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士担忧儿子会有身份认同的问题,策划了一场寻根之旅。(受访者供图/图)
网络语中流行“丧偶式婚姻”的说法,指的是婚姻生活形同丧偶,在某些方面源自年轻一代对上一辈婚姻的观察。矛头所指,其实更多的还是传统父亲在育儿和家庭生活中缺失的问题。
张晗是《坏爸爸,好爸爸》总导演。印象中,小时候她经常在铁路旁拉着姥姥的手,望着疾驰的火车,等待父亲归来。她的父亲传统、沉默,工作繁忙,来不及参与孩子的教育和成长,甚至没有更多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据她观察,身边很多同龄人,尤其是男性,与父亲的关系其实并不融洽。
几年前,张晗结婚生子,身份发生变化。“成为一个妈妈之前,我得先成为我自己。”她希望能拿出一部分时间完成自己的事情,保持住“自我”的身份。但这是一件艰难的事,相较之下,男性似乎少有“成为父亲”和“成为自己”之间的困惑。
孩子刚出生时,张晗与丈夫经常爆发争吵,孩子出生前后生活的变化、繁重的育儿压力令她不得不去重新开始思考:怎样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
“我的初衷是去看看别人是怎么当爸爸的。”张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4个月的时间,张晗和团队调研了一百多个家庭,他们去了北京、广州、杭州等城市的家庭中,看看都市里的父亲如何育儿;他们还去了大理,这个被称为新教育的“模范基地”,那里有“离经叛道”的父亲们,“父亲究竟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承担的角色是什么?”
参与到家庭中的父亲远比想象得多,他们最终拍下了五位父亲的故事,有传统的父亲和先锋的父亲,严厉的父亲和温柔的父亲,富有的父亲和拮据的父亲。他们参与到孩子成长的各个阶段,有的正在学步,有的还是少年,有的即将成年。相似的是,父亲们活得非常同步,都在享受父亲的角色。
“当父亲越来越多地参与到育儿过程中,这种角色感就会越来越强烈。当逐渐建立起父亲角色的时候,他可能就会遇到跟妈妈同样的问题,这时他才要去抉择,‘我’和‘成为爸爸’的一种平衡。”张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纪录片《坏爸爸,好爸爸》播出后,后台数据显示,70%的受众是30-40岁的女性。
九个月才产生父爱的感觉
张晗原本打算在大理寻找那些倡导新教育的父母。大理近些年容纳了很多来自大都市的中产父母,他们厌恶“鸡娃”,希望对孩子进行自然教育。“大理这个地方,有各种各样的幼儿园,”张晗形容说,“一到寒暑假,人全部爆满,城市没有山可以爬,没有土可以滚,我就去大理。”
分集导演谢博云在大理父母们的口中得知了京荆一家。她见过许多从大城市搬来的父母仍居住在大理城区的高档住宅中,并没有彻底放下都市生活,而京荆一家则义无反顾进山生活。山里通讯信号微弱,京荆带着孩子在山里玩耍,到了饭点,妻子筷子拿着对讲机喊他们回家吃饭。
孩子闯入京荆和筷子这对“模范夫妻”的城市生活后,家庭面临崩溃和瓦解。筷子的产后抑郁情绪强烈,家中的一切令她不适。在纪录片中,筷子坦率地说,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她和孩子并没有那么深的联结,“那种母爱泛滥的感觉是后面才有的”。
京荆则花了足足九个月的时间才产生父爱的感觉,“白天带孩子没我的份,晚上陪睡净吵架,我们三个人睡,主要的精力耗在吵架上了”。2021年4月,京荆一家搬到大理,在朋友的林场,他们在一大片荒野上建造起了一间简陋的小屋。筷子指挥着工人们建造房子,京荆则承担起部分育儿的工作。
他们的孩子祁刘海儿在山上很快学会了走路和奔跑,他会坐在水盆里洗澡,奋力摇晃着身子,突然整个人向后跌倒,滚在泥土里。小木屋的地板是草铺成的,他穿着纸尿裤在地上奔跑,躺下来依偎在狗身上。祁刘海儿奔向坡地,躺在阳光下,京荆看着他玩乐,帮他擦屎,然后玩累的祁刘海儿在他的胸口沉沉睡去。高兴的时候,曾在成都开英语学校的京荆,弹着乐器,唱起英文歌。
张晗有一种感觉,小孩子在自然中长大的状态与城市中完全不同。她记得在斯里兰卡遇到的两个孩子,一个在海边奔跑,一个却在岸边刷着手机。“不是说刷手机不好,眼前有那么多值得享受的事情,如果我的孩子在玩手机,我觉得教育是失败的。”过去张晗拍了很多的纪实作品,一半时间在拍动物,她知道自然能为孩子带来什么。
