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一: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成

陈十一 流体力学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东方理工高等研究院院长,曾任北京大学工学院创院院长、北京大学副校长、南方科技大学第二任校长 绘画:张烨

2022年度教育人物 陈十一

获奖理由

他是周培源的学生,是国际有影响力的流体力学专家。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机械工程系主任,到北大工学院创院院长、北大副校长、南方科技大学校长,他完成从学术大咖向高校管理者的转变。他喜欢改变,喜欢接受新的挑战,不断走出舒适圈,但他也保有着不变,一直追求拔尖创新型人才的培养。如今,他又在为创办一所新型研究型大学不断探索。

2022年12月29日,在宁波甬江北岸,宁波东方理工大学(暂名)正式开始启动建设。中国科学院院士、东方理工高等研究院院长陈十一出席了奠基仪式,他说:“大学事业,要以大师构筑大学之魂。”

在很多人看来,陈十一是个有点喜欢折腾的人。在他回国一力扛起北京大学工学院创始院长的重任前,他已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任至机械工程系主任。作为一名在国际上有影响力的流体力学专家,他在美国的前途一片平坦,可以竞争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也有加州某大学邀请他去担任副校长,但他还是选择在2005年回到母校北大。十年后,他又离开北大,出任刚创办不久的南方科技大学校长,2022年10月,他转而掌舵另一所正在筹办的新型研究型大学:东方理工。

二十年里,从学术领袖到系主任、院长、大学校长,陈十一不停跳出舒适区,挑战自己。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无论办一个系、一个学院还是办一所大学,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成,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真正解决问题的人。”

“最重要的是因地制宜”

东方理工总占地规模达2300亩,第一期校园将在2025年建设完工。指着规划图上的宁波甬江河岸线,陈十一的视线仿佛已飞驰至三年后:砖红色的教学楼群古典优雅,圆顶的主建筑两侧是浓密的树木,建筑群完美融入到校园环境中。谈到这一还未成形的校园,陈十一语调中充满激情。“你要永远保持一种年轻的心态,有激情,这样做事才能感染身边的人。”

宁波东方理工大学(设计图)。图/受访者提供

2020年8月,中国芯片巨头虞仁荣决定捐资在自己的家乡宁波和政府共建一所理工科特色的新型研究型大学,这是东方理工的缘起。“我加入东方理工主要是因为虞仁荣先生。”陈十一回忆:“他对高等教育很热爱,对宁波有很深的感情,办一所大学是他的毕生梦想。我自己是浙江人,在浙江大学接受本科教育,也一直想回馈浙江。”

东方理工是一所由虞仁荣教育基金会和宁波市政府共同筹建、浙江省重点支持的大学。作为东方理工的筹建机构,东方理工高等研究院目前已与上海交通大学、香港理工大学、香港科技大学(广州)开展联合培养博士生项目。同为新型研究型大学,与南方科技大学、西湖大学等相比,东方理工定位是着力打造理学、工学、信息、商科四大学科群。

陈十一希望将东方理工办成一所“小而精”的大学,因此在学科布局上不求面面俱到,而要更加集中,更有自己的特色。他认为,现在中国的很多大学都努力向综合性大学转型,有很多的雷同,但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发展,其实需要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大学,这就是发展新型研究型大学的意义所在。东方理工未来希望以理工为重点,集中在核心技术发展上,在交叉学科与前沿学科方面做出国际影响力。

陈十一解释,具体而言,东方理工未来的学科布局会围绕电子信息、先进制造、生物医药这三大方向,和宁波在先进制造、信息产业等方面的优势有机结合。也就是说,基础研究与应用并重,突出前沿科技交叉融合。

他强调,办一所大学,最重要的是因地制宜。当时发展北大工科时,陈十一给出的定位是“工程科学”,即更强调探索性,和隔壁清华错位发展,充分利用北大的文理医科优势,做工科的前端。“这就是从自己的长处出发,短期而言,先在现有优势学科上做拓展,而对东方理工而言,几乎一切都是从零出发,唯一不是零基础的是什么?就是宁波的产业,因此我们先从有基础的学科做起。”这些学科主要包含两类:一类满足国家重大战略需求,另一类契合宁波的产业优势。在其他大学,信息学科一般被囊括在工学的范畴内,但东方理工考虑到产学研结合的优势,将信息学科单列。

