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远举(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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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北大、清华毕业的人,居然还会相信这些“一眼假”的东西,和亲戚群、老乡群别无二致?
一位清华应届硕士生吐槽字节跳动公司的帖子火了。这位清华硕士称,字节跳动公司只给了23年应届生2万的月薪,甚至不如本科,恶意低薪很恶心。然后还上纲上线,给字节扣了很多帽子。
年轻人激烈声讨任何对象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某种程度上,这段声讨文字反映了他缺乏思辨、分析能力。这恰好也是工作中需要的能力,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被低薪”。
很多人对他作为名校毕业生却缺乏思维、分析能力感到失望,不理解。其实,现在类似的现象很多。985、名校、北清的高校群里,有转发食疗养生的、有转发阴谋论的,有转发耸人听闻的谣言的,有转发批判市场经济张嘴就来“万恶的资本家”的。各种粗制滥造,一看就知道的谣言,频频出现在各个名校校友群中。
在一个清华的校友群,曾有人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北大、清华毕业的人,居然还会相信这些“一眼假”的东西,和自己的亲戚群、老乡群别无二致?
我说,我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知识结构的缺陷
郭德纲曾说过一段相声:我和火箭专家说,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认为得烧柴,最好是烧煤,煤还得精选煤,水洗煤不行。如果那科学家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输了。
同样的,如果我告诉一个清华理工科毕业的,40岁的中年男人,我可以用社会经验去把握电机磁阻参数,催化剂的活化能,他可能觉得,看我一眼就算他输。
但是,他却会认为,他不需要学习任何相关知识,在不具备相关知识框架的情况下,仅凭生活经验,就可以掌握社会运行的原理,并提出自己的见解,就因为他懂电机磁阻参数,懂催化剂的活化能。
人类的理工科知识,经历了千百年的积累;而人类对于社会运行的知识,也经过了同样时间的漫长积累,人类才从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变得更加文明。虽然,社会科学没有一定答案,但相关的底层概念,能帮我们搭起一个思维框架,更接近真相,更明晰是非。
自由与安全的矛盾、权利与义务的相辅相成、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区别、无知之幕、功利主义与理想主义、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乃至更具体的,财政幻觉、理性选民的神话、池塘理论、阿罗不可能定理,这些社会科学的概念、知识框架,能帮助我们透过纷繁复杂、厚重灰暗的社会现象,去看到事情的本质与是非。
这是些本该在初高中阶段就完成的通识教育。但我敢保证,绝大部分985毕业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
假设一个清华毕业的人,80后,从农村苦读考上清华,现在定居北京,年入300万,有北京户口,买了学区房,孩子免费上学区里的公立名校。这时管理部门要教育改革,让流动儿童也来上这所学校,并且和本地人混编在一个班级。他作为家长是什么态度?是欢迎流动孩子一起来上学,还是“我奋斗了三十年,我的孩子免费上好学校这个待遇是我应得的,你们这些穷人不配”?
显然,在当下,大概率的是后者。
但如果他多多少少懂一些“无知之幕”的分析框架之后,他的看法多多少少会有些改变,会更倾向于前者。
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中,有一个重要的理论:“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所谓无知之幕,指人们在讨论一件事时,最理想的方式是假设大家都在一个幕布后,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走出这个幕布后将处于什么样的角色。或者说,讨论一个社会的问题、架构、决策时,你不知道自己会投胎到这个社会的哪个阶层。这样,就会假设自己可能是其他人,将心比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果他再懂一点财政知识,知道政府财政的原理,而且,不仅仅是学过,而是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能够想到这些知识,那么,他就会意识到,公立学校的钱,源于所有纳税人,公立教育的原则应该是公平。
在这些知识背后,则是人类的价值观。没有这些知识,自然也没有这些价值观,信奉的就是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换句话说,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思维能力与使用思维的能力
人类思想上的惰性,打开了人类被潜移默化的大门。
《思考快与慢》是丹尼尔·卡尼曼写就的一本经典的心理学巨著。在这本书中,他将人的思考分为两类:
“系统1”——依赖记忆、经验的“快思考”。
“系统2”——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慢思考”。
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件事,会使用不同的思考系统。比如我看到一个社会事件,会使用“系统2”去思考,职业习惯而已。但同一个事件,对于很多人来说,无非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会去仔细思考,哪怕他比我聪明很多,他的思考能力也只会用在工作中。
博尔特有能力9秒跑完100米,但他平时走路,喜欢慢慢走,一秒钟1米;另一个人,虽然他短跑的能力远不及博尔特,但他平时习惯于小跑着走路,每秒2米。所以,在日常状态下,后者的速度超过了博尔特。这就是“思维能力”与“使用思维的能力”的区别。
我们什么时候会使用自己的思维能力?
