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观察丨大龄“半丁”的别样春节

一只脚跨进都市的潮流中,另一只脚却陷在了老家的沼泽里。

李然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在车站看着汹涌的人流共同奔赴一个叫“家”的目的地,她的嘴抿了抿,泪水有些忍不住。她把背包背在了胸前,用手挡着,生怕人流把包里的面包挤坏了——妈妈爱吃甜食,这次塞了满满一包回去。

敲门,拥抱,换鞋,喝水……奔波的劳累瞬间被家的温暖所融化。她妈妈挑了一个最爱吃的面包,李然坐在旁边,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路上的见闻,毫无征兆地,一声哀叹插了进来,面包停在嘴边,“将来你要是被‘吃绝户’了可怎么办啊?”

妈妈接着说:“我起码有你惦记着,等你老了谁惦记你啊?”这一句明显带着哭腔了。

李然掐了下自己的胳膊,让自己不要被带入悲伤的情绪里。“哎呀,吃个面包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今年就生,放心吧!”

“你每年都这么说。”

李然的外甥女在老家放烟花。

跟那些被催生话语“轰炸”到畏惧过年的人不同,李然向来心里挺坦然,且有些不屑,“不过是繁殖论的老一套”。她对自己的理论是有信心的,而且不是凭空而来,是一本本书,一篇篇论文摞起来的。扫一眼李然的书橱,《第二性》《单身社会》《不让生育的社会》……“这些书放在我家多少年了,我妈从来不看。”

妈妈对李然的自信同样不屑,“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书本上的东西,跟过日子是两码事。”

往年,新旧势力在春节集中交锋,互有胜负,不分伯仲。可今年,李然觉得自己心里长久沉睡的那部分被唤醒了,她不再坦然,甚至处于一种拉扯的痛苦中。

生还是不生,这是一道选择题

其实说到底,李然跟妈妈及家人的分歧就在“必须”二字上:“女人必须要生孩子”和“生孩子不是必须的,是可选择的。”“如果我选择生,那一定是自己遵从内心做出的决定,而不是听了谁的话,或者被谁强迫着。”李然之前一直找不到一个必须要生的理由。

作为一个活在21世纪的人,李然觉得,如果自己选择不生,那是走在了时代的前沿——这是有数据支撑的。2022年全国全年出生人口956万人,这是2016年全国出生人口数量达到新世纪顶峰后连续第六年下降。因此,李然自然而然地把家人归到了老旧势力。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李然要做符合时代的选择。

李然的老家在山东内陆地区的一个乡镇上,当地人多在同一个煤矿务工,对彼此的生活都很熟悉。近年来随着当地煤炭资源的枯竭,矿山及其周边产业在逐渐停产。年轻人大都选择外出谋生,许多人直接在县城买了房,干脆不回来了。空房率越来越高,晚上亮着灯的人家都没几个,放眼望去,多是黑黢黢的一片。那些亮着灯的,住的多是快退休或者已经退休的老年人。李然从小就被教育“一定要走出去,不要再回来了”。

李然老家的街道。

李然有六个姑姑,从小就听家人讲,当年奶奶生六姑的时候,爷爷气得把家里的烟囱都掀了,不打算过下去了,就因为生的还是个闺女。小时候有个认识的阿姨结婚多年都没有怀孕,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这么多年来,李然记得只有一对教师夫妇主动选择了不生育。可人们议论起来,还是猜测多半是“生不出来罢了”,没有人相信他们是自愿丁克。李然也没听说谁家把老人送到养老院了,因为那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是不孝的表现。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保守、传统的地方和家庭,生出了李然这么一个有着“叛逆”想法的人。“因为自己是女孩,小时候受到了奶奶一家人的不公平对待。长大了,想给自己的遭遇寻找原因,所以会反思家庭、婚姻、生育问题。”不仅如此,这种叛逆还来源于李然的妈妈近乎完美般的尽职尽责。“她在当妈妈这件事上,已经做到她能做到的极限了,我再也没有超越的空间。既然已经知道一个完美的妈妈是什么样子了,索性做一个不一样的人。”

除了叛逆,其实更多的是心疼。妈妈一生为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而且无怨无悔、甘之如饴。放弃了进一步求学、外调城市的机会,只为陪伴李然的童年。在不幸福的婚姻中隐忍了八年,只为给李然一个完整的家……但李然替她不值,她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所能达到的职业高度,所能享受的婚姻的幸福,如果做出的是相反的选择,结果可能是天壤之别。妈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李然很心痛:“我妈为了我,完全牺牲了自己。可不应该是这样的,她首先是她自己,才是妈妈啊。”