而今,国家正大力推动“新工科”建设。在陈十一看来,东方理工没有传统大学的历史包袱,应与国内其他顶尖大学不同,在发展“新工科”的路径上,更注重应用,注重转化, 注重企业家精神培养,尤其是旨在解决涉及到国家重大战略的“卡脖子”问题,“这也是新工科发展的方向”。

陈十一认为,一所大学的创办,要充分考虑与其所在城市的互动和内在联系,使它们彼此间相互依存,共同促进。“在宁波办大学和在深圳应该有不同,因为它们的环境有很大区别”。

2015年,陈十一刚到深圳,作为南科大第二任校长,他对南科大的期许是将其“建成中国最具有企业家精神的一所研究型大学”。陈十一把“创知、创新、创业”的理念带到南科大,2015~2017两年内,南科大教授创办的企业就达到了25家,按学校规定,得到批准后,教授每星期可以有一天待在公司。他说,在深圳这样一片创业沃土上,把教授困在学校不是大学的发展之道。大学的学术自由,是尊重教授的选择,让专心学术的教授有安静的研究环境,想创业创新的教授也能有平台,使科研成果和社会需求相结合。

陈十一希望东方理工既做创新研究,也能把研究转化为技术和产品,和社会需求结合。另外,从某种程度上说,教授的教学、科研和创业也是相互促进的关系,教授们的科研成果拿到市场上经过检验,才能根据市场需求,调整自己的人才培养重点,并为自己的科研注入新的灵感和活力。

新型研究型大学之“新”

陈十一喜欢接受新的挑战,喜欢改变,“这是我的个性。”

2005年作出回国决定时,陈十一马上就要50岁了,人生即将半百,他觉得可以尝试一下不同的东西。在人生的前五十年里,他先后师从中国最好的力学家周培源,世界湍流理论顶尖学者、爱因斯坦的博士后罗伯特·克莱奇南,上世纪90年代初,他首次提出格子Boltzmann方法,成为该领域的奠基人之一,此后,他在湍流研究上取得了一系列国际上瞩目的进展。“在美国我觉得已经到了科研的天花板,回国可以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之后,他的角色开始从科学家转向大学管理者,他更愿意称自己为改革者。

受北大邀请,陈十一回国开创北大工学院。北大自1952年院系调整后便取消了工学院建制,陈十一的使命是在这所文理气息浓厚的百年老校重建工学院。参照国际惯例,他做出一系列革新,引入终身长聘制,不搞“近亲繁殖”,实行PI制(实验室研究组长负责制),给每个引入教师一笔丰厚的启动经费,并允许年轻教师成为独立的PI,打破此前只有正教授才能带博士生的传统。此番人事改革在校内引发很大争议,但陈十一坚持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经过改革,北大工学院成为北大高端人才比例最高的学院之一,工学院的教师人均科研经费、高水平论文产出也在北大名列前茅。

2015年,在南下深圳之前,陈十一已任至北京大学副校长,但他仍选择加入刚成立不到五年的南方科技大学。他在南科大从不掩饰他的雄心,招聘人才时,他希望教授们达到学术高峰,他曾对人说,如果不想当院士就不用来南科大。他在这片“创业”热土上,率先实行“三学期制”,探索本科生通识教育模式,允许学生从大三才开始自选专业,且对各专业人数不作限制,推动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理念。在南科大期间,陈十一对如何办一所新型研究型大学积累了自己的经验。

他指出,相对传统大学而言,新型研究型大学之“新”,重点体现在学科发展、师资建设、人才培养、科研创新、资源筹措等方面。比如,新型研究型大学不应按照传统的学科分类进行学科设置,应更多强调学科交叉与融合,瞄准科技前沿问题;要更加注重研究型人才培养,争取在高水平的博士生培养方面有更大的突破;研究型大学也应通过培养社会发展所需要的高端人才、解决关键技术问题,促进知识溢出与成果转化。

而且,新型研究型大学必须有国际视野,尤其在对教授的科研支持力度、评价方式、激励机制和对其成长的判断上,生活与工作氛围应和国际接轨,只有这样才能把国际上最好的人才吸引回来。“新型研究型大学要与时俱进,最近十年,中国高等教育涌现出了一批新型研究型大学,南方科技大学、西湖大学、上海科技大学、东方理工大学等,只有各具特色的新型研究型大学都蓬勃发展,才能更好地推动中国高等教育实现跨越式发展”。

