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8日,沈明豪正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为新游戏做着准备。工作室成员全部是在读大学生,在10月和11月的大多数时间里,这个独立游戏团队里的大部分成员都无法走出校园。他们正在制作一款VR游戏,不少需要较高电脑配置的工作都很难在宿舍里完成。眼看着学校的防控没有松动的迹象,沈明豪和伙伴们下决心买了一台1万多元的笔记本电脑,交给了最需要的那位同学。
8日当天,看到手机上解封的消息,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笔记本白买了。
面对新挑战的不仅是沈明豪。2022年最后一个月以来,国内游戏公司和工作室们陆续进入了完全不同的阶段。相同的是,在年关交际的时刻,他们要维持这个行业的运转。
这是一段非同寻常的日子。
挑战
沈明豪所在的游戏工作室有15个人。12月8日之后的一两周里,接近一半的成员检测出了阳性,尤其是离校回家的同学。他们有的回长沙,有的回郑州,有的回金华,还有一个在西溪,人们在不同的地方发着烧。
去年10月,沈明豪和同学创立了现在的游戏工作室,全部由浙江大学的学生组成。包括他在内的两位创始人目前读研三,准备毕业后全职投入。其他同学要小一两届,现在一边在上学,一边一起做游戏,目前还没有确定后面怎么打算。“我觉得,如果说后面顺利的话,我肯定也会邀请大家毕业后一起来继续把游戏做下去。”
“阳了”之后,同学们在群里分享各自的状态。不管怎样,及时沟通都会让大家的情绪平稳一些。对于一个创业团队来说,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金开展员工关怀。沈明豪主动在群里问大家药够不够,并且试着以尽可能的方式提供帮助。同学们之间也在互相关心。沈明豪告诉我,这不仅是工作室里大家的想法,当时在浙大整个学校里也都有这样互相帮助的氛围。“大家会在校内论坛上面发布互助信息,同学们会主动把自己多的药捐献出来,帮助缺药的同学。”
截至目前,沈明豪所在的工作室已经阳了超过三分之二。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到了“阳康”的阶段,重新投入到紧张的线上开发工作中。
在上海工作的阿青直到现在都还没阳。去年8月她来到上海,在漕河泾附近的一家公司做抽卡手游。“很难相信我到现在还阴着。”以“阴性”的身份坚持到今年1月中旬,她和同事们都觉得是个奇迹。
12月8日之后,阿青曾经居家工作了几天。当时她所在公司的规定是密接要居家两天。如果两天都检测阴性,就回办公室继续上班。不断有人感染,阳性病例越来越多,她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好几个人的密接。阿青居家了几天,一直是阴性,所以就很快返工了。“当时总有预感,感觉自己回去之后可能就阳了,结果直到今天也还阴着。”
到了12月底,公司大概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居家。其中有30%左右阳了,还有一些是密接,或是要居家照顾病人。那段时间,阿青感觉自己身边越来越空。某几天,她那片工位就只有一两个人。
不久后,阿青的公司发布了新规定:每人有一个7天的“新冠假期”。如果确认是阳性,可以请7天的带薪病假。“我觉得还算是挺人性化的。不过也有人在规定发布之前就阳过了,发布那天他们都在问,自己之前请的假能不能退回来。后来也不知道怎样了。”
那段时间里,感冒、止咳、退烧药很难买。阿青没有抢到感康和布洛芬,只买了点感冒灵和枇杷膏。但提起这件事,她显得不太紧张:“我这个人也比较随缘,反正是随便搞了点药,主要打算躺过去。也不能指望公司嘛。现在可能也没什么公司能买到足够多的药发给大家了。”
即便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互助也没有停止过。阿青记得公司里有个好心的同事搞了一个药物互助共享文档。大家可以在上面把自己有的药和需要的药写上去,互相交换。有人拿布洛芬换连花清瘟。她告诉我,大家的需求都不太一样,对新状况的反应和态度也各不相同。有的同事之前非常喜欢做核酸,取消常态化核酸之后,他们表现得很焦虑。
