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汽车留不住互联网人:不敢喝咖啡,不能穿短裤,几个月便离职

作者 |  陈弗也   

编辑 | 杨布丁

出品 | 棱镜·腾讯小满工作室

离开长城汽车的那天,陈鹏(化名)如释重负。

去年,他从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公司辞职,来到河北保定,加入了长城汽车。猎头在找他时,告诉他,这家传统车企正在进行数智化转型,急需互联网人才为他们注入新鲜血液。而彼时的互联网行业,正遭遇着一轮裁员、减薪的风波。

对于已经“奔四”的陈鹏来说,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跳槽。他看好新能源汽车行业,长城汽车又努力转向新能源,他想要在职业生涯的下半场投身进来。

不过,在这一次转型中,他遭遇了严重的“水土不服”。这是一家以管理严格而闻名的车企,等级观念强、考勤严苛、办公室环境异常复杂,这让他感觉几乎无法正常开展自己的工作。

没过几个月,他就和几位同样来自互联网公司的同事先后辞了职。

在传统车企中,长城汽车是较早一家向智能化转型的企业,并从互联网公司中挖来不少人才。2019年,他们成立了毫末智行,这是一家专注于自动驾驶的科技公司,CEO顾维灏便是从百度挖来,曾担任百度智能汽车事业部总经理,COO候军也曾在百度、华为工作。

此外,长城汽车旗下的仙豆智能、沙龙机甲也有着浓厚的互联网基因,即便是“坦克”这样的传统车型,为了打造年轻、时髦的特征,也专门从互联网公司招来了不少人。

几年过去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智能化转型,并未给长城汽车带来根本性的变化,SUV、燃油车依然是它对外最重要的标签。而那些来自互联网行业的员工,在“脱虚入实”后,是否能够扮演好“鲶鱼”的角色,还是如同陈鹏一般,遭遇到职业生涯的挑战?

近日,作者对话了多位曾在长城汽车工作的前互联网人士,尝试以他们的工作状况和感受为切入点,剖析这家传统车企在转型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

穿短裤?恕不接待!

沙龙机甲是长城汽车的一个重要品牌,在公司内部的定位是一家“独立市场化运营的创业公司”,承载着生产长城汽车首款高端新能源汽车的艰巨任务。

它的总部曾经设在上海,那里聚集着来自汽车、科技、互联网多个行业的众多人才。一位曾在其上海总部工作过的人士向作者回忆,这虽然是一个来自于传统车企的“创业公司”,但管理制度上相对宽松,有一些互联网公司的影子,他跳槽过来后,也没有遇到太大的不适。

不过,在2021年,沙龙机甲的总部由上海迁到了北京,不少人不愿意随迁过去,就只能选择辞职,上述前员工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辞职的。

沙龙机甲这个内部创业项目并不算成功,它的首款车“机甲龙”至今未能上市。而在去年底又有传言称,沙龙机甲将会并入到定位女性市场的欧拉品牌之中,办公地点也将会再次进行调整,这也让一些员工萌生了退意。

沙龙机甲的人员流动,主要因为办公地点和公司定位的变化,而陈鹏选择离开的原因,则是两个不同行业企业文化间的碰撞。

陈鹏要入职的岗位在保定,在决定入职时,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适应这家传统车企的企业文化和管理制度,但还是大意了,第一天上班就没能顺利入场。

当时是夏天,保定的天气干热,前去报道时,陈鹏穿着一条过膝盖的短裤,但到了大门口就被保安给拦住了,并被告知上班要穿长裤。沟通无果后,他只能回家换了衣服后再来。他之前所供职的互联网公司没有这样的要求,有的时候,他穿着人字拖鞋就去上班了。

上班后,他要和同事们一起喊口号。如今,他已经不记得口号的内容了,但是还能清晰地记得喊口号时的感觉——像是到了十几年前的直销公司。

张康(化名)与陈鹏的经历相似,“奔四”的年龄,曾经在互联网公司工作,职业生涯的中期,想要重新规划职业方向。

他在接到长城汽车的offer时,猎头专门提醒他,让他问问长城汽车的HR是否介意他的发型——由于发量减少,他把头发给烫了一下,染了点颜色,这样会显得蓬松、年轻一些。当时,张康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难道发型还会影响入职?

