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网约车的BBA车主:我有手有脚,赚钱没什么丢人的

冬天来临,一群车主依托曾经买下的豪华车,做起了网约车司机。随着网约车市场萎缩,收入减少,眼前的生计也艰辛起来。

豪华网约车

10月30日这天中午,孟晨决定不出车,开着自己的奥迪A6来到通州月牙河连心公园,和几个朋友举行野外烧烤聚会。到了公园,发现周边还有其他人,为了不打扰别人,他们决定另选地方。

绕了一大圈,四辆奥迪A6和一辆保时捷帕拉梅拉,开进广渠路边一个露天停车场。几人在荒凉的停车场内,协力把烤炉、木炭、生肉串摆在石墩上,支好马扎,一边烧烤一边聊天。

这是一群开着豪华车的网约车司机,奥迪A6价值四五十万,帕拉梅拉超过百万,五辆车总价在三百万左右。这群豪华网约车司机,在北京都有车有房,家住延庆、亦庄、天通苑等五环外地区。

选择露天烧烤是考虑到性价比。身高一米八的孟晨坐在烤炉旁边,身穿一件路易斯威登毛衣,不断翻烤着羊肉串。大家吃了烤肉赞不绝口,孟晨有些得意:“这些肉都是新鲜的,量还大,总共才四百多块钱,在饭店起码得一千多。”

坐在孟晨旁边的李裴身材偏瘦,穿着一双阿迪达斯椰子鞋,他平时开奔驰跑网约车,今天开了一辆保时捷来参加聚会。他调侃孟晨:“还开什么网约车,咱们摆摊去卖烤串吧,去二手市场淘些小桌子、小板凳,必须有酒水,顾客喝多了,提供豪华车送人服务,又能赚一笔。”众人听完大笑。

烧烤聚会持续到下午四点,带来的食物都吃光了。几人将掉落在地上的卫生纸、烟头装进垃圾袋,扔到两百米外的垃圾桶。这是开网约车形成的习惯,保持清洁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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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当天,孟晨本不打算接单,特地将接单功能关闭。聚会快结束时,平台的人工客服突然给他派了一个单子。为了不影响服务分数,孟晨只好驱车前往首都机场接人。

几位车主年龄在28岁到38岁之间,有人开了五六年网约车,有人刚开半个月。如果听他们聊之前的故事,大多有一个职业轨迹跌落的过去,以致名下的车子成为最后谋生的工具。

30岁的李裴,还在适应下跌的落差感。他开的奔驰E300是事业鼎盛期买的,到手价51万。买时他没想到,有一天这辆车会被用来为别人服务。

豪华车的服务一直遵守高标准。李裴每天早上6点出发,晚上10点左右收工。着装要清洁干净,最好是穿正装。后座放两瓶单价5块的矿泉水。出发和到达都要下车给乘客开门。中途不放任何音乐,以免打扰乘客休息,除非乘客要求。

开车豪华网约车的日常之一,是反复解答乘客的疑惑。一些乘客一上车就问:“你开这么好的车,是为了体验生活,还是为了勾搭姑娘?”李裴回:“都不是,现在没工作,想开车赚个油钱。”乘客往往不信,他也不再过多解释。还有乘客加他微信,邀请他去打高尔夫球,或是去酒吧玩。李裴从不拒绝好友申请,但加完从不聊天。

从不同领域涌入服务行业,豪华网约车的车主们在角色转变之间,体会着职业流动带来的不同视野。

没单的时候,孟晨会在三里屯、金融街、国贸等地守着,这些地方出入的人更可能打豪华网约车。他所在的网约车平台,早晚高峰豪华车起步价是33元,每跑一公里增加7元。

初涉服务行业,孟晨还在学习如何跟乘客打交道。前阵子他拉了一单,三名醉汉一上车就开始抽烟。孟晨提醒他们:“大哥,你们忍一忍,马上就到了,这烟头要是烫到座椅,也说不清楚。”几人指着他骂:“不就是辆奥迪吗,值多少钱,你一个臭开网约车的,牛什么牛?”

