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会碰到几个你不想碰到的人,也总会碰到几个你不想他离开的人。裘克安先生(1920-2008)就是我不想他离开的人。
从认识裘克安先生开始,我一直称呼他为裘校长,从来没有改过口,这篇小文中也就称呼他为裘校长吧。
1987年,我从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毕业,分配到宁波大学外语系任教。到宁大不久,就听人说起宁大副校长裘克安教授很是了得,说他是老浙大英语专业毕业,留学牛津,曾任驻英大使馆文化参赞,1985年宁波大学创办,他从外交学院到宁大工作。还有人说他是周恩来总理的翻译。我那时年轻,对许多人和事不太留心,听过了也就听过了,没有探究。其实我一直就是一个对许多事情不上心的人。直到现在写这篇回忆文章,才想起去网上查查他的简历:
翻译家。浙江嵊县人。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3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外语系。1945年赴英国留学,获牛津大学英国文学硕士学位。1948年回国。后任北平师范大学副教授。建国后,历任外交部国际司科长、翻译室处长、办公厅专员、翻译室副主任,驻英国大使馆参赞,外交部翻译室外语顾问兼外交学院教授,宁波大学副校长兼杭州大学教授,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理事,国际莎士比亚协会会员,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第二届理事。编译《斯诺在中国》,编辑并注释《哈姆雷特》《裘力斯·凯撒》《仲夏夜之梦》,著有《牛津大学》等。
简历中没有提到任周总理翻译一事。我生性憨笨,凡事不深究,以前跟裘校长接触,心中虽经常好奇,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也从来不曾听他自己提起过往的事,不知道是否属实。我想,从他的简历来看,此事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再后来,听说裘校长是嵊县人,心里一下子觉得很亲切。原因是,我是新昌人,新昌与嵊县相距很近,一般都将两个县并提,说起来总是“新昌嵊县”,历史上两个县还曾经并作一个县,所以,一听说裘校长是嵊县人,我心里马上引为老乡。不知道他后来对我的关心帮助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不过记忆中从来没有听他说我们是老乡之类的话。
那个时候,学校里的讲座还是不少的。我到宁大不久,就听了一次裘校长的讲座,听众主要是学生,内容记不太清了,反正不是英语学习方法就是英国文学。我去听了,第一感觉是“好懂”,第二心里马上有个疑问:“不是说他英语很厉害吗?怎么用的语言那么简单,一点高级的用词和语句都没有呢?”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可能隐隐有“也不怎么样嘛”的声音。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针对不同的听者用不同的语言才是厉害;用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语言,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更厉害。过了一两年,学校请了一个搞诗歌的Professor Glass来做讲座,裘校长可能跟他是老熟人了,讲座由裘校长主持。Glass的讲座,我在上外读书时就听过,他的语言节奏感很强,很优美。这次重听,依然如此。裘校长主持时,与Glass有较多互动,这次一听,发现裘校长的语言也很优美。我想,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
裘校长的语言,看起来有点平淡,但简洁、干净、准确,和他的相貌有点像。他个子不高,印象中似乎比我还要矮一些;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路有点跛,我猜可能是小时候得病落下的根;脸也不觉得英俊;穿着比较简单,如果不是重要场合,似乎常年都是一件咖啡色灯芯绒的休闲西服。但如果你看他的脸,会觉得很耐看,深度近视镜上方两道白色的眉毛,眉梢有几条寿眉,特别是笑起来,很可亲,笑里似乎还有点调皮的味道。我经常好奇,裘校长年纪那么大了,怎么还会有一点调皮的味道?他的声音略略有点沙哑,但沙哑中又有点磁性。反正,他就是一个耐看耐听的人。
1987年,裘克安副校长与宁波大学外语系男教师合影。右七为裘校长,右八为外语系主任胡荣昌教授,右一为本文作者。(作者供图/图)
再后来,又听说裘校长是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去图书馆,发现了十几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莎士比亚注释丛书”,小三十二开,黄色封面,其中的《哈姆莱特》一册,由裘校长注释并撰写前言,整套丛书的主编也是他。记得扉页上还有裘校长手书“赠宁波大学图书馆”字样,还钤了一枚印。不知道这套书宁大图书馆是否还保存着。