陈十一还提醒,新型研究型大学虽然要强化与国家重大战略结合,但也不能仅关注建大团队、大平台,做大项目。大学应鼓励更多年轻人进行学科前沿探索、鼓励基础研究与创新,大学的年轻教授不要老跟在“大腕”教授后面。国际上看一个年轻教授成长与否,不是看你跟着“老板”做了什么,而是看你自己有什么创新成果。“建大团队,经常捧大了一个教授,但可能扼杀了年轻人的创造力。”

他说,国内高校当下科研组织中一个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就是如何平衡好国家重大需求与探索基础研究的关系、有组织的大项目和个性化研究的关系、大团队与小团队之间的关系。

在他看来,平衡的关键是执行好PI制,无论是刚出茅庐的博士后,还是已拿到各种头衔的学术“大咖”,都可以组织自己的研究团队,独立展开科研。即使学校内要建设大团队,开展重大项目攻关,也应建立以PI为基础的大团队,让每一个独立的PI自行组合到一起,“英雄联盟是自然形成的”。

“一所好的大学应强调个性化的研究,因为所有创新都从个人或者小团队开始。大项目,大科学里的重大进展也往往始于个性化的创新。大学不是一条生产线,要提倡百花齐放,鼓励教授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作为一名大学领导者,要给教授更多自主权,有更加包容、大胆的措施来激励他们创新。”陈十一介绍,在南科大时,学校为了鼓励有创新思维的教授,专设了每年1亿元的校长基金,想申请的教授直接给校长报告,经过专门委员会评估通过后,这些老师会获得特殊的资助。“尤其要多鼓励年轻人,他们科研之路刚起步的时候,很需要资金支持。”

对于未来,陈十一有很清醒的认知,他认为新型研究型大学要在短时间内通过改革弯道超车并不容易。在他看来,正是由于新型研究型大学之“新”,在与传统教育环境、理念相碰撞时,在处理各种复杂关系时,在和其他大学竞争资源时,必然会遇到种种困难与挑战,但他喜欢挑战。他说,办一流而且有特点的大学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百年之后的影响力”

何谓一流大学?陈十一认为,首先要关心培养什么样的人才。“也就是说,我们希望培养的各行各业的领军人才,要对社会有真正的影响力,不仅是五年、十年之后,更是百年之后的影响力。”这也是他对新型研究型大学未来的期许。

培养顶尖人才的前提是拥有顶尖的师资,“世界一流大学需要世界一流的大脑,但你的校园刚开始建设,如何把全世界的顶尖人才吸引过来?”陈十一说。

他指出,对一所初创阶段的大学而言,最主要的挑战是引才。和有多年积淀的传统大学相比,新型大学也有自己的优势,人事相对简单,体制机制、研究方向比较新,更加国际化,也能提供较好的待遇,对有热情开创一番新事业的人而言,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截至目前,东方理工已正式签约各类全职高层次人才30多人,其中包括了院士/顶尖人才4人,国家级高层次人才13人、国际著名学术组织会士(Fellow)12人等。按照规划,2023年,东方理工预计再引入人才80人,到2025年年底,全校师资规模上,教研和博士后各自要达到300人。学校在创办10年左右到达稳定期,将会有600名左右国际一流教授。

陈十一解释,东方理工在引才战略上,不仅要引入国外顶尖人才,也会考虑国内名校的学者与博士后。在他看来,中国高等教育经过近二十年发展,在人才培养与科研成果方面,一些国内顶尖大学已经完全可以和国际高水平的高校相比。但我们的教育得不到自己足够的认可,国内培养出的很多好学生选择出国做博士后、当教授,很多国内大学招聘教授主要还看是否从国外著名大学回来,今后应努力改变这一现象。“我现在招聘师资的眼界已经和南科大时期不同,那时主要盯紧的还是国际学者,现在在东方理工,我们也要招一批非常杰出的中国名校毕业生,既要坚持国际化办学,也要怀抱更加开放的实事求是态度。”

陈十一是一名务实的理想主义者。他说,办大学不仅要讲战略、要有情怀,更需要脚踏实地,从小处做起;需要吸引人才、建设学科、构建校园环境、争取各类资源,要Make it happen(“要把事情做成”)。“我们从零开始办一所大学,不仅要办成,而且要把大学带到一个新的高度,重要的是把大学的基础建好,方向走对,使其有机会成为一所真正的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要实现这点,既需要战略家的洞察力,也需要实干家的魄力,最重要的是真正解决问题。”

发于2023.1.9总第107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陈十一: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成

记者:霍思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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