人们在公司很少讨论这些事情,但阿青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不协和音。“HR曾经私下找我,说有很多人告诉他,我平时不喜欢戴口罩。我听了之后就很感慨,原来这个事情还可以打小报告。”对于在写字楼里一坐一天的打工人来说,全天戴着N95口罩很容易勒得耳朵生疼。阿青后来想了想,觉得自己能理解那些同事的想法。
在深圳,游戏策划小华是项目组里最早阳了的人之一。他对那天印象深刻。12月中旬的某个晚上,他本来要在公司加班,但吃完饭后就感觉不太对劲:头晕,还全身发热。他当即决定回家,当天晚上就发烧了。
第二天,小华开始居家上班。公司里确认阳性的人越来越多,隔壁项目组几天内基本“全阳”,领导紧急宣布让大家都居家办公。到了周末,行政在群里要求全部员工自测抗原,只有结果为阴性第二天才可以去公司。小华用公司发的抗原给自己测了一下,显示阳性,于是又居家了一周,直到圣诞节前几天确认了转阴才回到公司。
深圳的高峰比其他城市来得更晚一些,小华因此提前准备好了药,在此后几周里没出现过药物匮乏的情况。公司也发放了一些物资,帮助大家渡过难关。他告诉我,阳了之后,项目组的行政会把所有状况相同的人拉到一个群,有什么问题可以在群里提出。“比如实在缺药,行政同事就会安排给你送。我这儿有盒感康就是别人给我送的。”不过行政毕竟不是药店,药物只有一定库存,会先给特别需要的人。小华表示很理解:“到深圳真正开始大规模阳性的时候,药已经买不到了。”
运转
各家游戏公司迎来了兵荒马乱的12月。员工纷纷居家,项目却不能因此停摆。尤其是已经上线的游戏,维持日常运营、推出版本更新、处理应急事件,所有工作仍然需要人手处理。面对不同状况,游戏从业者们以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个行业的运转。
小华说,他其实全程都没有真正意义上请假休息过。“一方面是当时那个情况不需要正式请假批条,跟领导说一声就行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确实没有休息过,只是在家办公而已。发烧那天晚上,我还在加班。”
小华觉得自己的状况算是轻症。虽然难受,但还没到顶不住的状态,他就继续正常上班。“听起来非常铁血,但说实话真的是很忙,太忙了。该做的事情必须得做。”小华阳得比较早,当时他参与的游戏要上线一个新版本,作为策划,他有自己负责的模块,要和开发、美术对接,还要随时等着验收、反馈、排需求。“他们做什么东西都得过你,你肯定不能休啊。休半天都不行,特别是在别人没有休息的情况下。”
不过现在,小华所在项目组的成员们都陆陆续续地阳过了。大家回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大致流程就是:今天感觉不舒服,晚上发烧,第二天早上退烧,下午上班,然后再也没有请过假。我觉得可能就是单纯的自觉工作优先了。”小华总结道。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开发大哥:有一次在线上对需求,大哥说自己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因为他要照顾病了的老婆孩子,给他们做饭。几天后,大哥也阳了。即便这样,这位大哥全程没有请过假,消息一直按时回复。
小华说,在那段时间里,同事们都很自觉地没有太多休息,实在特别难受的,可能离线个半天就回来了——“你脑子里面其实始终有一个‘完成’的概念,就是你得完成(工作),你一定要完成,不然你的代价就会很大。整个环境就是这样,有问题就要马上解决,没有人有摸鱼的想法。”
因此,在居家的日子里,小华的很多同事都很想回公司工作。毕竟居家办公需要通过远程联上公司的电脑桌面,家里电脑不太好的人就会很卡,尤其是调试这种需要高配置的状况。有些开发同事就在群里问能不能去公司,因为实在是效率太低了。“还是想分秒必争嘛,我们每一天都可以多改一些Bug。”小华说。到最后,公司也没让去。虽然居家不需要上交阳性证明,但返工需要上交阴性的照片。如果没有转阴,小华和同事们还是只能远程工作。
经过了这几年,游戏从业者们基本上都有了远程办公的经验。小华说,12月这一次还算比较顺利,虽然他也要用引擎,但家里电脑还算不错,没有太大的影响。“唯一的问题就是有时候会不小心把公司电脑关了。那个远程桌面一投,我一晃眼就忘了是哪台电脑,可能不小心就关了。这时候就得拜托在公司的同事帮我打开。”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阿青居家的日子里。由于要使用远程桌面办公,她和同事们每天早上需要等着人力帮忙把电脑打开才能工作。因为需要开机的设备太多,她有时可能会等很久。同样,也有很多人表示非常想来公司上班。在冬季,没有暖气的上海室内并不算温暖,不少同事在家里冷得头疼。
