂扬。由此可以看出蒋英的性格。周广仁的演奏为这对新人的婚礼增添了欢乐色彩。
在国际比赛中获奖
1949年9月,上海音专更名为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上海音乐学院前身)。周广仁尚未毕业就被仼命为钢琴教师。她担心自已水平不高误人子弟,想出国深造。这时恰有位法国大使馆的朋友愿意帮助她去巴黎留学。她找到院长贺绿汀:“我想去法国留学。”贺绿汀说:“你别走,我们这儿太缺老师!”她提出:“我只去两年,一定会回来!”“不行!我们现在需要教师,将来国家会培养你!”她只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1951年,周广仁奉文化部之命来到北京,成为“中国艺术家代表团”成员,与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歌唱家喻宜萱、郭兰英等访问捷克斯洛伐克,出席“布拉格之春”音乐节。周广仁既要为喻宜萱、郭兰英等歌唱家弹伴奏,又作为钢琴家演出独奏。她演奏了贺绿汀的《牧童短笛》和马思聪的新作《鼓舞》,向国外传播中国钢琴音乐的成果。
从捷克回到北京,周广仁被选入“中国青年文工团”,这个文工团聚集着一批来自全国的青年文艺精英。在团长周巍峙带领下赴柏林参加“第三届世界青年和平友谊联欢节”。周广仁临时被告知可参加一项钢琴比赛,她来不及准备,挑选四首平时常练的曲目便匆匆上场。她演奏了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肖邦的《叙事曲》(第一)、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瞬间》和贺绿汀的《牧童短笛》,荣获三等奖,这是中国钢琴家在世界比赛中第一次获奖,在中国钢琴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周广仁自称那次比赛格外轻松:“可能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在乎名次,只是全身心投入在音乐中。”正是良好的心态和扎实的基础,使她的演奏在比赛中获得成功。
回国后,周广仁调入中央乐团任独奏演奏员。1950年代,苏联派来多位专家到国内高校任教。1955年周广仁获得跟随苏联专家进修的机会,分到中央音乐学院苏联专家塔图良的班上。当时中央音乐学院设在天津,而此时她已和中央乐团的同事陈子信结婚,并且有了孩子。为了进修,她把小家庭安顿了一下,在天津又过起学生生活。塔图良班上集中了当时全国最优秀、最有前途的青年钢琴家群体,其中包括刘诗昆、殷承宗、李民强、顾圣婴、李瑞星等人,可谓高手如林。周广仁经过一年的进修收获很大,这时她才领悟了贺绿汀院长的话——“将来国家会培养你!”
1956年,周广仁被选派到德国参加第一届国际舒曼钢琴比赛,再次获奖。这奠定了她作为新中国第一代钢琴演奏家的地位。1959年她调入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中央音乐学院已于1958年迁到北京,使她免受两地分居之苦。
经受两次命运打击
正当周广仁的事业处于辉煌时期,“文革”爆发。1968年4月12日,她的丈夫因不堪忍受屈辱,竟抛下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含冤自尽。这对周广仁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但她内心强大,没有因此而沉沦。接着又传来她的导师李翠贞自杀,她的好友、青年女钢琴家顾圣婴自杀的噩耗……
周广仁(右)与青年钢琴家顾圣婴
1972年“中央五七艺术学校”在北京成立,校址设在郊外的沙河朱辛庄。周广仁担任钢琴组组长,白天教课,晚上编教材。因为当时外国钢琴曲与练习曲一律不能弹,她只好自己编写中国曲目。周广仁和钢琴组的李其芳、泰尔等老师全体动手,并邀请作曲专业的几位教师参加。他们编写了两册《钢琴初级教材》。这两本教材以各种形式再版多次,在当时全国产生了广泛影响。
“文革”结朿,万物复苏。周广仁的艺术生命也迎来了第二个青春。她在全国各地以及国外举办音乐会,事业达到一个新高峰。而命运又向她发出严酷的挑战。
