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万种人生
探寻成长规律”
迪迪常常觉得,过去的四十年,是不断失去的四十年。
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在她面前咽了气。那个困于疾病却依然热爱生活,会在家里养花养鸟,在雪夜里拖着一条病腿给他送伞的父亲离开了,把她的半条命也一起带走了。
三十岁的时候,她通过半工半读攒了一大笔钱,把母亲接到法国,想让她享受一个悠长安逸的假期。但在重逢的第一天,母亲突然告诉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生父母的狠戾,养父的离开,养母的固执,让迪迪情绪长期低迷。后来,她阴错阳差重复了生母的路,在一段露水之缘中怀了孕。可对方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是我的孩子吗?你之后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吗?
但对迪迪来说,生下这个孩子是永远不会后悔的事。她觉得自己是没根的人,有了骨肉至亲,她就重新与世界建立了联系。
以下是迪迪的讲述。
讲述者|迪迪
编辑|长安 糖果
30岁,我“失去”了母亲
出租车在宽阔的城市大道上疾驰,我拉着妈妈的手,给她介绍路边一闪而过的巴黎建筑、潇洒随性的街头艺人、优雅简洁的法式穿搭,以及我们即将抵达的那家特色餐厅。
在法国学习三年,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方式,想靠着手中国际商务管理和服务营销与管理两个硕士学位留在巴黎创业。只是,我不忍心让妈妈独自一人生活在上海——自从爸爸去世后,一直是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所以通过勤工俭学攒了一笔钱,想让她来旅游,也借此机会考虑一下,是否愿意跟我一起留在法国。
聊得正开心的时候,我又开玩笑一样问起那句话:“诶,妈妈,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为什么我们长得这么不像?”
这其实是我们家非常惯常的一个玩笑。小时候有一次我不懂事,惹恼了从不发脾气的爸爸,他的一句“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让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抱着安慰我,爸爸只是为了教育我才这样说的。
后来渐渐长大,我也总是会怀疑自己的“另类”——父母的家族多是老师、医生等“本分”的人,但我从小就是个想法很多的人,无论是性格、长相还是为人处事,好像都和家族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但是每一次,妈妈总是会配合我的玩笑:“是啊,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有时候被我追问的避无可避,她还会把我出生时的细节一点点讲给我听。
但那天,在狭小的出租车后座上,她沉默了一会,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你真的想知道吗?回去我告诉你。”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虽然在此之前总因为觉得自己和父母长得不像,多次以开玩笑的方式来向妈妈提问,但我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的考虑过,自己可能不是父母亲生的。
晚饭时因为还有外人在,我们没有再沟通这件事情。但重逢的喜悦氛围已经随着那一段没头没尾的对话一去不复返了。妈妈对着她面前那块昂贵的牛排魂不守舍,彷佛深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我从未见过她那种样子。我的心里则像揣了一只沉重的大靴子,谁都不知道它落地之后会怎样尘土飞扬。
一顿饭,两个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回到酒店,洗漱好躺在床上,妈妈终于告诉我真相——我是出生6天,被她从医院抱回来的孩子。
插队落户时期,我的生父生母一起从上海去了江苏,他们在那里恋爱并有了我,却并没有结婚。在我5个月的时候,我的生父想要回上海,提了分手。两人分道扬镳后,我的生母也不想要这个孩子,还在怀孕时就想着通过跑步等方式自然堕胎,迫不得已生下我之后也只想着尽快托人送走。
那个时候,养父的妈妈去世了,养母就想要有一个孩子来冲淡丈夫的悲伤情绪,但他们年龄大了,养父又长期患有糖尿病,只能领养。养母四处打听,最终联系到了我的生母,将我抱到了现在的家里。
我没法形容自己得知身世时候的震撼,大哭了一场。,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很多人总觉得,养恩大于生恩,就算得知没有血缘关系又怎样,只要你愿意,一切还是会像从前一样。
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事情就是不一样了。我甚至觉得,我没有妈妈了。
寻亲路上,我像生母一样未婚先孕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解的哲学命题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该往哪里走,就像没根的野草,飘啊摇啊捱过一天又一天。
我知道养父母的欺骗其实是善意的谎言,可是一想到自己人生四分之三的时间没有活在真相里,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悲凉。
无奈之下,我开始看心理医生,看一些相关的课程和书籍,想在其中找到疗愈的办法。但在500块一小时的高价下,我和医生对话过几次就放弃了。
当时很多的聊天内容现在都已经记不清了,我唯一记得一句话,就是有一个心理医生对我说:“你的平衡被打破了,你原来是有认知到你的父母是谁,你的成长环境是什么,你知道你是谁,但你妈妈一旦告诉你这件事情以后,你不知道你是谁了。”
我忽然有了寻找亲生父母的想法。
我觉得我得找到他们,看看生我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问问他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那么狠心抛弃我。也许这样,我才能解开心结。