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即恶的平庸性,在意识形态机器下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消除自己的思想,无条件服从下达的命令,放弃个人价值判断。但我觉得,平庸之恶不一定会出现在一个看守柏林墙的警卫身上,因为他们所处的岗位,让他们在职业上接受日常冲击,他们不会在工作这方面毫无思考。
但作为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生,工作繁忙,群里、社交媒体上、饭局上聊几句“闲事”,不会“费力”按照相关的知识、逻辑框架来分析事实,得到正确的结论——虽然他们有这个能力。而更多的时候,由于缺乏前述的知识框架,他们未必有这个能力。
所以,哪怕是名校毕业,哪怕具有更高的思维能力,但实际上,一般情况下,面对社会事务,他们往往采用从众的、“快的”方式去思考。他们所谓的“自己的观点”,只是根据一个关键词,在脑海中寻找最接近、最熟悉的词句来组成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自己日常最频繁听到的那些东西。
这些脑海中的东西,决定他喜欢听到和看到什么,无数人的偏好汇集起来,就是流量密码。市场自然会向他们提供这个东西,而那些理性的声音则因为“不符合偏好”“不被关注”被抛弃。于是,那些谬误的信息就成为一个茧房,牢牢地包裹住他们。
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不仅缺乏知识,甚至也缺乏事实。他们获得的是建立在虚假事实之上的谬误观念,然后,他们误以为这是自己所想。
这正是这位清华毕业生围绕“批判资本”来建立自己的观点的原因。他觉得这是自己的思考,但其实只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而已。其中的逻辑不堪一击,也不存在对社会和市场运行基础的知识。我没有看到他“使用自己的思维”。
说个题外话,这正是小镇做题家的本质:自己学的东西,只能用在做题中,在现实中却无法“使用”这些知识,去创造性地应用。他们能熟练地解题,但并不相信自己所学的可以应用于现实,在现实中,放弃了自己的知识。一个医科生在统计与检验考试中能获得100分,但在现实中,仍然会相信无法通过双盲实验三期临床的中成药是有效的。
回到正题上来,正因为缺乏相关知识框架,又“不使用思维能力”,名校毕业的学生,因为社会和他们自己都相信这些是“更有学识的人”,更不愿意接受与自己已有知识框架不符的思维和认知,不愿承认自己的缺陷,反而最容易被流行的谬误所俘获。
这就形成一个现象:随着一个名校毕业生对社会新闻关注度的提升,他的谬误观念会变得更多;只有当他翻越一个门槛,用更多的时间去关注相关的信息、知识,更全面地获得信息、知识、观点的时候,他的认知谬误才会逐渐减少。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足以翻越这个门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没有时间看一眼头顶的星空。
很多时候,受教育更少的人,反而能以直觉、常识、以及人类普遍的同情心去把握是非对错。他搞不懂北约华约、泛斯拉夫主义、地缘政治,他只需要懂“先去打人家干嘛?那些难民小孩好惨哦。”
当然,这是一个社交媒体时代的普遍现象。
国外的民众,比如那些所谓的红脖子,其实也没有多少理解力,也不会使用自己的思维。他们反对疫苗,反对戴口罩,并非有充分的科学依据,有自己全面的分析,更多的也只是出于从小被教导的理念,诸如要自由、保持个人独立,不信任政府。在疫情来临的时候,从科学角度,这当然是愚昧的,但从长期、整体角度看,这提供了一个更多元的、不那么容易形成信息茧房的环境。
名校毕业的学生,将来都是社会精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社会发展的走向,当他们对社会的理解充满偏见与谬误的时候,社会就会像一架失控的马车。要避免这个风险,这些精英应该建立起解读社会问题的基本知识框架,更积极地“使用自己的思维能力”,同时,社会也要向他们提供更多理性的观点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