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妈妈的半条命,是月薪1万块的阿姨给的

文  | 孙静 张雅琦  

我很奇怪,那些成为母亲的人似乎很少给成年子女打「预防针」,提醒他们养育一个孩子将会多么得心力交瘁,而且还是无尽模式那种。

如果新手父母是北上广的双职工,且没有老人在身边可供「啃老」,留给他们的选择就更少了:要么一方全职带娃、与孩子深度「捆绑」——通常作此牺牲的是妈妈;要么从家庭月收入中抽取上万元,请个育儿嫂,然后把孩子单独交给这个专业的陌生人。

育儿嫂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是个陌生工种。几乎所有家政从业者都会被尊称为阿姨,但只有这类「阿姨」与众不同,她们的受托对象是家庭组织中最为稚嫩的「软肋」,她们本身被视为职场妈妈的拯救者。

如果一个好阿姨突然离职,第一个心理崩溃的大概率是妈妈。

怎么说呢,北上广的职场妈妈,家里可以没有老公出没,但是不能失去育儿嫂。 

01

天塌了

作为母亲,王芳至少有过两次意志坍塌的瞬间。一次是孩子重症肺炎进了ICU,另一次是来了一年半的育儿嫂突然说走人。

那是去年9月的一个工作日早晨,她正准备换鞋去上班。一抬头,发现育儿嫂田姐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对方吞吞吐吐半天,突然蹦出一句:您能不能尽快找个新阿姨?家人生病了,我得回去照顾,先不回来了。

王芳僵在原地,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天,塌了。女儿不到两岁,双方老人均不在北京,像她们这样的双职工家庭,一天都离不开阿姨。

面对面消化这则消息时,她甚至没能掩饰住一名中年妇女的脆弱。同事眼中总是从容不迫的「淡定姐」,此刻一边红着眼圈、语调哽咽地问对方有没有可能再回来;一边开始脑补一岁半孩子面对一个新阿姨时的无助、自身工作即将被按下暂停键的烦乱,以及上班时还要偷偷盯家庭监控的忐忑。

雇佣过育儿嫂的家庭都知道,能否遇到一个宝藏阿姨得看运气。一个上海朋友说,她家孩子的幼儿园同学,4年间换了不下20个阿姨。有孩子之前,王芳会倾向于认为是这对父母要求太苛刻;有孩子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可能只是运气不够好。

王芳原以为自己足够幸运,她面试的第一个阿姨就是田姐,对方育儿经验丰富——哄睡、做辅食、读绘本样样不含糊,而且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孩子。这对正处于激素和育儿焦虑双重作用下的新手妈妈来说,简直就像迎来了救世主。

 3个月后,她就主动提出加薪500元,把田姐工资调到8500元。涨薪后的田姐,看起来对自己成为本小区育儿嫂「天花板」这件事也挺满意的。

尽管这笔支出几乎占了王芳税后收入的三分之二,她依然觉得很值。他们夫妻工作太忙了,每天晚上七八点才能下班,王芳有时还得出差。把孩子撂给一个可以信赖的阿姨,是这对中年夫妻安心职场打拼的前提。

美国普渡大学研究性别与工作的管理学教授艾伦·恩斯特·科赛克曾直言,「现在的职场仍然是为那些始终把工作视为第一要务的人准备的」,这一点在中美职场概莫能外。

尤其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打工人儿的压力只会更大。田姐曾告诉王芳,她之前服务过的一个雇主,孩子爸爸是滴滴公司的程序员,经常后半夜回家,有时回家后继续在客厅工作,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至于王芳夫妇,虽然不在互联网,各自也都处于职业关键期。尤其王芳,自从休完产假回到岗位后,领导态度开始变得微妙。有时工作进度慢了,对方会主动「问候」:孩子还小,带娃挺累的吧?

