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木 云胡
编辑/江淼
孩子离开的第377天,贺云依旧陷在丧子之痛中。
12月22日,经历过三次降温的杭州又在一夜之间开启了“速冻模式”。早上八点,带着小狗“崽崽”出门遛弯的贺云被冻了个激灵。失去孩子近一年,她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抑郁症最严重的一段时间,甚至白天害怕见到阳光,只能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躺就是一天。
“之前没出事的时候,总觉得世界上没有过不了的坎,只要扛一扛总能过去。但当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死掉,我患上抑郁症和躁郁症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活着也是这么艰难的事。”孩子离开后,贺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之中,不出门,不和外界接触,经常性地情绪崩溃,大多数情况下一天只吃一顿饭。
上周末,贺云和丈夫一起回丽水老家看望年迈的奶奶,那是老人的九十大寿,作为孙媳妇,她理应到场。“回去之前我和老公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当天也只单独见了老人一面,连家庭聚餐我都没有参与,害怕情绪失控,会让家里人跟着难过。”失去孩子后,她变得非常敏感,抑郁症也会时不时发作,严重的时候会丧失身体机能。“不敢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贺云说。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也经常想起自己那个被全家心心念念盼来,却不幸早夭的孩子。她给孩子取名叫佑佑,有保护庇护的意思。但天不遂人愿,不管怎样竭尽全力救治,佑佑还是在两个月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果当时我们没去那个月子中心,或者哪怕换一个月子中心,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贺云无数次想。
育儿假都攒着,全家上阵迎接新生命
贺云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大学毕业后,她从老家辽宁来到杭州,工作中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家庭、工作都十分幸福、稳定的情况下,夫妻俩决定要一个孩子。
2021年,是贺云和丈夫相恋的第九年,她如愿怀上了佑佑,这个全家都期盼的孩子。“知道我怀孕后,一家人都很紧张,每一步我们都很小心。”在家人的支持下,全过程的产检贺云都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妇产科医院(省妇保),这是浙江最好的妇儿医院。
“对于这个孩子,我们都很重视。我和老公都是独生子女,也只打算要一个孩子,然后给他全部的爱。”怀孕期间,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贺云都会第一时间就诊,“比如说我觉得肚子有一点硬,或者是最近我觉得他胎动不是很频繁,就马上去省妇保,一点都不耽误。”产检的频率,她也比一般孕妇要频繁,一般孕妇产检前期一个月一次,后续两个星期一次,而为了更好掌握宝宝成长情况,贺云则是从一开始就一到两星期去一次产检。
为确保宝宝的健康,她还自费进行无创DNA检测、胎儿心超等项目,后期挂600元一次的一体化门诊,请全国知名专家保驾护航。“只要能确保孩子是健康的,能检查的我全都检查。无论是钱还是时间,我都愿意付出。”
她和丈夫都是独生子女,一直在有爱的家庭环境下长大,顺理成章相恋然后结婚。婚后生活也幸福而满足,“查出怀孕后,我幻想过无数次孩子喊妈妈,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的情景。这个孩子真的倾注了全家太多的爱和希望。”不管过了多久,提起孩子,她总会止不住地流泪。