那是1982年5月的一天。周广仁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帮助工人师傅挪动一台大型三角琴时,琴腿突然脱落,沉重的钢琴瞬间倒塌,她的右手没有来得急抽出,结果手指被钢琴重重砸下。当她抽出手来,只见手指已变得血肉模糊。师傅急忙找到一块手绢:“快包上!”她用手绢裹住了血淋淋的右手,只觉得疼得钻心……院长办公室马上派人陪同她乘车去医院。周广仁在车上想:这下可完了,钢琴是弹不了了……
到了医院,医生看后都吃了一惊,周广仁右手无名指从指甲根处被砸断,中指和小拇指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伤得太重没法治,只能将三个指头锯掉。陪同她来的同事说:她是周广仁,全国著名的钢琴家,请大夫尽量想想办法!听说是钢琴家,医生心想钢琴家没有指头怎么弹琴呢,尽量挽救一下吧。她把断了的手指一部分拼到中指上,另一部分拼到小拇指上。指甲底下有一层皮叫甲床,有这层皮才能长指甲。她把断指的那层皮一部分移到中指,一部分移到小拇指。手术做得很成功。中指、小拇指得以保全,而无名指经过修复只比原来短了一截。因为那天医院的人都外出参加活动了,医生做这手术时没经过医院批准,也没经过医院会诊。手术做得很大胆,幸亏给做了,若是会诊的话非锯掉不可。这位医生叫李延妮。
躺在病床上,周广仁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十指连心嘛!当伤指拆线确认没问题后,李医生拿铁钳敲击病人的几根手指。周广仁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李医生解释道:“你不要觉得我狠,这几根手指,如果你不锻炼,以后碰一张纸都会钻心地疼,就不用说弹琴了。”
周广仁的儿子在旁边,看见李医生这样敲打母亲,就锤了李医生一下,他觉得这个医生太狠啦!
手术后需要面对的一个最大难题是手指的锻炼与恢复。周广仁要迎接一个痛苦考验:手指残端训练。李医生说,如果想要弹琴必须每天忍痛让手指锻炼。手指残端的机能训练必须尽早开始,还必须挺过钻心的疼痛。如果错过了最佳的锻炼时机,功能就难以恢复。
出院第三天,周广仁就忍痛开始练琴,恢复手指功能。此后,她每天忍着像电击般的疼痛坚持弹琴,就像从头学起一样。她暗自背诵苏东坡的名言鼓励自已:“古人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
仅仅过了一年,周广仁便完成了残指的康复训练。虽然手指还疼,但她已经照常弹琴。1983年5月,她奇迹般重登舞台,在北京大学开音乐会,演奏了肖邦的《摇篮曲》。这令北大学子感动不已。
谈及这场遭遇,周广仁说:“想起来都会出身冷汗!”
恢复艺术生命后的周广仁又活跃在乐坛上。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她经常担任国际比赛评委。她说:“我从来都觉得我去当这个国际比赛的评委是很可笑的,虽然人家以为我是专家,但我总感到自己的水平并不够。”
但昭义——最出色的学生
一次,有个学生没来上课,周广仁认为这个非常好学的年轻人不应该缺课啊。她就凭着模糊的印象,到出租屋挨家挨户去寻找。结果发现学生卧病在床,找人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煤气中毒,晚一会儿送来,后果不堪设想。这个学生就是后来培养出李云迪、陈萨、张昊辰等人的钢琴教育家但昭义。但昭义在周先生八十八岁生日音乐会上讲了这件惊心动魄的往事:“周先生救了我一命!”许多人听到这里都泪眼朦胧。
周广仁(中)与但昭义夫妇合影
周广仁为我国培育了无数钢琴人才,其中最著名的当数但昭义。但昭义1940年出生于重庆一个医生家庭。父亲很喜欢音乐,家里有一架钢琴,但昭义偶尔也弹弹。1955年,他初中毕业,得知四川音乐学院附中招生,他自称是抱着“考着玩”的心态去报名,居然被录取了。但昭义在附中非常努力,是班里的尖子生。从附中毕业,他顺利考入四川音乐学院。
1961年,但昭义读大二时,被选送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师从钢琴泰斗周广仁。他初次去周先生家时有些忐忑不安,而周先生却和霭可亲。当周先生让他弹琴时,他弹了两首中国曲目《水草舞》《珊瑚舞》。在钢琴大师面前演奏,由于紧张而发挥失常。他想自已肯定是没希望了,而周先生却说:“那你就每星期日来我家上课吧。”但昭义激动不已,事后回忆道:“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也成了我一生事业的转折点。”