中年人在职场上如履薄冰,在育儿上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实挤压之下,他们只会更加依赖育儿嫂。

同田姐的融洽相处,原本让王芳产生错觉,这种稳定可以维持到女儿上幼儿园,他们夫妻则可以一路当「甩手掌柜」。谁知道,阿姨「走马灯」的剧本也会在她家上演。

第二个育儿嫂只干了4个月。在回家过年的前一天晚上,阿姨在餐桌上突然轻描淡写地来了句,年后就不回来了,带大孩子太累,她想带个小婴。看着正在餐椅里扭来扭去、两只油乎乎的小手已经在头发上抹了几轮的两岁女儿,夫妻俩相顾无言。

刚刚稳定了几个月的生活,随机又陷入失序状态。这次王芳已经可以泰然处之。尽管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跟领导解释,年后开工先请假这件事。在找到下一个好阿姨之前,她跟老公只能轮流带娃。

相较之下,上海的雅雯要幸运一些。尽管家里也有育儿嫂,但婆婆住得近,可以时常照应、搭把手。2019年大女儿出生后,婆婆曾尝试自己带小孙女。但没过几天,老人就拉起雅雯的手:「闺女,咱们还是请个育儿嫂吧。钱我来出。」婆婆年龄大了,带娃身体吃不消,而且脱离自己的生活,时间长了变得抑郁。 

小两口先是请了个白班阿姨,想着晚上还可以有些独立空间。结果没几天,一个几个月的婴儿,就把两个大人累到怀疑人生,「晚上睡不好,白天浑身没劲儿,感觉四肢就像一堆乱糟糟的零部件。」 雅雯很快妥协,开始在寻找住家阿姨的道路上修炼。 

女儿9个月大时,家里迎来第11任育儿嫂,一个宝藏阿姨。三个月后,雅雯安心地离家,协助丈夫搭理新创立的餐饮管理公司。

每天凌晨12点,拖着被工作抽空的身体回到家,看到女儿安然地睡在阿姨身边,雅雯有点感伤:自己的半条命,其实是眼前这个月薪一万的阿姨给的。

在雅雯所居住的那个中产社区,白天向阳的空地上总会聚上一堆一两岁的宝宝。她有时忍不住会想,有多少个小朋友跟着阿姨玩耍,背后就有多少对父母此刻正在职场打拼。

如果没有阿姨,北上广妈妈很难获得职场自由。完美平衡工作和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成人童话」,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哪有什么平衡可言,有的只是取舍。 

02

「刮刮卡」

今年1月,二女儿出生,雅雯不得不开始新一轮的取舍。在女儿满月后,她选择回到公司。

为了解放自己,她需要再找一个育儿嫂。 有很多时候,这个过程犹如买「刮刮卡」——满怀希望刮开,然后看到一串让人失望的数字。

「我现在已经不相信任何一家中介给我推过来的任何一条信息了。」雅雯第一次找育儿嫂是2019年,第二次是2023年,但她失望地发现,4年间这个行业几乎没有任何进步,混乱依旧。

她最早是在大众点评上搜索上海家政中介公司。加到微信后,中介们热情地抛出一份又一份育儿嫂简历,有号称10年育儿经验、服从性极佳的,有会下国际象棋会驾车的,还有精通川菜粤菜淮阳菜的。

可真到了面试环节,雅雯才发现很多阿姨和简历中的描述完全不同,可以说判若两人。关键是你还无法像职场招聘那样,找前雇主提前做背调。 

很多信息都是模糊的:比如有的阿姨自称带过10个小孩,但是这个数目真实与否,无从考证。雅雯和王芳也都遇到过「露馅儿」的情况,比如简历中写的某段工作起始时间,跟阿姨面试时说的完全对不上。有的阿姨自称的实际年龄跟身份证年龄能差出个四五岁。