京荆说,“如果不能自己带孩子,没有任何意义,那不是我要的。我们俩是孩子的环境,我们俩不好,孩子一定不好。”张晗想要回答的问题正在于此,“他们想解决的不是如何养育孩子的问题,而是每个家庭都面临孩子出生后的婚姻问题,如何平衡三者关系的问题。”
大部分夫妻不得不去计较和平衡双方在育儿上的付出。张晗的孩子出生六个月到一岁的时候,这个矛盾异常尖锐,那时候她参与了纪录片《城市梦》的拍摄,繁重工作之后仍要拿出时间照顾孩子,甚至牺牲掉工作和个人的时间,“为什么我要割舍这么多,你只要割舍这么少?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忙,睡觉的时间那么少,你不能多带一些孩子?”她认为这是自我在和母亲的身份抗争,而伴侣仍然没有建立自己的父亲身份。
京荆和筷子在拥有孩子后的两年,经历了过去难以想象的撕破脸皮、吵架以及扇巴掌。城市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甚至加重了这种紧张关系,他们索性“躲”入山里。张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或许是城市的焦虑和压迫消失了,或者是他们辞去工作后拥有了足够多的育儿时间,尤其是京荆,陪伴孩子的时间超过了筷子,这加深了彼此的理解。
争吵当然不是消失了,它仍是生活的一部分。京荆抱怨筷子的说话方式,经常对自己发火。筷子先是回应以沉默,她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咀嚼着口中的饭菜,一脚踹翻了凳子,孩子吓坏了,大声哭泣。后来,京荆安慰筷子,筷子说起自己打算下山,但在走到一半的时候想起孩子。京荆说,这不,孩子现在成了他们和好的理由。
至少从结果来看,筷子找到了一部分丢失的自我,她在放手之后得到了解脱。至于京荆,他得到了更多和孩子的亲子时间,“他的成长就是我的成长,真的实打实地陪在那,每天一件一件小事累计着。”京荆如此说。
“我们高高兴兴,每天乐呵呵,这孩子一定会好,跟他以后在城里上重点中学,还是在乡里上一个普通的职业学校没什么关系,(而是)他是不是保持着积极主动的正能量,每天观察到了自己的变化,对自己的未来越来越清晰和有追求。”京荆在纪录片中说。关于育儿这件事,他和妻子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如今,京荆一家离开了山上,回到了大理,搬到了苍山脚下的一个老房子里。
鞍山的体育老师柏剑收留了许多原生家庭有问题的孩子,孩子们称他为“老爸”。(受访者供图/图)
“感悟了才能成为爸爸”
拍摄后,张晗发现,成为爸爸是一个主动的选择。即使身体成了爸爸,但是心理上仍然没有,这样的父亲大有人在。“只有自己真正感悟了才能够成为爸爸,否则你对于这个角色其实没有太强烈的认同感。很多孩子已经成年了,他还不是特别明白什么叫做父爱。”
出品人林佚推动了纪录片的完成。他在四十多岁再次成为父亲,二十多岁第一次做父亲时,他夹杂着惶恐、喜悦一系列的情绪,更多的是责任,而现在完全不一样,“我突然间意识到,父子或者父女的爱也是化学反应,像爱情一样,是由内分泌驱动的,一种很浓烈的化学反应的情感。”他本以为是自己的私人感受,却遇到了另一位四十多岁的父亲。两个中年男人聊到成为父亲的感受,林佚发现对方竟然热泪盈眶。
“父亲不太可能在孩子出生那一刻,就建立这种连接,这种连接是双方的,必须是双方同时的。”林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父爱是互动的结果。母爱不太需要这种互动,孩子一出生也许就已经建立了。你拥抱孩子,亲吻孩子,看向孩子的眼神,我二十多岁这么去做的时候,动作中的情感成分少很多。大多数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父亲的情感更需要表达出来。如果父亲缺乏表达,孩子也会缺乏表达。”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林佚其实做了更多的事情,洗澡、泡奶、换尿片,他爱着孩子,操心孩子的一切,但是每一次凝视孩子和现在又是不同的。小女儿开口说话后,第一声喊了“爸爸”,别人逗她,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回答,爸爸。甚至在聚会中,一个妈妈教所有小朋友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小女儿张口改成了“爸爸”。妻子心理不平衡,感觉被孩子忽视。林佚宽慰她,并不是不亲,而是自己在拥有情感体验后,甚至比她更在意孩子的感受。