但这种牺牲,成全的是李然。能够一路上学读书读到博士,能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安定下来,不只与女性逐渐获得解放、走向更广阔世界的时代背景相关,她所获得的机会,是凭借上一代女性用尽全力的托举。妈妈常说:“如果没个孩子,奋斗了半天,为了谁啊?攒下的那些钱,都给谁啊?”这其实是她妈妈一生的动力,所有的努力与奋斗,都是为了李然。这种传承与接续,要就此斩断吗?

“可生一个孩子就是为了继承家产的吗?又没有皇位要继承。”李然还是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生育这件“小事”

从记事起,李然就常听她妈给她或者其他人讲述当年育儿的不易。“就是听着我妈讲她生养我多不容易。”

“怀孕的时候一直吐到生产。生出来的时候都没人管,你爹睡着了,护士去叫都叫不醒。月子里营养跟不上,面条里的荷包蛋都被你爹偷吃了。没人帮着带孩子,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都忙个不停,累得好几年都不会笑了……”

这些琐碎的、絮叨的、平静的讲述,在李然听来却触目惊心。“生一个孩子对女性造成的损伤太大了。”以至经年累月形成了一种应激反应:“我不要经历这一切!”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当年那样的,现在营养、医疗、生活水平各方面条件都好了。”李然妈妈知道自己成了“反面教材”后,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导,但作用不大。

“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虽然很不“政治正确”,但适用于李然。作为一个未育妇女,除了在她妈那里耳濡目染,她还从网络和书本上了解了不少生育知识。可了解的越多越不想生,反而没有了“无知者无畏”。腹直肌分离,盆底肌受损,骨盆前倾,子宫脱垂,妊娠纹爬满肚子,打个喷嚏都会漏尿,涨奶疼得像胸口压大石……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李然不相信自己可以完美避开生育可能导致的所有损伤。“我特别不喜欢那种‘关于生育,妈妈从没有告诉你的XX件事’的帖子,女性在生育前还是要充分了解这件事,而不是像我妈那一代,什么知识都不懂,稀里糊涂就当妈了。”

如果谈到这些问题,李然妈妈总说:“所以说女人是伟大的啊,为了孩子可以忍受这些,只要孩子好好的就行了。”

一听到这些,李然更来气:“干嘛把女性道德绑架到这么高的高度,女人可以不必伟大。”

“可妈妈这一辈子太苦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再让她为我操心了?”因为老这么拧巴着,纠结着,她总是自嘲自己是个“半丁”,想生又不想生。在理解并认同新观念的同时,牵连着的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在想要彻底做自己的同时,还有那永远缠绕着的浓浓的亲情。

热闹是别人的,可怜才是自己的

在当下,春节的意味变得复杂。在亲情人伦之外,它更是一个生育观念、生活方式、城乡与代际冲突碰撞的场域,一言难尽。而最能展现这个场域冲突之激烈的,便是饭桌。

过年免不了各种聚餐,小地方饭桌上的话题不外乎家长里短。如果把饭桌想象成一个舞台,在李然妈妈眼里,有孩子的那一边就是灯火通明,喜气洋洋;没孩子的这一边就是黑灯瞎火,冷冷清清。就像舞台不能没有灯光,春节的饭桌上不能没有孩子。没有孩子聊什么呢?嘘寒问暖用不了多少时间,而且李然已工作多年,每年挣多少钱,年终奖多少,亲戚们早就门清了。剩下的总不能聊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吧?有孩子就不一样了,不愁没有话题,不愁没有笑声,连筷子都夹得更勤了。“这个要多吃,才能快点长高”“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喜欢上学吗?”“班里最好的朋友是谁啊?”“说声姑姑过年好,给你个大红包,哎,真乖……”

李然发小的孩子们在菜地里玩耍。

大概是由于互联网的普及,李然的亲戚们也受了些现代文明之光的熏陶,“大龄未育”这个话题前几年常常像是一头房间里的大象,人人都看见了,却没人说出来。大概是怕说出来难堪,毕竟年龄实在是有点大了。又或者是怕说多了被嫌烦,也可能是只要有一个孩子在场,大家的话题就都集中在孩子的日常和可爱身上了,顶多旁敲侧击李然一下。