雅雯还用过一个阿姨,在上户几个月后无意中聊起,自己曾因为家庭矛盾,抑郁到割腕自杀。那条刀疤至今还躺在阿姨的手腕上。雅雯听后脊背发凉。 

更为闹心的是,作为专业技能证明的材料也靠不住。家政行业的朋友曾提醒雅雯,所谓中级育婴师证、高级育婴师证,花钱就能办,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判断阿姨是否专业,只能靠父母阅尽千帆后的火眼金睛以及自身育儿「知识库」的丰富程度。比如一个精明的二胎妈妈,只让面试阿姨刷了一个奶瓶,便决定将其留用。因为通过这件小事,她能看出对方的清洗手法专业,而且不会浪费清洗剂。 

如果是阅历尚浅的新手父母,能不能找到好阿姨、以什么价格找到好阿姨,多半要看运气了。

很多年轻妈妈会去小红书上「取经」,寻找育儿嫂攻略,或者「捡漏」好阿姨。但雅雯发现,小红书上很快出现层出不穷的、以妈妈口吻出现的「营销软文」,说自己用的阿姨有多么优秀,现在要下户了。一旦有妈妈加上博主联系方式,便会发现对方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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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小红书

大部分父母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离不开跟中介打交道。很多中介传过来的资料中,有的育儿嫂期待薪资9000元(注:工资均按26天计算),有的直接要价10000元,可支撑她们形成不同价格梯队的标准是什么?中介含糊其辞。

通过长期在中介机构的阿姨推介群里潜水,王芳发现,有时候定价只是取决于阿姨的自信程度、自我包装能力,以及飘忽的运气。比如资历、年龄基本接近的两个阿姨,一个要价8500元,一个要价10000元,后者仅仅是有驾照、多了一项开车技能;或者曾经服务过所谓高端家庭。

家政中介也倾向于「抬价」,因为他们要向雇主一方收取相当于阿姨一个月工资的中介费,推荐价位越高,中介费自然越高。

03

找阿姨,比找老公还难

到最后,找阿姨这件事上,只剩下一点是明确的——价格的狂飙。

比如在雅雯第一次找育儿嫂的2019年,花8000元可以在上海找到一个足够资深的候选人;到这两年,同样条件的阿姨就要1万元以上,如果是学历稍微高点或者有过幼教经历,报价直接奔着一万二、一万三。

王芳家的田姐,半年后返京,找了一个新雇主,据说薪资直接涨到了一万一。这个价位,王芳这样的工薪阶层已经很难接得住了,老公无奈自嘲:与其给阿姨打工,不如我辞职在家带娃吧?

即便如雅雯——家庭月收入能有6位数,育儿支出对夫妻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她算过一笔账:养两个孩子,每月开支超过四万元,这其中两万是阿姨工资,奶粉、尿布、衣服、托班、早教等加起来也要大两万。

就这样,雅雯还强调,她们在上海、杭州两地过得只是普通生活,平时只在淘宝上给孩子买衣服,不敢买大品牌。

如果预算在7500元-8000元,留给新手妈妈的只有新手阿姨。新到什么程度呢,你可能连冲奶粉、做辅食都要从头教起。当然,这个行业,善良可能比业务能力更重要。

单看起薪点,一线城市育儿嫂的起点甚至高于本科毕业生。《2021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中,五分之一的本科生毕业起薪在4000~5000元之间。某招聘平台的调研显示,2022届毕业生的期望薪资仅为6295元。

即便待遇不低,许多家庭仍有可能遭到阿姨的反向嫌弃。比如,有的阿姨只想接小婴——不用做辅食那种,理由是三顿辅食太麻烦;有的阿姨不想带睡,因为自己会睡不好;有的阿姨声明只带孩子、不负责家务,预算充沛的父母还要再配一个家务阿姨,或者由老人分担。

甚至因为但凡稍微不留神,在节假日忘记给阿姨封红包,或者在阿姨提出涨薪500块时拒绝,第二天阿姨就可能立马拎着行李箱走人。

由于工作内容的特殊性,如果家里没有老人,父母对待育儿嫂通常是客气甚至有些卑微的。「在职场,如果员工有犯错,我会直接指出来,甚至可能会指责他们;但对待照顾宝宝的阿姨,很多妈妈会非常宽容。」