幸运的是,他得到的反馈是:没有问题,只要没有领导提出质疑,就能顺利入职。

对于陈鹏和张康这样的中年人来说,“军训”是一个很久远的概念,十几年前,他们在上大学时曾经参加过军训,但是,入职长城汽车后,这个概念又被重新提起。

他们听说,公司会为新员工安排军训,一般会持续几天。公司还专门为员工的军训建设了一座标准的体育场,体育场里悬挂着“每天进步一点点”、“玩命提品质、疯狂抓品质、人人要培训、天天必参与”等标语。

所幸,最近几年,社招人员的“军训”环节已经取消,但校招生依然要参加军训。

不敢喝咖啡,怕被批评

在评价这家公司的管理风格时,很多前员工都会使用“军事化”这个词。

长城汽车创始人魏建军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深受部队文化的影响,他也将这种文化带到了公司管理中。

一位了解长城汽车的人士向作者分析,30年前,长城汽车只是一家并不起眼的乡镇企业,而当时的保定市并存着多家国营车企,在与这些车企竞争时,长城汽车既无政策优势,又无规模优势,能拼的只有自己的管理制度和企业文化。

在过去30余年,这样的管理制度和企业文化让长城汽车从保定小城一路做大做强成为千亿车企,也为其锻造了一批又一批的“铁军”,这些人有的继续在这里工作,有的则跳槽到其他公司。

长城汽车还被称为汽车行业的“黄埔军校”,这是因为他们很难留住人才。

作为职业经理人,陈鹏、张康在接受offer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要去适应新公司的要求和文化,这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比如,开始改变自己穿衣打扮的风格,穿T恤、长裤,早上也准时打卡,跟着同事们一起喊口号,激励自己。

张康还改掉了喝咖啡的习惯,他觉得公司对他们的期待是要像战士一样,时刻保持着战斗的状态,如果桌子上放着一杯“小资情调浓郁”的咖啡,就会显得非常另类,他担心自己会因此被批评。他听说,有人因为上班期间嗑瓜子、吃零食而被批评。

不过,在几件小事上,张康无法改变自己。比如,他所在的办公楼没有饮水机,水龙头里只有烧开的热水,即便在夏天,也没有凉水供应。很多同事接了热水后,就等待着热水变凉。但他是个急性子,每天只能自带一大瓶矿泉水放在桌子旁。

他本想尽量少点外卖,和同事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但没去几次,就放弃了。

每到饭点,食堂里黑压压都是人,这让他感到非常压抑,吃饭的心情都没了。在之前的工作中,他一直将吃饭当成是一件放松、休息的事情。去食堂吃饭少,这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并未真正融入到这家企业当中。

“平心而论,长城的食堂还是不错的,在今天这样的高物价时代,10块钱就能吃得很好。”张康向作者感叹。

互联网新同事“高薪”冲击

主动的一些改变之后,陈鹏和张康最终还是未能适应长城汽车的企业文化。

严格的汇报制度,让陈鹏感到非常不适,做任何事情时,都要向领导汇报,即便他觉得有些事情没有汇报的必要,例如一些非公开的系统小测试。但如果没有汇报,就会被领导责备。他感觉,同事们在工作时都非常小心、谨慎,唯恐哪里出错。

这让他的工作效率低了很多。陈鹏此前所在的互联网公司,工作环境相对宽松,坚持“结果导向”,只要任务完成即可,并不需要事事汇报。

纸质化也给陈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在互联网公司,他与同事、领导、下属进行沟通时,很多都是通过电子邮件和在线系统,但是在这里,很多时候他需要将计划、申请打印出来,然后拿着文件去找相关人员签字、盖章,一项并不复杂的业务,可能流程要走一天。

陈鹏感觉,纸质化办公虽然保证了流程上的严谨,但也让很多信息无法有效、快速传达。有一次,他在看办公室的黑板时,才意识到自己被委派了新的任务。

“我一直想知道部门的规划是什么,领导有什么安排,但是这个很难。有的时候,部门的规划也变得很快。”陈鹏向作者表示。

与张康、陈鹏这样的“水土不服”相比,另外一位前员工的遭遇更尴尬。他也是来自于互联网公司,但在去年入职时,当初招他的领导已被调走,本来该他负责的业务也交给了其他同事,而他只能去做一些自己并不擅长、跟自己专业毫不相关的业务。