怀孕期间,贺云的孕吐也非常严重,“有一段时间一步一吐,头晕目眩,无法起床。”为了照顾贺云,她丈夫每天换着菜式为她做饭,而贺云的父母和公婆也常来照顾她,买燕窝、海参,尽一切所能为她补充营养。同时,全家提前买了书一起学习育儿知识,上网查询各种孕期注意事项、看测评,在经济承受力范围内置办最好的母婴产品。
考虑到和老一辈的育儿观念会有一些冲突,且妈妈和婆婆身体状态不好,他们决定找一家月子中心来度过这一个月里新手爸妈的无所适从。
最终,挺着大肚子的贺云和丈夫在比对杭州多家月子中心的地理位置、护理环境后,选择了一家号称是医疗级的高端月子中心——杭州菁华妇儿医院。还在孕期时,这家机构就通过各种渠道发宣传单,打广告,在宣传册上挂了许多省妇保、邵逸夫医院等杭州多家知名医院的著名妇儿医生的名字。
正因为如此,贺云和家人以为这是一家靠谱的月子中心,它收费的标准是每个月7万元,这家高端月子中心收费在杭州只能算中等,更贵的还有每月30来万的。贺云夫妇和两亲家都是国企职工,在杭州有多套房,家庭收入优渥。
“外面看名字以为是和医院合作的,我们想没有哪个能比医院的服务更让人放心的了。所以就算一个月七万块,我们也选择了接受。”贺云说,这家月子中心的自我包装,使得自己以为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了最优选择,至少让母子俩能得到最科学专业的照料。
入月子中心四天后告病危
然而入住第一天,贺云就对这里的服务产生了不满。入院后,提前预订的房间居然尚未收拾,病床上的贺云只好被暂时安置在了别的地方。被通知可以入住后,工作人员则在旁看着贺云的家属搬行李,并无人上前帮忙。令贺云不满的还有月子中心的餐食不仅难吃,大部分竟然都是凉的。早上送来的盒装牛奶未被加热,经贺云提醒后,护士说没有办法加热。
贺云产后的身体十分虚弱,剖腹产后,伤口一直在流血,尽管不满意,也只好硬着头皮住下。“我想着对宝宝好就可以了,如果我回家之后,大家手忙脚乱的,也没有办法很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满意的月嫂照顾我们。”
贺云曾和丈夫反复互相提醒,在这一个月里一定要学会科学专业的育儿经验。在每一次护理过程中,拖着病体的贺云和睡眠不足的丈夫都尽量上手参与。“我跟我老公都商量好了,等这一个月经过他们的照顾,我休息好了,回来之后我们两个轮番去照顾宝宝。我老公的育儿假都攒着,就为了等我们回家之后在家照顾孩子。”
2021年10月17日,贺云产后第五天,她和佑佑被这家月子中心的专车从省妇保医院武林院区接送至该院的母婴护理中心。
10月20日晚上九点,佑佑被护士接到护理间洗澡、喂奶、换尿布,贺云叮嘱护士记得将孩子送回来,但不曾想,满口答应的护士却不知为何将佑佑留在了护理间。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醒来的贺云发现孩子不在自己身边。情急之下,她只好忍着剖腹产的伤口疼痛,弓着腰慢慢走到护理间想把孩子接回来,但护理间上了锁,她在外面敲玻璃询问里面的护士。护士让她先回去,称马上给孩子洗完澡后送回去。
贺云回忆说,七点多佑佑被送回房间时,已经出现了哭闹的状况。但自己询问护士,护士却称这是非常正常的,拍他一会儿就好了。九点十分,贺云的妈妈和婆婆来到了房间,在看护孩子的过程中,她们发现孩子的状态十分不对劲,一摸发现孩子身上非常热,便立马叫了护士来量体温。护士三次用电子温度计测量,坚称孩子体温正常。在贺云一家的强烈要求下,护士改用水银温度计测量,结果发现孩子正处在38.4℃的高烧中。
随后儿科医生和护士将孩子接到护理间进行诊治。“一堆人围在那里,我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贺云说。在月子中心提供的会诊单上,会诊情况一栏上只标明了“查体”,即检查身体,记录了新生儿当时生病的体表特征,并无进行有效的发烧处置和救治措施。
两个小时后,贺云被通知他们无法进行救治,要求转院。在一番沟通下,月子中心最终拨打了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下称“省儿保”)的急救电话,十二点,佑佑被送往医院救治。