周广仁也看出来这个学生底子并不好,天赋也不突出,可是他有强烈的求学愿望。她也下决心要为四川做一点事、培养一个好老师而收下他。
初到北京,但昭义曾看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两个学生的演奏。事后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本科生,还远远不如这两个中学生。因此他有些沮丧。事情被周广仁知道后,说:“你要相信自己。四川音乐学院把你送出来培养,你就一定能在四川发挥作用。”
“我算是周先生的‘业余’学生,可她坚决不收我的学费。那正是困难时期,吃饭都要用粮票,每次上完课先生都留我在她家吃饭……”但昭义如是说。
结束了三年半的进修,但昭义回到四川音乐学院担仼钢琴教师:“周先生让我开阔了视野,懂得了理解和处理音乐的基本原理,让我获得一生事业发展的良好基础。”
为了实现为四川做一点事的心愿,周广仁1977年到成都,向全四川的钢琴教师授课。
1994年,第一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在北京举行。四川音乐学院附中但昭义的两名学生——陈萨、吴驰分别获得少年组第一名和第三名。当评委们翻开资料才发现,冠军和季军居然来自同一所地方院校,并且出自同一位指导老师,这样的大新闻轰动了音乐界,但昭义——这个“冠军教练”一举成名!他没有辜负周广仁的厚望:“周先生教了许多很关键很基本的教学方法,才让我在教学方面做出了一些成绩。我能有今天,周先生起到了关键作用。”
第二年,但昭义移居深圳,担任深圳艺术学校钢琴专业教授。在他南下深圳期间,周广仁一直关心着他的事业发展。2006年,但昭义创办了“深圳市但昭义钢琴艺术中心”。到2010年为止,但昭义门下有二十一名学生在国际钢琴赛事中获得五十八项大奖。但昭义立即成为钢琴教育史上“教父”级别的人物。当他接受钢琴家鲍蕙荞采访,问及他的成功秘诀时,他说得很朴素:我和大家一样,都是普通人,仅仅只是比常人更加努力一点而已。
周广仁2018年给七十八岁但昭义的信中写道:“我今年九十岁了,由于身体原因,刚刚停止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学工作。但是小但你还年轻,应该还可以继续教很多年。”
待学生像慈母
周广仁一贯热爱学生。上海音乐学院钢琴教授杨韵琳述说自已随周广仁学琴时的情景:“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我还是军乐团的演奏员。我是周老师那时惟一的校外学生,随周老师学了九年,她不收学费。当时我住在广播电台的宿舍楼,正好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马路对面,可以看到周老师的家。所以学校有什么大师班、讲座或者音乐会,她都会想到我。”
2018年,周广仁九十岁生日与友人学生聚会
因为当时还没有电话之类的通讯工具,为了让杨韵琳及时了解学校的活动,周广仁同杨韵琳约好用“阳台上的拖把”当作信号。“我每天只要拿着望远镜看到周老师家的阳台上有拖把,就知道学校有免票的活动。如果学校的活动要票,她就会在一清早来到我们的宿舍楼,把票从我家的门缝塞进来。有时候,我还会同时收到学校的音乐会票和她亲手做的鸡汤或红烧牛肉。”
学生们在周广仁家“蹭饭”是常有的事。她会把家里最可口的东西拿给留在家里吃饭的学生。钢琴家盛原曾经说:“我记得有一次在周先生家上完课,先生开了一盒沙丁鱼罐头,里面只有三条鱼,我吃了一条,而她的儿子就少吃一条。”在儿子陈达的印象里,母亲家中总有学生。
周广仁的学生在纪念老师九十周年华诞时,这样形容他们的老师:周广仁老师九十周岁了,她一辈子只做一件事——通过钢琴,广施仁爱。她在任何风浪中都坚守住纯善的心,通过钢琴来诉说对人生的热爱,影响和教育一代又一代的钢琴学子。
来源:各界杂志2022年第5期
作者:龙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