纪录片中,有人主动成为别人的父亲。柏剑是鞍山市华育中学的体育老师,收留了许多原生家庭有问题的孩子,孩子们称他为“老爸”。他是个传统的中国式家长,鼓励和惩罚孩子的方式简单直接。孩子用悄悄话跟他说想妈妈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柏剑安慰着“你表现这么好,妈妈会很高兴的”。在十几个各个年龄段的孩子里,他开会,说着“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出生在罗马”的道理,然后在清晨带着孩子去奋力长跑。
柏剑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根戒尺,即将受到惩罚的小孩已经哭成一团,因为骂人,他要接受柏剑的处罚。孩子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惩罚仍然落下,柏剑却狠狠敲了自己的手掌。在另一个处理殴斗的事件里,如果你打伤了人,要支付一万元的医药费,谁能替你出?柏剑模拟这个场景,打给孩子的爷爷。爷爷说,他爸和姑都出不了,我也出不了。打人的孩子瞬间明白了残酷的一切。
“他收养了这些无处可去的孩子,他主动成为了别人的父亲,希望在孩子的部分人生里扮演这个角色。”张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而实际上,妻子抱怨他的选择,认为柏剑毁掉了家庭生活,甚至无暇照料自己的亲生孩子。
林佚相信,即使没有血缘,但是在柏剑和孩子的互动中,仍然看到了子女与父亲的连接,“他不一定会去想这个问题,他和自己的亲生孩子也许没有建立这样的连接。柏剑和我第一次做父亲的时候感受是有些相似的,努力照顾孩子、承担责任”。
脑瘫、癫痫、自闭症,这些疾病全部降临在轩轩身上,轩轩爸爸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照料他,妻子则为生计忙碌。他最苦恼的事情莫过于,自己无法进入儿子的空间。他形容,儿子就像在一个杯子里,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是却无法走出来。教轩轩刷牙用了八年,上厕所用了十年,完全走向独立需要更多时间。
这位中年父亲操心着孩子未来进入社会的问题。这一天,他们参加了康复相关的活动。儿子在外面参加相关的训练,父亲则在屋内上课,学习如何监测儿子的身体。他拿着香蕉喊轩轩出来吃,轩轩摸摸爸爸的头,爸爸立即心领神会,“爸爸的头发白了是不是?”课后,他和相似境遇的家长们聊天,他是在场唯一的男性,但比母亲们了解得更多。
与柏剑不同,轩轩爸爸更像是母亲,他心思细腻,观察仔细,不停向教室里张望,关心孩子的饮食、大便,从细枝末节处推测出儿子的身体状态。他不敢放手,一旦放手,轩轩又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轩轩的一举一动牵挂着他的心,他们的目光时常交汇,相视一笑。父亲对轩轩的恢复抱有大的期待,过往一些成功恢复的例子激励着他。
“我能在轩轩爸爸身上感受到特定的情绪,当小朋友长大的时候,他的那种纠结、惊喜、伤心、欣慰,这种复杂的情绪更像是母亲的情绪。”张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林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今天应该重新理解(成为父亲)这件事。”这并不意味着过去的父亲身份改变了,他对电影《十月围城》里封建家长式的父亲印象深刻,这个人物可以为了儿子去死,“很多爸爸其实很深沉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对于每个爸爸来说,确实应该静下来想一想自己和孩子的这种情感”。
儿子出生后,王开鸿成为了全职爸爸,他和儿子组建了一支乐队,开启了摇滚之路。(受访者供图/图)
把孩子当作个体
如果京棘的故事说服力不够,不妨看看另一位先锋爸爸王开鸿的故事。王开鸿是自由摄影师,儿子kk出生后,他成为全职奶爸。王开鸿的教育理念是,如果无法直接参与和孩子的互动,只是陪同的作用,那么他完全不愿意。
他们组建了一支“机器人海盗乐队”,开启了摇滚之路。kk的目标是成为摇滚巨星,广东巡演是第一步,然后全国巡演,最后全球巡演。分集导演池小琪问小家伙,会不会很累?kk说,累,怕什么?朋克,硬撑嘛!如果你以为kk荒废了学业,实际上,他的学习成绩优秀,奖状铺满墙壁。但是他还是用大把的时间,穿梭在各个演出场地,他的头发一根根炸起,他的神情狂放不羁。
