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每日新语”的第二期。在如今的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门新课，名字叫“乙学”。（点击查看第一期：《肉体在上班，精神已离职》）

顾名思义，乙学，就是乙方文学。每一声“好的好的”，每一个“玫瑰花”表情，其实都是乙方打工人深入骨子里的沟通素养。

这种沟通文学，来源于实际生活。各个行业的打工人们，从商业角度看，可以被简单分为甲方和乙方。甲方，提出要求，乙方，承接任务并落实要求，二者看似平等，但实际上，甲方往往掌握更大的话语权和地位，也被俗称为“甲方爸爸”。

相信每个乙方对于这些心脏骤停的时刻，都不陌生：

“用Photoshop，别用PS。我要五彩斑斓的黑和五光十色的白。”

“很完美，但有亿点点细节需要改动一下。”

“文案不需要太复杂，惊艳、感动，眼前一亮的同时，能够达到令人落泪的效果。”

“你的声音不是蓝色，是白色，忧郁呢？深邃呢？”

每当这种时候，乙方的脑海里可能会闪过弹幕一样的吐槽与争论，但也只是瞬间，事实是，他们长叹一口气后，打在聊天框里的回复，可能还是一句：

“好滴，没问题！马上改~”再附加一串玫瑰、笑脸和奋斗的表情符号。

文 | 高越

编辑 | 易方兴

设计｜田伟

运营 | 栗子

“四大法宝”

学好乙学，理论是第一步。许多乙方打工人，为了参透乙学的奥秘，成立了“乙方文学品鉴小组”，为我们总结了“乙学四法”。

第一个，重复法。

一个简单的“好的”“收到”“辛苦”，太过生硬、干瘪，学过乙学的乙方，懂得将词组重复说上两次，像是“好的好的”“辛苦辛苦”“感谢感谢”和“您忙您忙”……一下子变得既诚恳，又柔软。

第二个，语气词法。

一个熟练乙学的乙方，怎么能不会用语气词？常见的包括滴、啦、哈、哟、呢，像是“麻烦啦”“在的呢”“好滴”等等。

一些细微的语气词，往往会给人不同的感受。很多人认为，同样一句话，用“哈”结尾，就要比“哦”结尾，带了一些颐指气使和假客气的意味，相比之下，还是“哦”结尾更为俏皮、可爱。

是真的哦。

第三个，emoji表情法。

表情，是乙方不可或缺的乙学法宝。合作愉快，发“握手”；表示辛苦，发“咖啡”；庆祝合作，发“烟花”；努力加班，发“奋斗”，甚至一系列或可爱、或委屈的小黄脸，都是乙方打工人的每日必发表情。

第四个，波浪号法。

深谙乙学精髓的打工人们发现，只要每句话后跟上一个波浪号，任意句子都可以变得客气、随和，十分“乙里乙气”，像是“谢谢啦~”“辛苦啦~”“麻烦啦~”。

当然，四种方法并不孤立，有经验的乙方打工人知道，叠加在一起使用，效果翻倍！

做影视宣传4年的卢卡，熟练掌握乙学之道。

她需要在项目拍摄期，按照甲方需求，提供宣发策划方案。她想过50版不同的短视频脚本，给营销号写过七八十份宣传文案，就连甲方发在朋友圈的字，都是她一个一个打的。

播出期，卢卡必须24小时待命。无论投入多少、项目级别大小，甲方永远抱着成为爆款的期望，对卢卡提出许多要求。

她准备的宣发策划，要事无巨细，大到感情线、转折点，小到服饰、穿搭和互动，都要有对应的热搜、话题和文案的准备。

常常是睡着了，又被甲方叫起，原因是观众又有新反馈了。来来来，宣传策划再改一版。

▲一种说法是，乙方无法保持心态，因为心态早已经崩了。图 / 日剧《年龄歧视》

有句话，是所有乙方都不想听到的——“我们有了个新想法。”她常常听到。

不得已，她成为了乙学达人。最常用的回复是“好滴~”，没有“好哒”轻松，也没有“好的”生硬，“可以算是每一个乙方的标配”。在跟甲方的每一次对接中，她也发现了最好用的表情是“玫瑰花”，常常两方对着送花。