与已经工作了4年有余的小华不同,身为刚进行业几个月的新人,阿青现在手里的事不是很多,居家影响也就不会太大。她说,自己反而还能闲下来一点。
对于阿青来说,居家上班的问题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她和猫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阿青家的小猫刚4个月,还没有绝育,处在性格顽劣的阶段。她试了好多种方式教育小猫,都不太成功。平时晚上下了班相处几个小时还好,居家之后24小时待在一起,人猫矛盾就更突出了。“我现在的状态就是每天在家里跟猫吵架,它现在就正在咬我。”阿青苦笑着抱怨,“我很希望它赶紧变成那种每天只知道吃吃睡睡的小猫,不要再跟我闹了。”
在杭州,沈明豪和同学们也在想办法应对新形势的挑战。为了方便同学们,沈明豪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Loft作为办公室,离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很近。Loft二层有两张床,他和合伙人就睡在这里。“每天睡醒了就在办公室,工作累了就睡觉。”沈明豪说。与快毕业的沈明豪不同,平时同学们的工作状态基本以线上为主。分工之后就各自在寝室工作,每周末在线下开会。
12月初,随着形势变化,各地高校也逐步宣布学生离校政策。同学们纷纷回家了,随后在路上和家中各自“中招”。沈明豪告诉我,虽然不停有人阳,但影响还不算太大。首先是大家都还年轻,身体状况还算好,发烧完全不能干活一般来说最多也就两三天,烧退了就很快恢复到工作的状态。其次是他们平日里就以线上任务制为主,所以实际上也不存在请假的情况。“如果说谁阳了的话,我可能会将他的任务推后,或者看能不能分配给别的同学去做。大家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尽量协调。”作为团队领导者,沈明豪为成员们做出了安排。
从12月下旬开始,工作室自然而然地转为完全线上工作,每周的线下会也转为线上会。大家用三四个小时来连麦,开开会,聊聊天。沈明豪和同学们有时候会一起看看别的游戏。“比如说我直播玩某款游戏,然后大家一起研究一下,看看他们游戏是怎么设计的,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点。”
对于新形势,沈明豪和同学们的普遍感受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很多事情其实都没有准备好。12月下旬的一天,沈明豪的妈妈告诉他,自己也有点发烧。他听了很着急,想把自己手头的药寄回老家温州,下单后却接到了快递小哥的电话,说自己现在也发烧了,能不能明天再来取件。经过协商,沈明豪决定自己去楼下把包裹送到快递小哥手上。
见面之后,沈明豪发现快递小哥状态很差。聊了几句,才知道对方也没有退烧药,现在只能硬扛,还在坚持工作。沈明豪想了想,把自己留的一点药分了两颗给他。回想起这件事,沈明豪感触也很深:“虽然我们自己条件还算好,能够应对一场疾病,但很多人可能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关就真的很难过。”
未来
“之后会不会给行业前景带来利好,我觉得很难讲。我目前在意的也不是这个问题。”阿青直白地说。
最近几天,她所在的公司已经完全复工了,会议和各种工作都回到了线下。12月之后的新政策会不会给游戏行业带来新的转机,很多人都抱着积极的想法。但阿青觉得,目前还没到考虑这个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了之后,一些“好处”可能才能显示出来。
阿青说,这段时间,自己和朋友们的情绪都不太高。她在朋友圈里看到,更多人在表达沉重的情绪。她毕业的学校有位德高望重的退休教授,前两天,老教授去世了,看到讣告大家都很难过。“虽然一直封控不是长久之计,但现在远没有到大家能笑得出来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可能要再等几个月,大家的心情才会恢复。