孟晨对待乘客一向和和气气,这次却被激怒了。他故作硬气地反问:“我开网约车怎么了,一晚上挣一两千,你们行吗?”下车后,其中两位乘客扬言要打他,幸而被另一位乘客拉住。

孟晨心有不甘,“我有手有脚,开网约车赚点钱,有什么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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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坠落

在孟晨组建的微信群里,有52位豪华网约车车主,车以奥迪A6和奔驰E300为主。他们中有人创业失败,正在寻觅新的创业项目。有人生意经营不下去,暂时靠开网约车谋生。有人处在失业阶段,边开网约车边找工作机会。

开网约车,让这些失意者集结成一个互助联盟。如果有乘客私下约单,自己不方便去接,就推到群里让大家帮忙。没活的时候,他们聚集在三里屯附近聊天,看去哪个地方比较容易接豪华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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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是群里最早开网约车的那批人,最初开他爸的宝马五系,去年他自己买了辆奥迪A6。

跑车经验多了,小武对北京不同区域的乘客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认识。三里屯的乘客,一般是喝完酒后带着女伴打豪华车,既有面子,又能安静地聊天。国贸附近打豪华车的多是白领精英,他们工作很累,打豪华车是为了不排队,上了车就睡觉。金融街的乘客比较商务范,西装革履,在车上还要打电话谈工作。除此之外,复兴门一带的领导也常打奥迪豪华车。

最近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是日渐下行的行情,豪华网约车的订单眼见日益萎缩。小武记得,2015年到2016年,网约车平台补助很高,他每天流水能达到三千多,每月收入高达五六万,好光景持续了大半年。明显的衰退发生在2019年,但那时流水还有一千多。如今,已经缩水至五六百一天。

在孟晨看来,他们是一群落寞的人,进入到一个落寞的行业。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困顿期,他们甚至不敢离开这个已经赚不了钱的行业。

孟晨今年35岁,两年前他还是北京一个副部级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拿着每月7600元的工资。单位许多四五十岁的人,仗着资历老,总以各种理由推脱工作,活儿都交给孟晨去干。他压力大到掉头发,整晚睡不着觉。

思索三个月后,孟晨决定离职,“这是个一眼望到头的工作,还领导不动别人。”后来,他做过清理垃圾的生意,手下有40多个工人。一个电话打来,半夜也得开着压缩车出去清理垃圾,“比上班还累,两年下来也没挣到钱。”

站在35岁的关口,孟晨发现再找工作不易,只剩创业这一条路。考虑到马上迎来本命年,他决定先不做生意,靠开网约车过渡一段时间,来年开春以后再做打算。

相比孟晨,李裴对人生的大起大落更加感慨。光景好时,站在风口人就飞起来,如今仿佛做什么都无效。

2017至2019年,李裴赶上电商红利期,狂赚了一笔。他的经营模式很简单,与厂家洽谈货源供应,写文案投给公众号或视频平台,顾客购买后厂家直接发货,最后利润与号主分成。“说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李裴说,“那时电商还在野蛮生长阶段,流量也便宜,厂家货物价格对消费者不透明,只要进入这个赛道都能赚到钱。”

2019年10月,李裴卖扫地机器人和净水器,每卖一台利润达到两三百,7天活动下来,净赚600多万。那时他才二十七岁,从没想过赚钱会这么容易,“人都飘了”。出门只打豪华车,去夜总会一晚就消费两万多,还在北京买了两套房和一辆奔驰。

到了2020年,直播带货火起来,厂家货物价格开始透明化,流量变得稀缺,大量竞争对手涌入。李裴的生意逐渐萎靡,公司只剩两名兼职人员,今年亏损了几十万。去年他转型做直播带货,想打造自己的品牌,发现根本做不起来。

从风口坠落的李裴,明显感受到增速放缓的脚步。经济下行周期的职业变动,发生在越来越多人身上。

石头哥今年38岁,身材瘦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开了一年网约车。他家在延庆区,紧邻八达岭长城,2018年他投资200多万,在长城边上开了一家火锅店,店面有上下两层楼,来光顾的多是游客。

那时候,火锅店一天的利润达到四五千,由于口碑不错,一些朋友还专门开车过来吃。疫情爆发后,游客越来越少,火锅店生意下滑,有时冷清到一天只有三桌顾客。为了扭转亏损,石头哥一边缩减店面开支,尽力维持运营,一边跑网约车赚点外快。