一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后,省儿保便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佑佑被初步确诊为新生儿败血症,随后贺云在14时、21时又连签了两张病危通知书。医生告诉贺云,孩子可能坚持不过当晚。
逝去的幼小生命
入院后,佑佑被检查出因无乳链球菌感染导致的化脓性脑膜炎、新生儿败血症、肺出血、感染性休克、新生儿抽搐等病症。
省儿保的医生表示,他们每年会接诊许多因无乳链球菌感染发烧的新生儿,治疗非常简单,只需使用最基础的青霉素即可,但送医时症状严重至佑佑这种程度的极少。
在检查出佑佑是无乳链球菌感染后,贺云十分震惊,产前她曾进行过无乳链球菌的检查,检查结果是阴性。生产时因羊水量少,为确保孩子安全生产,贺云实行剖腹产手术生下佑佑,并未经过易感染细菌的产道。
而无论是出生时的APGAR新生儿健康评分还是入住月子中心时的入院健康评分,佑佑都是满分。为确认是否为母体感染,贺云在11月1日又进行了一次无乳链球菌检查,结果仍是阴性。贺云想不通,为什么佑佑会感染上无乳链球菌。
无乳链球菌又称B族链球菌,根据新生儿感染的时间,分为早发型和晚发型感染。早发型指新生儿出生后7天内发病,由母婴垂直感染引起,孕妇消化道和泌尿生殖道B族链球菌定植是新生儿早发型B族链球菌病的主要危险因素。而晚发型指分娩后七日至三个月内发病,病菌来源于母体水平传播、院内感染或社区感染。
佑佑是产后第九天发现生病,属于晚发型感染。
事后在查看护理间监控时,贺云发现,佑佑前一晚上躺在婴儿车里时有明显异常,头部抽搐、身体蜷缩,表现得十分躁动不安,而护理间的护士毫无察觉。监控中偶尔能看见护理人员的脚几次从佑佑身旁走过。
尽管贺云一家乞求医生尽全力抢救,但由于佑佑脑部损伤十分严重,坏死区域过大,连器官代偿都无法实现。贺云咨询了北京、上海、广州等多名儿科、脑神经知名专家的意见,他们的回复是佑佑已经近乎脑死亡。“医生看了孩子的脑部CT,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放弃。”
但贺云还是坚持,即使使用仪器维持生命体征她也想留下佑佑,甚至想带他出国治疗。“但是专家告诉我,他非常痛苦,不能只为自己心安就折腾他,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好好地生活,为了感受爱的,而不是像植物人一样,没有任何改善可能地活着。”四五个医生围着她劝说,于是,贺云最终忍痛放弃治疗,带佑佑回家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2021年12月10日,这个降生仅59天的婴儿离开了人间。
出事后改名的月子中心
在贺云的眼中,这家高端月子中心的看护不力、不专业的诊疗措施导致佑佑就医延迟,是酿成佑佑最终去世悲剧的主要原因。她花了7万元进入的这家所谓服务于中高端家庭的医疗级母婴护理中心,却成了贺云一生的噩梦。
事情发生后,贺云在小红书上抒发自己的心情,收到了许多私信和评论。她曾收到离职员工的消息,称这个医院以前的护士有些上岗时连护士证都没有,后来被人举报了才偷偷改掉。
她也收到很多曾在这里坐过月子的妈妈的私信,有妈妈说自己曾在月子里被红外线灯烫伤,有妈妈说自己的孩子被护士抱错房间。“很多受害者私下联系我,说在他们那里受到伤害,包括给孩子喂错药、将孩子搞混、造成产妇伤害、四维检查有问题、被医托骗钱等,其他人都被他们威胁删帖,受害者没有发声渠道。”贺云说。
大大小小的纠纷都在贺云的私信评论里浮出水面,共同的特点就是这些纠纷都未被妥善处理。
由于私下协调无法解决,贺云决定起诉这家月子中心。2021年12月27日,就贺云和杭州这家月子中心的纠纷案,杭州拱墅区人民法院已正式立案。
天眼查App显示,出事后,杭州菁华妇儿医院有限公司已更名为杭州存济妇儿医院有限公司,为浙江通策医疗集团旗下企业。通策医疗集团是浙江最大的民营医疗公司,也是国内首家医疗行业的上市公司。