而对于不少老员工们来说,这些来自互联网行业的新同事们,也冲击着他们的“岁月静好”,尤其是薪酬待遇的倒挂,扰乱了他们的心态。

张康和陈鹏加入长城汽车后,获得的职务是“科长”,上级则是“部长”。长城汽车开出的工资要低于互联网公司,但是考虑到保定的生活成本,这样的“降薪”也让他们可以接受。在北京,租一个单间需要4000元,而在保定,一千多元就可以租一套三室两厅。

但是,即便降薪,他们也比很多长城汽车的老员工们收入高。张康向作者介绍,不少在长城汽车工作多年的“部长”,年薪仅20万左右,而这些来自互联网公司的“科长”,年薪则可能达到40万,甚至更多。

“长城汽车对老员工不厚道,可能是这些老员工们习惯了保定的生活,不愿意离开。”高磊(化名)向作者感叹。

9年前,高磊通过校园招聘加入了长城汽车,获得了一个工程师的岗位。当时,他每个月的薪水只有3000元左右。虽然去年从长城汽车离职时,他的月薪已经过万,但是这样的收入与一些社招进来的同事相比,依然有差距。

如今,他跳槽到了新的公司后,薪资获得了70%的涨幅。

“长城很可能被挖空”

“长城汽车挺得过明年吗?”2020年,在30周年庆典上,长城汽车在现场的一段视频上提出了这个问题,而魏建军给出的答案是“命悬一线”。

彼时的长城汽车正处于历史最好时期。2019年,其营收达到964.55亿元,净利润为45.26亿,是中国最赚钱的民营车企。到了2020年和2021年,长城汽车的销量和营收依然在持续增长,市值一度达到了历史顶峰。

在当时外界看来,魏建军的这一问一答,颇具“凡尔赛”的味道。

但是,很多人都不会想到,2022年,长城汽车突然失速,全年销量仅为106.75万辆,同比下滑16.66%。其中,新能源车的销量为13.28万辆,渗透率仅为12.34%,不及当年中国整体新能源车25.6%的渗透率。

今年1月,长城汽车销量依然没有起色,仅为6.15万辆,同比下滑44.96%,其中,新能源车只卖了6313辆。

长城汽车到底怎么了?

对于这个问题,一位业内人士向作者提供的答案是“成也哈弗,败也哈弗”。一直以来,哈弗都是长城汽车的销量担当,但在新能源的转型上,这个主打传统燃油SUV的品牌成为了长城汽车的历史包袱。

去年,哈弗的销量罕见地出现了下滑,当年,哈弗的销量为616550台,同比下降了19.93%。

2022年8月22日,长城汽车宣布哈弗将会全面转型新能源,到2025年,哈弗新能源车型销量占比将提升至80%,并于2030年停售燃油车。作为长城汽车燃油车时代的销量担当,哈弗在新能源时代又被赋予新的使命,要继续保障长城汽车的销量。但是,这位业内人士表示,对于消费者来说,燃油版的哈弗已经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而长城此前主打的新能源品牌欧拉由于定位女性市场,很快就遇到了销量天花板。

与长城不同的是,不少传统车企在进行新能源转型时,往往会推出独立品牌,如吉利的几何、银河、极氪,长安的深蓝,广汽的埃安等。一方面,这不会削弱原有品牌在燃油车市场上的竞争力;另一方面,新品牌在参与市场竞争时没有历史包袱。

去年,长城汽车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人员调整,与魏建军搭档了30余年的“二把手”王凤英离职,这可以看出长城汽车求变的决心。

与高层的人事变动相比,陈鹏、张康这些基层管理人员的流动显得微不足道。但是,这些人来了又走,也说明了一些问题,高层变动容易,而影响数万员工的企业文化、管理风格则积重难返。陈鹏、张康在离职后听说,顶替他们的还是来自汽车行业的人员。

“他们的企业文化感觉很封闭,外来人员很难融进去。”张康感叹道,“如果人才流失的问题得不到解决,长城很有可能被挖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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