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宝 (农健/图)
张淑宝有一个蓝色塑料袋,里面装着12本证书:自考学位证、毕业证和各种资格证。
“我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他很少向外人展示证书,装进蓝色塑料袋塞进了床头柜。
12本证书是张淑宝12年考证的结果,这个圆脸小眼睛、笑起来法令纹可以连成圈的中年男人,是青岛一家橡胶厂的硫化工人。硫化三角带和操作起重机的工作他干了18年,如今40岁了,2022年上半年,一百多斤的模具砸到他的背上,幸无大碍。
2022年10月31日,张淑宝在某媒体平台开通账号,分享自己的读书考证经历。他发布的帖子有1300多人点赞,60多个网友跟帖提问,想搞懂一个农民工为什么考证。评论中不乏赞扬,也有“读书无用”的质疑:考了那么多证,怎么还在工厂打工?
张淑宝的答案是“学习首先是爱好,顺便拿学历”。
但其实,他也想过用证书谋一份教职,只是投递的简历均石沉大海。
40年的人生里,张淑宝曾被短暂地喊作“张老师”,只有两个小时。那是半年前,他受邀到一个培训机构演讲,听众是十四五岁的初中学生,他们的父母是和张淑宝一样的农民工。张淑宝和学生们说自己是“人生规划的反面教材”,并劝诫他们好好读书。两小时的演讲中,他只想表达一个观点,“怕孩子们和我一样走弯路”。
“平凡的世界”
张淑宝从小就爱读书。尤为认可《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一个农家子弟,当过乡村初中民办教师和矿工,还因矿难毁容,但依然“想着创造积极的生活,在逆境中倔强地生存,最后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
《平凡的世界》是初二时向一位同学的哥哥借来的。同学哥哥上的是中等师范,毕业后工作包分配,在张淑宝看来,是村里前途最光明的年轻人之一。
但爱读书的张淑宝没能继续学业。他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邻村集贸市场开业,请了戏班演出,有唱歌有跳舞,他还去凑了会热闹。
拿了通知书回家,却看到父亲愁容满面,打算出门找亲戚借钱,中专三年学费10980元,张淑宝阻拦了。“我就想父母太辛苦了,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儿让父母为难。”
那是1998年,他16岁,离开学校后便跟着姨父外出打工。五年间,他辗转于山东德州、淄博、江西赣州。试过顶着油漆烤焦的刺鼻气味,用铁钩将铜线绕在高炉上,也曾冒着被烧伤的危险,抬200斤的铁水包。
工地生活枯燥乏味,工友们喝酒、搓麻将、打群架、聊女人,坐在工棚角落看书的张淑宝被其他人嘲讽:“早干嘛去了?现在读书,还不是在工厂打工?”