作为一个刚从学生阶段进入行业不久的新人,阿青也考虑到了下一年的毕业生:“我想那些即将毕业,要进入游戏行业的学生会更在意行业风向的信息吧,会在意明年他的机会是不是更多,Offer会不会更好。至于我身边的人,目前首先担心的还是健康问题。”
沈明豪今年就要毕业了。他现在脑子里都是明年要发行的两款游戏。对于一个只有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在读研究生的游戏工作室来说,工作量不容小觑。好在目前进展都还算顺利,那款VR游戏《龙陵惊梦》现在做到了大概三分之一的程度。他们想做5个关卡。从8月份到10月份,团队花2个月做完了第一关,在B站上放了试玩版视频。沈明豪不太满意,又花了两个月把第一关优化了一遍,调整了很多东西,重构了关卡,在12月底做出了一个正式的40分钟试玩版。有了Demo,就可以先用来对接一些外部的商务资源合作。沈明豪觉得这半年的努力算是有了一些成果。
工作室的另一款游戏叫《导师模拟器》,是一款策略选择类游戏,涉及到导师和学生之间的任务养成。沈明豪设计的最终任务是让玩家扮演的导师攒够足够的学术值,然后成为院士。他准备在这段时间里将游戏初步的试玩版做出来,把它的框架和玩法系统基本确定了,再在这个基础上调整细节、填充内容。
在深圳,圣诞节过完,小华也和同事们再次见面了。到元旦假期结束,工位上逐渐从了无人烟到焕发生机,现在基本上都满了。小华告诉我,整体来说,已经过去的12月对发新版本没有造成观感上的影响,只是给工作造成了一些波折。“你脑子晕的时候写的代码Bug会很多,下的决策也会有问题,但最终基本上算是保质保量搞定了。”同事们都非常辛苦,小华觉得很感动,并且准备请团队里的开发大哥吃饭。“毕竟你是策划嘛,这里的规则就是这样的。策划起一个主导的作用,在很多事情上说了算,也就要对很多东西负责。”
说到12月之后的新形势对游戏行业有什么影响,小华觉得,这个因素反而应该排在很多因素的后面。3年前,防控与居家一度给世界各国的游戏行业带来了积极影响,但最近一两年,这种状况实际上基本不存在了。小华觉得,政策能够影响经济会往哪边走,然后宏观经济再去影响人的消费能力,然后再影响到游戏。“这个复杂的过程就不是我们能够预测的了。摆在眼前的还是版号,这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关键的。”
尽管经历了一些波折,小华仍然希望每款凝聚了从业者心血的游戏在新一年里都能过得更好。每年开年会他总是很兴奋,期待着看到其他项目组做出来的东西。“虽然已经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今年(2022年)的年终应该肯定是会变少了,但希望未来一年里会好起来吧。”
前几天,小华的一个好朋友找到了工作:在北京当游戏策划。为了鼓励这位朋友,小华告诉对方,自己当年入职的时候拿到的钱跟他差不多。对方回了小华一个问号,但小华并没有撒谎,数字确实是一样的。“我只是想跟他说明,调薪很重要,未来走势要比当前起点更重要。我们进入这个行业的起薪可能确实差不多,但2023年的游戏行业和2019年毕竟不一样了。”
在杭州,沈明豪和伙伴们大概评估了一下,按照目前的进度,他们的两款游戏大概在今年暑假期间都能上线。恢复线下工作后,沈明豪曾经想过要不要把那台笔记本退掉,毕竟作为创业团队,他们资金十分有限,1万多元不是小数目。但想了想,他最终决定把它留下来——之后带着新游戏参加展会,有一台高配置的笔记本会更方便。
“身为一个创业者,我对未来还是有信心的。我相信这样的状态是短暂的,可能这几个月大家都会非常艰难,但如果挺过去了,就逐步会恢复到一个正常的状态。”沈明豪笑着说,“可能是我太乐观了吧。”
创立之初,沈明豪和朋友们给自己的工作室起了个名字——海未起明。这个名字不仅是“还未起名”的有趣谐音,也包含着这批新生游戏人对未来的期待。沈明豪这样解释它的含义:“海未起明就是形容大海上的黎明嘛。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可能还是比较黑,但是已经有微弱的亮光冒出来,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时刻。我们觉得这种时刻寓意着生机和未来。”
(文中阿青、小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