留下妈妈们只能互相吐槽,怎么找一个好育儿嫂,比找好老公还难呢。

国内妈妈的选择空间尤其逼仄。国外日托所比较发达,比如在新加坡,两个月大的宝宝便可以送到Child Care(托儿所),服务时间早7点-晚7点,很适合工作较晚的父母;在日本,6个月以上的宝宝便可以送到公立托儿所。欧美也有类似公共服务设施和育儿优惠政策。

在国内,本届职场妈妈大多只能依靠育儿嫂;不像她们的父母一代,还有单位托班可依。

04

先做自己 

《人物》杂志曾做过一期问卷调查——《那些后悔成为母亲的人》,一名站在女儿视角的读者说,「我的妈妈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有理想的人,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是一个不惹事不怕事的人。但妈妈在成为母亲之后,没有成为她理想的自己。」

对于很多成为妈妈的女性而言,做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客观条件缺一不可。我们这个社会,无形中总会给女性树立很多角色标签,或者说隐形枷锁,比如「完美妈妈」,比如「独立女性」。 

就像papi酱把一岁三个月的孩子送到托班时,很多人会指责她,「为什么孩子这么小,就送托班?」 一名网友甚至质问,「3岁前孩子安全感的建立,需要妈妈,做妈妈本来就是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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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雅雯,如今已经分不清自己全职带娃的那一年,究竟是社会标签之下的潜意识影响,还是激素和母亲本能的共同作用。

她只记得全职带娃的那一年,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她减少了跟朋友聚会,也放弃了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不忍心错过宝宝的一举一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会觉得自己先是个妈妈,然后再是我自己。」

这样自觉的角色定位,一度会让家庭关系也变得紧张,因为她的情绪完全被孩子和家庭所左右,看不到更辽阔的天地。孩子稍有磕碰或者哪项技能发育相对缓慢,她都会焦虑是不是自己不够尽职;即便夫妻间很小的争吵,在她心里也会被无限放大,仿佛性质特别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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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满一岁的时候,把宝宝交给阿姨,她才有了自己的生活,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刚开始放手时,她每隔一小时就会打开家里监控,看上几眼。发现阿姨把孩子逗得咯咯笑,她渐渐松弛起来。

投身创业后,雅雯发现自己得到的快乐会更多,「不是不爱孩子,我只是需要更爱自己。」

雅雯公司的财务姐姐,杭州人,家里也有一个阿姨。这个姐姐工资月8000出头,但是她宁愿请一个8000元的阿姨带孩子,也要在外面工作。「对我们来说,去关注自我成长的过程是有意义的,比你去成就一个孩子要有意义得多。」

但她也理解全职妈妈的选择。24小时带孩子,其实是最辛苦的工作。她们并非想要逃离职场,也许只是没有更多选择,又或者太过爱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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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24小时陪伴,雅雯更希望为孩子提供一个更好的生活,以及让自己成为孩子的榜样,「陪伴确实挺重要,但是我觉得作为妈妈或者是作为一个女性,更重要的是自己。」

她发现,当妈妈变成自己,周边关系会松弛下来。她跟孩子相处得像朋友,比如去做美甲,3岁半的大女儿也想尝试,雅雯不会直接拒绝,而是列出利弊,然后让孩子自己决定。

「但是如果没有阿姨的话,我是没有心情跟精力去跟女儿做朋友的。」她随后补充了很重要的一句。雅雯对大女儿的阿姨充满感激,除了每年主动涨薪1000元,今年过年还送了一部新手机。

她说,去年12月的那波疫情,全家都阳了,包括阿姨。但是阿姨一人力挽狂澜,坚持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直到每个人都康复。这份长时间处下来的感情,让年轻的夫妻特别感动。

在某种意义上来看,雅雯觉得自己一家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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