可今年不一样了,今年李然35岁了,这是一个生育期的临界点。在医学上,35岁被划定为高龄产妇,意味着女性的生育机能在走下坡路。而且在李然所有的亲戚里,还没有超过35岁未生育的。所以,35岁就像“三八线”,是亲戚们忍受的极限,绝不能越过。

35岁又怎么了?李然心里有些不服。“一个25岁刚大学毕业、没有房子、工作不稳定、经济状况不好的年轻人,和一个35岁、事业稳定、心理成熟的人,谁处在最佳生育年龄呢?孩子能养成什么样,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不是只有所谓生理上的最佳生育年龄。”

社会的生育观念的变化像潮水般冲刷着大城市,李然一只脚跨进都市的潮流中,另一只脚却陷在了老家的沼泽里。往年阳奉阴违的策略今年也不管用了,亲戚们仿佛看穿了李然“光说不练”的假把式,纷纷赤膊上阵。

“赶紧生,父母还能帮你带带,年龄再大老一辈的体力真的跟不上了。”

“越早生对身体的损伤越小,恢复得越快。”

“结婚都5年了,你们都干嘛去了?人家结婚5年的,都开始计划三胎了。”

 “再不生卵子就要老化了,生出来的孩子不聪明了。”

 “等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你还在把屎把尿忙不迭呢。”

  ……

甚至今年聚会点的菜式都不一样了,专门给李然的丈夫点了烤生蚝,说是吃了能促进男性生育。连往年让李然的丈夫招架不住的酒文化都让位于生育文化了,“要孩子是头等大事,酒就别喝了。”还给李然点了红枣山药汁,说是补气血,有助于生育。

你方唱罢我登场。接受完亲戚们的轰炸,还有发小们那一波。饭桌上,大家总是神秘兮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凑到她耳朵边:“在我这里不用憋着,尽情发泄。而且又不是啥绝症,不是还有试管吗?”在一个微信群的小伙伴甚至说:“有时候我们想发点娃的照片都不敢往群里发,怕刺激你。”

李然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为什么没孩子就等于惨?敢情我在别人眼里成了不孕不育遍寻良方而不得的悲情妇女了?而且说实在的,我对别人的娃没那么大的兴趣,我真没受刺激。”

她总是懒得辩解,可能在别人那里又成了强颜欢笑,故作镇定。但她就不明白,“为啥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就会被默认为是痛苦的?我的快乐就取决于我的子宫吗?”

李然感觉自己其实过得挺好的,或者说她的主要烦恼中并没有没孩子这一项。她有的时候甚至会同情有孩子的人,想到自己可以连着几天几夜看自己想看的书或者上自己想上的网,没有孩子吵着让她带着去动物园,不用辅导作业,甚至还有种捡个大便宜没事偷着乐的感觉。

可别人看不到她的快乐,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近在眼前的衰老和遥远的改变

“可怜”的李然有点想逃了,起码思绪在逃走。她想到在北京和朋友们聚餐时,聊的都是育儿的艰辛与不易,生育对女性造成的大大小小的损伤,父亲在育儿中的缺位,女性的“第二轮班”,家务劳动无偿的不合理……而且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在指向对选择生育的慎重——至少不是不假思索的天经地义。

可这一切在李然妈妈和家人那里,自有一套过来人的答案: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女人就是这么苦,现在生孩子都是给老婆婆生的(意为都是婆婆带孩子),就得趁着年轻生,男人只要把钱都拿回家就可以了……

李然是理解这些的,而且也觉得真过起日子来,可能还是妈妈的那套逻辑在起作用。毕竟,跟朋友讨论的那些现状,想要改变,并非一日之功,问题的症结则关涉到社会结构问题,也不是靠李然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

李然妈妈之所以着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女儿老无所依。但李然坚信,“社会化养老”才是大势所趋,老年人的赡养方式会逐步由家庭向社会转化。等到自己年老时,养老体系会越来越健全,养老院的普及率肯定比现在多得多,也会更加先进。各种新型养老形式也会层出不穷,慢慢完善。她对自己的老年生活并不太担心,也不认可“养儿防老”。“我有想做的事情和生活方式,并不希望老了跟孩子待在一起。”可李然也知道,妈妈之所以焦虑,是一个永远也不想打上的问号——她能看到那一天吗?