面对如今开网约车一天一百块的收入,石头哥很难消化内心巨大的落差感。这些钱仅够覆盖油费和伙食费,车的保险费和折旧费都没计算。一次朋友问他,“怎么沦落到开网约车了,能挣到钱吗?”石头哥不想自灭威风:“我跑的是豪华网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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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更多人问他“是否为了体验生活”的疑惑,石头哥会诚实地回答, “开车有什么好玩的,耗油又损车,投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当然是为了赚钱,无论多少,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

今年7月,石头哥转让了火锅店。他与朋友在延庆合伙盖了几间房,打算做民宿生意。毕竟,疫情期间大家不好远游,近郊游是为数不多的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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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至上

对这群“不安分”的人来说,开网约车只是短暂的蛰伏,他们依然寄希望于靠创业来实现逆风翻盘。

在孟晨等几人的副驾驶上,都挂有一个二维码的牌子,乘客扫码便可添加微信,这是他们积累客户资源的方式。孟晨计划跟这几个朋友成立一个豪车租赁公司,名字就叫“众创名驰”,面向企业提供租车服务。

替平台开网约车,能为他们积攒不少经验。对服务行业来说,通晓人情世故是首先需要钻研的门道。

今年夏天,孟晨接了一个从国贸到蟹岛度假村的单子,全程20公里。乘客是位30岁左右的女性,穿着一身奢侈品。女乘客主动跟孟晨聊起来,她是一家金融公司的中层领导,经历过两段失败的婚姻,公司人情寡淡,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朋友。聊着聊着突然情绪崩溃,哭了起来。

到了度假村,女乘客下车蹲在昏暗的路灯下。当时已经晚上9点,周围一片漆黑,一个人也没有。孟晨有些不放心,车一直停着没开走。女乘客又上了车,两人一直聊到清晨五点,孟晨又开车把她送回公司。

孟晨很珍惜乘客对他的信任,“这或许是开豪华车带来的便利,乘客不会怀疑我们的素质。”他试图接住这种信任,“北京的节奏太快了,一下车就要面对单位和家庭的糟心事,多烦。打豪华车的乘客,往往想在一个舒服的空间里放松下来。”

何时应该开口,何时应该沉默,怎么应对乘客的情绪,孟晨默默累积着经验,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在创业上。

这群从原有位置跌落的人攀爬艰难,他们没有时间消化失意。在日渐紧缩的生存空间里,不停搜寻有限的机会,维持基本的生活,才是眼前最紧迫的任务。

小武的爸妈都是公务员,一直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小武也和他们挤在一起。谈了女朋友后,小武计划结婚,希望能有稳定的收入维持婚后生活。

日益下滑的收益,让小武不再看好网约车这个行当。他明显感到网约车的单子越来越少,有次他跑了一天,只接到一张专车单子,收费33块。为了能多赚点,他一天要跑10小时以上,周末晚上经常跑到凌晨一两点。小武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他曾在望京亲眼见过一个猝死在车里的网约车司机,不知死了多久,被路人发现后报了警。

“疫情这几年大家都没什么钱了,也不敢花钱,有多少人愿意打豪华车呢?” 小武说。既然个人订单萎缩,加入孟晨等人组织的租车公司,挖掘企业客户群,或许是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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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压力驱使每个人不敢停下脚步,李裴却卡在缓冲地带迷茫不前,他还需要时间调整自我定位。

曾经身价千万的李裴,见过太多乍富变赤贫的故事,这让他渐渐明白,人的境遇多大程度上要依赖大环境,人的命运可以在多快发生转变。

事业上升期时,李裴身边环绕的全是老板。一位上海的老板,靠手下三个人,在一年内做出一个亿的营收。那时他们都有些自我膨胀,“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以为躺着就能挣钱。”最松懈的时候,李裴几乎不管公司的业务,常年待在国外。

生意受挫后,李裴开始反思自己,他发现以前的成功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更多是一种运气罢了,时代的风口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挣钱的时候胡作非为,落败的时候要接得住。”

结婚以后,考虑到做生意的风险,李裴没有在公司继续投入资金,想找工作又觉得自己没有核心竞争力。他想沉静一段时间,看看大家都在做什么。老婆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不像以前那么心高气傲了。”

一天晚上,他拉了两位喝过酒的乘客,乘客一上车就欢呼,“竟然打到了奔驰。”李裴有些不知所措,害怕他们又会开始猜测自己身份的游戏,紧张到把订单都结错了。

回家路上,他一直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最终没有得到答案。

*文中部分人物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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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吴寻

编辑 | 孙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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