此外,贺云通过天眼查发现在2021年12月7日,杭州菁华妇儿医院新增工商变更,在经营范围里增加了母婴生活护理一项,并标注(不含医疗服务)。她还发现,2020年1月至2021年9月,该医院曾受到过五次行政处罚,包括超出登记诊疗科目开展检验、出具虚假工作证明、医疗废物和生活垃圾未分开存放。
贺云将自己的遭遇反馈到医疗主管部门后,2022年1月25日,杭州市西湖区卫生健康局对杭州菁华妇儿医院有限公司作出杭西卫医罚【2022】1号行政处罚决定书,认定违法事实。且卫生健康局说,等到法院宣判后,他们还会根据情况进行处罚。
尽管已经走入法律程序,但令贺云一家人疑惑的是,该案件在法院至今还没明确的案号,“处于诉前调解状态”,主要原因是司法鉴定进程上的相对停滞,导致一直没能推进。
作为贺云的代理律师,李牧也十分焦虑。因为需要确定月子中心在佑佑死亡事件中的参与度大小,法院认为只靠病历以及各项证明还不足够,需进行更加严密的司法鉴定。但在鉴定机构的选择上各方迟迟不能达成一致。
“法院的意思是,新生儿健康评分和入住月子中心时的入院健康评分都为满分的资料不够完备,还需要第三方鉴定机构进行评定。”李牧律师表示,本来家属方选定浙江大学司法鉴定中心作鉴定,但法院最后将对佑佑进行救治的浙大附属的省儿保作为“第三人”后,因为存在重合的问题,浙大鉴定中心只能进行回避。
“法官也给过解释,非三级甲等以上医院做鉴定是到不了省医学会的,只能到杭州市医学会这个层面,但我们认为,可能会存在不公平的因素。”李牧律师称,此前在不少新闻报道以及月子中心自己的宣传广告中,都频繁提及“菁华妇儿医院”与“杭州医学会”之间存在某些关系。
2022年11月底,杭州拱墅区人民法院法官告诉贺云一方,可以给与最后一次机会,“选择省内任何一地的鉴定机构进行鉴定,不然有可能就驳回起诉。”李牧说,她了解到的情况是,部分类似案件是可以直接委托省外的鉴定中心去做,现在他们也是这个诉求。
当事方杭州的这家月子中心负责人陈勇健则表示,发生这个事就是他“中了彩”,并告知记者,“我们已经到了法院那一步,其他情况还可以聊,这个事没什么好说的。”陈表示,事件已交给法院处理,一切遵循法院的鉴定和判决。
一位陷入重度抑郁的母亲
贺云出事后的一年多里,《凤凰周刊》记者在杭州市中心黄龙的这家月子中心看到,其所在大楼外墙上还打着“杭州医学院妇儿医院”的招牌,走到一楼大厅看见自我介绍为“杭州医学院附属妇儿医院七大品牌科室,包括医疗美容、儿科、口腔、妇科、产科、整形外科和母婴护理这七项。
这家月子中心原来位于该幢大楼的18-21层,原属于这家私营医院附属的一个育儿机构,贺云事件发生后,目前,这家月子中心以“内部调整”为名暂时关闭,原来接待产妇和新生儿的楼层也空荡荡的。
“目前情况不方便透露,只是内部调整,但今年十二月份还会再次开放,只是一次升级,为了给产妇和新生儿们更好的体验。”月子中心的一位销售人员对外表示,内部各项工作还在进行中,一切都是正常状态。而大楼外墙的杭州医学会附属妇儿医院的招牌据说很快将易名,“跟医学会的合作已经到期,接下去可能会跟省肿瘤医院协作,转做体检中心业务。”
和月子中心的转型不同,事情发生后,贺云每一天都沉溺在后悔的沼泽里。贺云说,她丈夫前两天说特别想佑佑,觉得非常对不起他,为什么选择了那样一家机构,没有保护好母子俩。
佑佑去世后,贺云被诊断出了重度抑郁症。和月子中心的第一次庭前调解正是贺云抑郁症发作最严重的时候,那时她已经出现了躯体化的症状。
“我卧床两个月没有见过太阳,因为我拉不开窗帘。”她不受控制地颤抖、呕吐,吃不了东西,躺在床上连手指头都没有办法抬起。”重度发作的时候,她无法起床上班,甚至无法自理生活,有着严重的轻生倾向。唯一令她坚持下去的,是替佑佑讨回公道这个念头。
现在,贺云在家里养起了小狗,每天尽力地去照顾这条小生命,偶尔也会简单地做做家务。“遛狗时候,在街道两旁看到很多枯树,会忍不住想哪棵树上吊比较合适。”贺云苦笑道。
很多母婴群的朋友以及各地的网友都在不断鼓励她,尽管现在她的抑郁症还是会复发,但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贺云说自己还是要坚持活下去,给孩子一个交代。“在替他讨公道的同时,我也在说服自己,看看能不能再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贺云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