那本书我借来看了,但也只是看了,也不太看得明白。我那时对莎士比亚还没有很多的接触,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开始用心搜集并使用这套书。无论是后来我读博、开设莎士比亚作品选读课程、还是翻译牛津世界经典的莎士比亚丛书,这套书我一直在用,受益多多。用得更多的,是裘校长的《莎士比亚年谱》。我觉得,《莎士比亚年谱》是他的力作,用中国年谱的方式,把莎士比亚的生平、作品与其历史时代结合在一起,应该是他的独创。每次拿起他的书,目光总会在“裘克安”三个字上多停留一会儿。真希望现在还能跟他当面交谈,很想跟他说一句:“裘校长,我一直在用您的书。”他一定会照例淡淡而略略带点开心地说:“哦。”说这话时,他的声调是上扬的。他会开心,不是因为我在用他的书,而是因为看到我在用功学习。
本文作者所藏裘克安先生的两本著作。(作者供图/图)
那时的大学,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全民搞科研,空余时间相对多一些。我是山里人,大概还有一些山里人的热心,平时喜欢给人帮点忙,送个东西、跑个腿之类。外语系与学校外事办有比较多的来往,渐渐地我就跟外事办熟悉了,帮他们接送外教、临时做个翻译这些小事,做得不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反正也是很快,学校里的翻译任务基本上都落在了我身上。
那时裘校长主管学校外事工作,我记得第一件他交代下来的比较正式的翻译任务,是给图书馆翻译藏书分类目录,汉译英。当时的翻译,基本上都是手写稿,然后用打字机打出,送裘校长修改后,我再用打字机打出,再送他审。目录中有一条“毛泽东思想”,我译作“Mao Zedong Thoughts”,裘校长将“s”勾去,我第二次打,又把这个“s”加了回去。我去取他审校后的稿子,他说:“我把‘s’划掉了,你怎么又加回去了?”我说:“我记得读书时老师说过,‘毛泽东思想’是‘Mao Zedong Thoughts’。”他说:“怎么会?毛泽东思想就是一种思想,怎么可能有好多种?”然后又接着说:“你不要改我的东西,你改我,你就得错。”我虽然按他说的改了,但心里总有些年轻人的不服气,有点“怎么你说的就一定对?”的味道。后来,尤其是现在,自己学得多了一些,我对他语言的精准是真的心悦诚服。
我资质愚笨,语言功底并不扎实,好在还算勤快,多做了些事情,得以受裘校长亲炙,从中学到不少。1988年,学校请了英国南安普顿大学文学院院长Albert James Smith教授来校商讨宁大发展事宜,由我任翻译和陪同。Smith教授回英后,学校的总结报告也由我翻译,由裘校长修改定稿。我至今还保留着报告译文底稿。看着裘校长在上面的众多修改笔迹,除了惭愧自己的水平以外,我更多的是赞叹裘校长的细心、准确与恰当。裘校长写的字,好像当时没有什么感觉,如今看来,只觉得干净、悦目,清丽之中带着一种刚劲,有着浓郁的书卷气,是学人的手书,英文则是老一辈英国学人的那种严谨、典雅的笔迹,我想学却学不来。他的字,总是让我觉得,他年轻时一定是一位潇洒倜傥的少年。
1988年,宁波大学在宁大小宾馆招待Smith教授。从左至右分别为本文作者、外语系主任胡荣昌教授、Smith教授、裘校长和外事办主任唐德中。(作者供图/图)
宁波大学为Smith教授提供的参考资料译文第一稿、第二稿,本文作者打字,裘校长蓝色圆珠笔修改。(作者供图/图)
1989年,Smith教授再次应邀访问宁大,仍由我陪同并任翻译,主持接待的仍是裘校长。Smith教授回去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写信给宁大,提出要我去读他的研究生。学校经过讨论,没有同意,理由是我太年轻。当时,朱兆祥校长和裘校长都已离开宁大,否则他们一定会支持我去的。又过了几年,接到Smith教授夫人的信,说他早晨去买报纸,心脏病突发去世。从此以后,我去英国读书的梦就断了。
翻译,尤其是口译,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尤其是有裘校长这样的专家在场,我心里常常发怵,生怕自己出错,他马上就能听出,因此经常战战兢兢。后来,我跟裘校长说起,裘校长笑笑说:“我不在场,你更应该小心一点。我在,你可以不用有压力,你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我会补啊。”我一想,裘校长说得对啊。此后的翻译,我的心态整个儿倒过来了,凡是裘校长在场,我翻译得就比较轻松,他要是不在场,我反而紧张。接待Smith教授,裘校长每次都在场,且以小范围为多,内容基本也是我所熟悉的,我不记得有太大的压力。但是,有一次美国印第安纳州教育代表团来访,阵容较大,会谈时,宁波市政府几乎全套班子出动,介绍的内容涉及全市的农业、渔业、工业、商业、经济、交通、港口建设等各个方面,从早晨开始到晚上,一整天的翻译全由我一个人做。等到会谈全部结束,会场中只剩下了裘校长和我两人,我在两张椅子上躺了下来。裘校长看看我,笑了笑说:“挺累吧?”现在想来,我当时躺下,不但是肆无忌惮,目无尊长,而且是装腔作势,想要人知道我做了多少贡献,少不更事,惭愧得紧。再看看裘校长,他是如此的理解、包容,是让人觉得那么温暖的长者。