2004年3月,22岁的张淑宝进入青岛一家橡胶厂工作,一直干到了现在。
促使张淑宝走上考证之路的,是2009年橡胶厂举办的一场内部招聘会,招安全主管:工作八小时,比硫化工少三个小时,双休,工资也更高。“管理岗动脑子,我们出力气”,张淑宝想参加应聘。
在橡胶厂,张淑宝干的是体力活。用三角带缠好模具,放进高压罐硫化,“就像蒸馒头”,冷却后再把三角带拆下来,循环往复。过程中,即便戴了三层手套,也无法完全隔绝机油和高温蒸汽。车间里也有安全风险,比如垒起来的沉重模具——隔壁车间曾有工友被滑落的模具砸中头,人当场就没了。
应聘安全主管门槛只有一个:大专学历。
在此之前,看书只是打工生活的调剂。再一次端起课本正经学习,是2010年6月,距离初中毕业已有12年。“孔子说,名要符实,名就是表面的东西,实是内里的东西。”他想用证书向领导证明工作能力,“(要证明)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没学历确实不行”。
或许,学习能让自己有机会摆脱偏见。2010年6月第一次准备自考时,张淑宝住在距离德州科技职业学院一公里外的阁楼里。早上五点半起床看书,一个小时后可以听见学校的起床号,晚上八点半下工后也看书,每天学两个多小时。阁楼的卧室天花板很低,只能塞下床垫,身高1.78米的他进去得弓腰。卧室没有书桌,他把课本带到床垫上,用木板垫着写字。
学习资料有限,他会尽力获取资源。备考古代汉语时,为了解决看不懂繁体字的问题,他到网吧用电脑找部首简繁对照表,传进手机。电脑是2005年报班学的,学费360块,花了当时半个月的工资。
2011年1月,张淑宝第一次前往青岛五十一中参加自学考试,报了山东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科。在他看来,汉语言文学是基础学科,“很多公务员、文员招聘都偏爱汉语言专业的学生”。加上从小爱好文学,张淑宝觉得,将兴趣作为考证方向挺不错。
2012年底将专科学历拿到手后,张淑宝一直期待下一场内部招聘会。但2009年的那一场,“似乎是工厂领导突发奇想的产物”,后来再没办过。拿到手的专科学历证失去了最直接的作用。
不过张淑宝相信,机会总会有的。“我一定要让学历发挥作用。自考含金量没有全日制高,但我拿的证多,可能优势就出现了。”
考证没有改变命运
很长一段时间,张淑宝参加自考是个秘密。即便是妻子魏兆芳,也是在结婚五年后,才知道丈夫在做什么。
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媒人告诉魏兆芳,对方努力靠谱,工作很用心。婚后,丈夫会主动做家务,两个女儿很喜欢他做的红烧肉。直到有一天,丈夫忽然说,要到青岛自考办领大专毕业证,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去。魏兆芳很惊讶,她毕业于职业中专,离开学校后没再想过考试的事。
每次考证,在工友们看来,张淑宝只不过出了一天远门。三十岁出头时,他会熬到凌晨五点半夜班结束,凑个满勤,然后去工厂的卫生间洗掉手上的油污,换上妻子备好的一套干净运动服,搭工友的摩托车到火车站。他要赶6:28蓝村站到青岛站的火车,下车后坐二十多站公交,赶在8:30前到达考点。考试持续到17:00,为了赶上傍晚17:40最后一班长途班车,张淑宝会提前在16:30交卷。
每一个时间点都有经济成本的考量。有一次,他在公交车上不小心睡着,没赶上长途车,最后只能拼车回家,“多花了三四十块钱,心里很不得劲”。
张淑宝不会浪费通勤的这段时间,他会观察。有一回赶考,他在公交上见到一对打着手语吵架的聋哑人情侣,不由得一阵担心。隔了6年,他在青岛市区街头再次遇上他们,女生蹦蹦跳跳,“一看就是热恋中”。他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了,终于看到一个圆满的爱情故事”。
考试过程本身有时也能给张淑宝极大的自豪感。2020年考高中历史教师资格证时,张淑宝是全场年纪最大的考生,同批面试的还有中国海洋大学的学生,还是“二战”。张淑宝抽到的试教题目是“中山装”,备课只用了15分钟,试讲时“三个老师都在看我”,一次过。
12年里,他拿到了6本本专科学历证和毕业证,两本高中教师资格证,1本企业人力资源管理师二级证书,1本家庭教育指导师证书和1本普通话水平测试二级甲等证书。
在张淑宝眼中,只有获得了某个证书,才可以去找对应的工作,“要名实相符”。比如,2021年拿到语文教师资格证后,他才开始给教培机构投简历。他想当语文补习老师,教孩子们写作文,“不图挣钱,想着去培养能力,帮助别人”。
可这两年,简历投了有三十份,但他从未收到面试邀请。HR们在收到简历后,或沉默,或模板式回复,“很遗憾不能与您共事”。
张淑宝猜想,是简历太“实诚”了。家人不反对他考证。在魏兆芳看来,丈夫起码不酗酒抽烟,读书是爱好,“也不能不支持他”。
张淑宝做硫化工人的工资几乎要承担全家的开销。学习却没怎么产出,他有点愧疚,“想让家人享受我学习带来的好处,凭脑力劳动挣来的钱,意义不一样”。
结婚15年,夫妻俩几乎没吵过架,两人多谈生活琐碎,“不聊苏东坡和黑格尔”。然而,张淑宝也渴望能与人交流,获得外界认可,但又觉得身边很少人能真正理解自己。他喜欢在朋友圈写散文,写学习心得、工厂生活、女儿的成长。“一方面是想得到朋友的理解认可,一方面是想排解孤独。”
深夜有时会加剧孤独感。他想,会不会是书读多了?