在卢卡看来，这是一个万能表情。“你想表达感谢、辛苦了，或者没问题，都可以用”，既能客气、友好，又显得干练、稳重。

又一个被甲方消息中断的休闲之夜，卢卡还没看内容，先回了一句：“好滴！”

▲ 无数个被甲方折磨的夜里，乙方人都会忍不住反复想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图 / 《甄嬛传》

“知易行难”

想要学会乙学，不仅要懂理论，还要懂实践。

乙学称呼，十分重要。乙方打工人们总结，有职业属性的，一律称呼“X工”“X律”；甲方公司派来的，员工叫“X经理”，部门经理叫“X总”，副总要把副字省略。总之，全部往上叫一级。

不好辨别没关系，还有最不出错的方式——统统叫“老师”。

95后陈星，今年被外派到甲方，做数字系统的建设和维护。这里是一家文博单位，她对各个部门的职权、级别全不了解，只知道主任和科员的差别，看着比自己父母还大的人，她喊不出“X哥X姐”，只能左一个“老师”，又一个“老师”。

对一个外行人而言，各部门提供的资料，还有很多不理解的部分，陈星只能再次发出请求，让他们多解释一下。

很多学过乙学的打工人，知道请求的常用公式。简单来说，就是先致歉，再自我介绍，简洁说明问题，最后道谢，一定不要忘记的是，“麻烦”“方便”等礼节性的补充。

比如，“您好，很抱歉打扰时间，我是XX的陈星，请问麻烦您在时间方便的时候，可以XX么？谢谢您~”

熟练掌握这个公式，可以举一反三，用到任何需要帮助和配合的沟通场景之中。

但乙学场景实在是很多，经验不足的陈星，还是有没能掌握的乙学话术。面对甲方主任常发的“辛苦了”，她还是只能回“应该的~”，更多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 图 / 受访者提供

有一次，单位系统成功上线了新板块，整个部门忙了快1个月的任务初步结束，主任再次在群里发“辛苦了”，深得主任重视的员工，立马回复：“您这两天也辛苦啦，剩下的我们这边处理~”

平时话不多的大哥，紧接着跟上：“有什么问题，立马找我，随时在线。”就连其他人，也一串串“辛苦主任啦！”“烟花”“抱抱”表情包刷了一页屏。

陈星连忙想找个表情包跟上，翻了一圈，也没有适合的，最后只能发了一个挥舞着荧光棒、左右摇晃的“开心小猫”表情包，表示自己在场。

她面上平静，心里复杂：“这些人平常看不出来，结果都这么会说。”

▲ 图 / 《我，到点下班》

无处不在

作为一门“应用广泛”的学问，很多人发现，乙学有着丰富的延伸空间。

在沟通中，只要你把对方当作是甲方，你就用得到这门乙学。

正在读研究生的董媛，一直把导师当作自己的甲方。她的导师四十多岁，声望颇高，为人也严谨认真，很少开玩笑。董媛平常不敢造次，平时常用的表情包全都不敢发，连一直惯用的“哈哈哈”，都记得提醒自己要忍住。

相反，她选择“乖巧”“玫瑰”和“奋斗”的表情包更多。也养成了习惯，开头一律“您好”，结尾全是“谢谢老师，麻烦您了！”

每次打开与导师的聊天框前，董媛都把要说的话，提前在便签上打好草稿，反复删删改改好几遍，才敢确定。除此之外，她怕一条一条发送，没了斟酌如何回复的时间。因此，一般都是一次性说完所有话，为了方便阅读，再仔细分段。

有时，她会先把一大段话，发给室友看看，一起分析一下，是否需要改动，帮她“润色”加工之后再发出。

为了更好地与导师沟通，董媛加入了一个豆瓣小组，“读书笔记怎么写，问题要提哪些，日常汇报包括哪些内容，邮件什么格式，导师问论文进度该怎么回复，上面全都有人分享，照着学就行。”