当时的学校,不像现在这样,做一点什么事情都折算成工分或者给补贴,我所做的所有这些工作,都是义务的。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或者是觉得我是属于还可以培养的那一种人,裘校长有一次主动提出,我有什么翻译的东西不妨可以让他看看。我就将自己译的一篇文章送去给他看。是海明威A Moveable Feast中的一篇,题为“People of the Seine”。他的修改一如既往地细致精到。改完了,他用宁波大学便笺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是否同意由他推荐给《英语世界》。我当然高兴。我在誊清的稿件上,还加上了“裘克安 校”的字样,结果被裘校长划去了。我去取稿子的时候,他说:“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你把我名字写上去了,他们(指编辑部)就为难了。没有我的名字,他们如果不用(稿子),就没有负担了。”我记得裘校长当时好像是《英语世界》的编委成员。最后,我当然是听裘校长的。这篇译作后来发表在《英语世界》1990年第一期,后来还收入了几种文集中。虽然这不是我发表的第一篇译作,但我走上翻译的道路,跟这一篇有着很大的关系。没有裘校长的提携指教,我对翻译的感觉可能会不一样。
本书作者1989年的翻译习作,第一图中红色字、第二图中蓝色字为裘校长修改笔迹。(作者供图/图)
裘校长就翻译习作写给本文作者的信。(作者供图/图)
有了这一次,我胆子大了起来。后来,我拉了一位大学同学一起,译了Kingsley Amis的长篇小说Take a Girl like You,译好后寄给裘校长,希望他帮我修改。当时裘校长已经离开宁波大学,回到北京,住在东交民巷。不久,我收到了从东交民巷寄回的书稿,先看到的是裘校长的信,信中,裘校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很忙,帮我看一些小东西可以,但这样长篇的东西,他没有时间看,我寄给他以前应该先问他一声的。我看了,为自己的欠考虑感觉非常惭愧。可惜,那一叠书稿和他的那封信我居然没有找到。我知道我不会把它丢了,可就是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我是一个没有条理的人,我记得跟着裘校长陪同外宾参观天童寺的时候,跟他合过影,现在也找不着了。裘校长忙,陪同外宾参观的时候不多,我记得跟着他陪同外宾参观的仅有天童寺和河姆渡遗址两次。参观河姆渡那次,记得他说,河姆渡这么好的一个文化遗址,他还从来没有去过,要一起去。可惜我也没有找到参观河姆渡的照片。
裘校长的学问是大家都景仰的,除了莎士比亚研究以外,其他的或者新的领域他也很关注。当时,符号学刚刚传到国内。有一次,外语系的冯韵芳教授有事去找他,回来对我们感叹说:“裘老真是了不起啊,这么大年纪了,他在看符号学的书!”
大概是1989年末吧,裘校长卸任副校长,回了北京。他回去以后,我因为自己也过得比较局促,除了寄Take a Girl like You译稿请他看的那一次以外,就很少交流了。最后一次见面大约是2005年,宁波大学建校20周年庆典,邀请了裘校长。那天晚上,我去宁大宾馆看他和朱兆祥老校长。当年,我经常在朱校长办公室直进直出,他总是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哦,是刘大翻译。”那天晚上,朱校长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我给裘校长带了两小包他爱吃的葡萄干,他思路和记忆都依然清晰,谈笑风生。看到裘校长身体和精神都健朗,我感到很欣慰。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裘校长是2008年8月15日在北京逝世的。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消息。2008年9月6日,我到北京开会。会议结束那天晚上,我出去散步,忽然发现旁边是东交民巷,心里很有触动。我在牛津世界经典莎士比亚丛书《爱的徒劳》的译后记里提到此事,不妨抄录在此:
……这些作品都为译者的工作提供了许多便利与启发,有许多时候,译者对这些前人的工作油然泛起感激之情,总是想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句话来。尤其是裘克安先生的著作,让我回想起当年刚到宁波大学工作的那段时光,裘先生担任宁波大学副校长,将学校不少翻译工作交给我做,我做完,他亲笔批改,我因此曾多有亲炙,受益良多。裘先生已故去多年,可每当我拿起他的著作,他的音容就宛在目前。他家住东交民巷,我有一年去北京开会,晚间散步经过那条胡同,特意进去走了一段,在我仿佛是与老先生再见一面,仿佛又听到他用那又沙又脆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要改我的东西,你改我,你就得错。”[可见我当时的胆子有多么的大啊(脸红ing)。]可惜那时他已故去将近一月。
现在,再也听不见裘校长那又沙又脆的声音了。好在,我还有裘校长留下的字。那样典雅清丽干净的字,是属于那一个时代的,现在好像很少看到这样的字了。裘校长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每一个时代都是要过去的。每一个时代的人也都是要过去的。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些人你希望他永远不曾离开你的生活,即使离开了,也希望他一直在你记忆里,尽管他的音容笑貌会渐渐模糊。在我的记忆中,裘校长就是这样的人。
2023年2月2日
刘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