当儿子戴上耳返,拿起话筒,调整位置。老爸突然暂停,提出各种意见。kk在听完一场摇滚后,他会直言不讳地说,讨厌“后摇”,因为只能听,“把‘后摇’打‘死’”。但他不敢当当面讲这些,kk揣摩了爸爸生气的底线。在地铁上,老爸一脸严肃问起感受,他换了套说辞,“虽然是后摇,但是它的音乐蛮丰富。第二个,挺朋克的,朋克后摇。”
王开鸿试图做一个理解儿子的父亲,但kk在学校被打后还是只告诉了妈妈,这令王开鸿感到伤心。过去,王开鸿和父亲的关系同样如此,他不得不反思自己交流的方式。kk说,每次自己想亲他,父亲会避开,“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害羞呢?”
“kk,我其实没有期待你以后会做什么,会不会做音乐无所谓的,是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是不是一个伟大的人,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的定义,别人讨论和聊天的东西,跟我们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滚蛋。”最终,王开鸿面对镜头说出了对儿子的话。
王开鸿的故事令林佚印象深刻。推动孩子不走寻常路,是一件需要承担风险的事情。林佚说,父亲在孩子的教育中更要慎重。一旦选择,孩子的成长路径便会被框定。“当你没有那种情感介入的时候,你只有责任,很容易被社会大众的意见裹挟,走一样的路子。”林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拥有这种独特的情感后,你会自然而然发现孩子与众不同的地方。”
林佚说,不管是京荆,还是王开鸿,他佩服这样的教育实验,父亲做出迥异于世俗的决定需要勇气,“老爸给你买了学区房,也给你上了补习班,在你身上花了一堆的钱,最终你没成才,你不要怪老爸,我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在我看来,这才是一种不负责任。”
陈博士安排的寻根之旅,十四岁的儿子兴趣寥寥。(受访者供图/图)
林佚又提到陈博士,纪录片中的一位高知父亲,他从最好的中学考入清华大学,又先后在麻省理工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完成了硕士和博士的学业。这位父亲并不担忧十四岁的儿子是否能考入美国的藤校,是否会如自己一样成功,他担忧更远的事情。
儿子在美国出生,夫人是韩国人,三个国家的身份令儿子迷茫。陈博士担心,这种身份认知障碍最终会在某一天爆发出来。“他一定要提早解决这个问题。”林佚说。
陈博士策划了一场寻根之旅,他们从美国回国,溯源“陈氏”。儿子明显对父亲的寻根之旅不感兴趣。作为一个美国长大的年轻人,他不喜欢无聊、古老的家族历史。当父亲兴致勃勃讲起陈岱孙,儿子说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与他的血缘联系和陌生人一样,一百年前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陈博士并没有表现得不悦,笑了笑,“你说得对,就是试图了解一下。”
父亲希望儿子理解历史和传承,“理解父亲为什么在其他地方读书的时候,看到天空飘着的云,就会想念故乡的云”。当然十四岁的儿子理解这一切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陈博士就是在十四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从此过上了没有父亲的人生。
儿子在镜头前坦言,反感“身份”这个话题,他在三个国家总会被问及对三个国家的看法,哪个更好?你属于哪一边?大多数情况下,父亲走街串巷,回顾过去的生活,儿子跟随他的步伐,心不在焉。这个话题过于久远和沉重,但他还是跟着爸爸走了下去。
“亲子关系怎么建立?我知道有很多爸爸非常忙,但是建立亲子关系是重要的。如果爸爸逃避了,这个问题一定会在孩子身上显现,成为一个内心的问题。”张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应受访者要求,林佚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