甚至是如何给导师拜年，节日如何问好，也有人提供模板。

她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乙学的深渊。

▲ 豆瓣“乙学”小组，常常会以出题的形式讨论、调侃、自嘲。图 / 豆瓣

另一面，念大三的周周，则是把学生干部干成了乙方。她是团支书，也在学院负责党员的材料工作，每次收材料、发布学习任务时，如何快而轻松地收齐，是一件难事。

群消息过后，能收上来的往往只有一半，还需要她一个个私聊去催，面对学长学姐，要“辛苦啦、麻烦啦，谢谢支持工作！”；面对同级同学，也不能忘了“玫瑰花”和“表情包”。有些时候，她要催上三四遍，才能得到材料。

周周为人随和，也好说话，室友觉得她当干部“当得好累”，她一直没细想，安慰自己，能完成布置的工作就好了。看到网上的帖子，她才明白，原来这也是乙学。

妥协还是抗争

乙学，本质上是一种妥协的艺术。

一个乙方打工人，能够面无表情地打出两三排“哈哈哈”，同样也能够，一边叹气、皱眉，抱怨着不合理，一边发出一条“好的，没问题，立马修改~”的乙学回复。

这就是妥协。

有人认为，文字消息之后，加上语气词、特殊符号，是一种“文字讨好症”，但人大新闻学院讲师董晨宇觉得，这是察言观色的另一种数字化的“情感补偿行为”。

面对冰冷的屏幕，语言变成了一行行文字，非语言符号的神态、表情在此刻全部消失了。“观色”环节无从施展，我们只能依靠创造出来的语气词、表情符号来传达自己的感情。

一开始是“哈哈”“呵呵”，后来觉得不够，“哈”字打得越来越多，波浪号、表情和语气词，全都叠加才觉得情感到位。

这是一种语言的软着陆，弥补的是网络表达中缺乏的语气、神态等感情元素，隐藏在这些元素之下的，正是甲乙双方的关系、地位，以及逃不开的妥协。

▲ 图 / 日剧《重版出来！》

在互联网公司做了七年文案工作的崔磊，一开始并不认同乙学，他有职业理想，想为自己的成果负责，面对甲方的要求，他总想加入一些自己的态度与思想。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行不通的，带来的结果是删除、大改、重写，甚至是项目告吹。

接连的不顺利，给了他教训。他也渐渐明白，要想合作顺利，比如把自己的身体里装入甲方的灵魂，自己再用多年来的专业技术，把甲方的灵魂变成方案。

每次，按照甲方的需求完成工作后，他都要立刻把项目忘掉，再看电影、玩游戏，把自己清空，然后等待装入一个新的甲方的灵魂。

《妥协社会》一书中也提到：“我们生活在一种妥协社会里，它与功绩社会相伴而生，我们成为了被数字操控的木偶。宁愿被KPI绑定，陷于竞争和剥削，也不愿失业。因为，失业的痛苦会远远大于工作时的痛苦。在这里，一切变得讨喜，冲突和分歧不复存在，因为它们会给人带来争论的痛苦。”

做了六七年乙方的设计师杜薇，常年一改图就是二十多版，24小时随时待命。今年，她终于跳槽做了甲方，但是一时间却难以习惯。周末需要紧急联系乙方修改，她突然发现，自己过不去心里那一关，觉得太不近人情，电话迟迟拨不出去。

但是没办法，她必须打，因为面对她的直属领导，她也不过是个“乙方”。

换了位置之后，她发现甲方也有自己的不容易。那些不近人情或是反复修改的要求，在发出之前，也要做一番心理建设。

最后，许多人终于明白，想要参透乙学，语言只是表面，它的精髓，是永远把解决问题摆在首位，哪怕需要妥协。但无论哪一个乙方，最好都不要忘记一件事——

你永远是你自己的甲方。

▲ 图 / 日剧《我，到点下班》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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