把书读进去
“把书读进去”,在张淑宝看来,能开导自己和身边的朋友。
工友被降职,来找他诉苦,他试图调动起乐观的情绪,劝工友把“危机转变成机会”。轮到自己被领导骂了一顿,“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的典故在脑海显现,他觉得也能忍。
念初中的大女儿上的培训机构,校长李菲偶然了解到张淑宝在读书考证,很受触动。
那是青岛郊区一个小镇的边缘,有两个大工业园和一批小作坊,住着许多外来务工人员,机构的学生大多是工人子弟。他们的父母收入不高,但愿意拿出工资给孩子上补习班。张淑宝算过,光大女儿上补习班一年就要一万多块,两个女儿的教育投入占到年收入的三分之一。
2021年12月,李菲想,张淑宝的经历或许能给孩子们启发,于是请他做一场演讲,主要面向初中生。
张淑宝很珍惜这次机会,演讲那天,他一改平日简单随意的装扮,把工装铁鞋换成了西裤皮鞋。两个小时的演讲,没喝一口水,这是他第一次被称为“张老师”。
演讲主题是“人要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情”。张淑宝在想,如果20岁就开始自学考试,人生之路会不同吗?但那时没人教他规划人生。
在那个工厂林立的小镇边缘,张淑宝的存在有了一种新的意味,成为“工二代”们的正向案例。
演讲结束后,李菲发现,比起感动,孩子们脸上更多的是惊叹——真的有人“在花几十倍的努力去弥补遗憾”。一个孩子回家后还问父母,“张老师什么时候再来讲课?”
当初嘲讽过张淑宝的工友们陆续有了小孩,对他的态度也从不屑渐渐转变为尊重,经常会在车间请教他如何管教孩子。最困扰这些工人父母的,是孩子光打手机游戏,不爱读书。
前段时间,张淑宝在某新闻平台开设讨论区,最热门的评论是:“实现阶层跨越了吗?月薪几万呢?”更多人追问:考证到底有什么用?
被当成“读书无用论”的主角,张淑宝对此很抗拒,“我凭力气挣钱,养活家人,正大光明”。他觉得跨越阶层不应是读书的唯一价值,“有人说过,质疑是一个人成功的必经之路,我不怕质疑”。
虽然12本证书没有改变他的职业身份,但至少改变了他的心境。三十岁前,他文静内向,读书考证后慢慢开朗起来,不但主持工厂年会,还应邀主持了四五场工友婚礼,提前一周手写主持稿,在家反复背诵。从16岁起打工的艰辛,都“靠读书挺过来,保尔·柯察金胳膊手眼睛都炸伤了,还努力奋斗”。
在前述媒体问答平台上,一位自称曾是农民工、后来成为执业律师的网友在张淑宝的帖子下留言。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这位律师,他说张淑宝的分享让他想起自己的过去:得益于身边年长朋友的建议和提醒,他从20岁开始考证,虽然中间也走了不少弯路,但最后终于达成了当律师的职业理想。
张淑宝也想成为那个提醒孩子们的人。毕竟,他们的人生刚刚开始。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何夏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