我还想将自己寻亲的经历拍成一个纪录片,其实最后能不能找到、认不认亲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但这个过程是一位女性重要的自我探索和自我觉醒。我想通过这个过程,重新建构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我孩子的父亲。
他是一名纪录片导演,我们因为拍摄寻亲纪录片相识,聊得很投机,自然而然地有了亲密关系。只是,谁都没想到,我怀孕了。
得知我怀孕的消息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第一反应是质疑我的私生活,不相信孩子是他的,质问我“你之后没有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过吗”?后来又鼓动我去堕胎,说我年纪不小了怀孕对自己身体也不好,一切应对方式看起来都是驾轻就熟的样子。慢慢我才知道,他曾经让三个女生为他堕胎过,而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第四个罢了。
我承认,怀孕这件事,有我自己粗心大意的原因,甚至在内心深处,我或许有种自我毁灭的冲动。但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措手不及和他的质疑,就去扼杀一个生命。我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口气,我想要向曾经抛弃我的生母证明,即便是未婚生子,我也能承担起这份责任。
只是,养母对于我未婚先孕的做法,非常非常失望。
明面上,她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告诉我这都是自己的选择,但我能从行动中感受她的不满。怀孕期间,她从未像其他的妈妈一样,张罗着照顾我,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自己靠着吃外卖度过的。
我们越发疏远,不吵架,不沟通,各自坚守着各自的生活方式,关系坠入冰点。
我和她,再也不是父亲去世后,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了。
要强的成长岁月
从我记事开始,我和其他的孩子就不太一样。当同龄人都能被父母领着去公园、游乐园玩耍时,我面临的,却是一盆盆的鲜血和父亲早逝的伤痛。
我记得在养父的小腿右侧,常年有一块长达8厘米乘10厘米大的伤口没法愈合,这是他年轻时候工作受的伤,因为没有及时医治,再加上患有家族遗传的糖尿病,免疫力低,伤口溃烂,每次换药时都能看到一盆盆的鲜血。
这让我经常处于失去他的恐慌中。
我14岁正在参加初二期中考试那天,临近化学考试尾声,表哥匆匆忙忙跑到教室找我,哽咽着和我说,我爸爸因为尿毒症被送进医院,但抢救无效,让我赶快和他一起去医院见最后一面。
人民医院的急诊病房就在我的学校对面,短短100米的路,我一边哭一边走,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步子”。等终于见到养父,我趴在床边轻轻喊他“爸爸,爸爸,你好好的”,我想让他睁眼再看一看我,和我说说话,但他已经不能呼吸,也没办法再动了。
也许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的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在我面前,永远地离开了。
养父去世后的几个月里,我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每天一个人上学、放学,课间就坐在座位上写日记,写到眼泪打湿本子,写到自己泣不成声。
但我不可能一直这么痛苦下去,我得振作起来,不能让养母一个人扛起整个家。
抱着这样的想法,从18岁那年,我在读书之余就开始四处打工赚钱。我觉得自己青春中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将一沓沓的现金交到养母手中,从开始的一千两千,到后来的一万两万。“让妈妈过得更好”的心愿,就是我的全部动力。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和养母彼此独立又互相依靠,有数不尽的恩情与厚爱。只是这一切,随着我身世的揭晓,好像都不复存在了。
我到底是谁
因为不忍心让养母一个人生活,研究生毕业后,我放弃了在法国创业的计划,在上海找了一份海外地产销售的工作。这一留,就是十年。
不知道是因为血缘成为了我们彼此心中的一根刺,还是年龄、见解带来的隔阂与矛盾在朝夕相处中越发明显,十年里,我和母亲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与去世的养父不同,养母是一个固执且很容易负能量的人,经常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唉声叹气。
更让我气愤的是,家里的经济宽裕之后,她一直有着盲目投资的习惯,很多积蓄都是被这样浪费掉的。我劝过、吵过、也闹过,但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最过分的一次,我让她不要把钱转给骗子,让她在赚钱和母女关系中选择一个。她说,她选择钱。
那一刻,我是真的绝望,曾经以为的和我最亲密的人,原来再也不会在乎我的感受,认可我的想法了。
只是,现实的生活,以及我们多年来的感情羁绊,不允许我们越走越远。
随着年龄的增长,养母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生活无法自理,我不可能不管她;我的孩子刚上小学,时刻需要我的照顾。这些年来,我相当于一个人,要同时照顾两个失智的人,与此同时还要兼顾事业,保证家庭的日常开销。
中年生活,一地鸡毛。
我不是没有想过再组建一个家庭,也在很积极地参与相亲,但很多人刚了解了我的家庭状况就退避三舍了。我期待能等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能够包容我、认可我,接纳我的孩子。我希望和他走在一起是因为有共鸣和爱情,而不是出于需要和生活的压力被迫选择。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得更长远。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也许明天就会来。
本文为真实故事,为保护受访者隐私,迪迪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