李然妈妈看起来很年轻,她总觉得妈妈一直就是40多岁,永远也不会老。可今年回家,她发现妈妈头上的白头发怎么那么多了,说着话会突然卡壳,忘了要说什么。两个人大概同一时间感染的新冠,李然早就好利索了,可她妈还是浑身酸疼,使不上劲儿,全身的毛孔好像不会闭合了,风一吹就出一身汗。甚至听力都受损了,平时的说话音量,她妈妈已经听不见了,只是“啊?啊?”,要扯着嗓子提高几倍音量才行。

不光李然妈妈,整个大家族的成员似乎今年也开始集体凋零:正值壮年的三姨夫开始出现脑梗的症状:反应慢,嘴角歪斜。二姨则常常头晕,不能长时间久坐。姥姥阳康后乏力到整个春节都闭门谢客……以至于今年的年夜饭,都让李然觉得像贾府的元宵夜宴似的,让她感受到一些“悲凉之雾”。

可就算这样,吃饭时李然的二姨把拉她到一旁,不失时机建议,要让李然妈妈尽快痊愈,最好让她生活充实,带带外孙子。

新的希望

其实不止李然被催的有压力,她妈妈同样有压力。李然可以像候鸟一样来了又走,可李然妈妈不一样,她要每天生活在别人目光的审视中。

老家环境单一,观念保守。有次李然满心欢喜给她妈买了顶红色的贝雷帽,最后却以退货收场:“太时髦了,戴不出去门。”她妈有次穿了件粉色的外套出门,也被人说“多大年纪了,还穿得跟小姑娘似的。”除了品头论足,常年霸占中老年妇女热门话题榜之一的便是生育。

“怎么没去给闺女带孩子去啊?”

“嗨,还没生呢!”

“你得催啊,他们小年轻不管不顾的,都得老的替他们操心这些事儿。”

“他们工作忙,这就打算要啦。”

……

替她“挡刀”的不只有她妈,还有她的丈夫。每次她婆婆“代表”全村人问:“怎么还没动静啊?”都被她的丈夫“一直要着呢,但我身体有点问题,正在调理”——这个她婆婆最挑不出理,也最容易理解的幌子给挡了回去。所以,李然之所以能坚守阵地,不仅来自于自己的“理论自信”,其实跟伴侣一定程度的支持也是离不开的。其实,他是想要孩子的,也喜欢孩子,但从没有强迫过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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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然老公领着外甥女去赶集。

但李然总觉得,生育这件事男人天然缺乏话语权,毕竟男人就是不用生,男人的生育期就是长。李然妈妈就常说:“我要生的是个儿子我才不催呢,反正到六十了也能生。”所以,在承受催生压力这件事上,李然觉得自己比丈夫承受得多。男人们在一起时,甭管有娃没娃,几乎不会聊生育方面的话题,不聊也没人觉得不对劲,平时也没有人问他有没有孩子。可李然就不一样了,连出门剪个头发,都会被理发小哥催生:“咋还没要孩子?该要了。”

谈起生孩子,和丈夫的对话总是不欢而散。

“生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这不公平!你又不用生,也不用喂奶,事业也不会因此耽误,当然想要了。”

“不是这样的。”丈夫无力辩解。

“那你为什么想要孩子?”

“陪伴孩子重新走一遍生命的历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你又没有走过,你怎么知道?”

对话每次都以李然“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为由挡了回去。大概家人们也摸清了李然的套路,今年不想光动嘴皮子了,改走实践路线了。邀请李然表姐和女儿在家住几天,让李然跟孩子亲密接触,来感受小生命的美好。

“你看小家伙多可爱,来抱抱她。”

“快叫小姨,小家伙整天惦记你呢,这孩子最会疼人了。”

“你看小家伙多聪明,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当妈多有成就感啊。”

……

这策略似乎起了效果。大概是今年小外甥女已经长大,可以跟大人沟通交流。在夜晚的烟花映衬下孩子的笑脸中,在逛街时手牵手传导的温暖中,在分别时孩子晶莹的泪光中,在一寸一寸攻占李然柔软的内心。

“嘭”,烟花在家乡寂静的街道上被点燃,伴着楼层里亮着的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夜空中绽放。李然突然意识到,孩子就像夜空中的花火,是一种光亮,一种希望。

我问李然,今年有什么新年愿望。她脱口而出:“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生育自由,如果最终选择了生育,也希望那是一件简单快乐的事情。”

(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颜旭

监制:梁冰清  编辑:王思言

标签: 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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