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骏瑜(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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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孔乙己”们不愿脱下长衫,还是以筛选人为目的的应试教育让“孔乙己”们不能脱下长衫?
3月16日,央视网刊登文章认为,一些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以“孔乙己”自嘲,是因为他们“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愿意靠劳动改变自身的处境”“脱不掉那件长衫”。
似乎是对这个观点的回应,3月20日,满网流传着“广州美团骑手已经招满”“外卖骑手本科率30%”的消息,换句话说,年轻人并不是脱不掉那件长衫,而是脱了以后依然无处可去。毕竟,骑手被公认为“没有门槛”的体力(短衣帮)工作。
早在几年前,在很多情况下,传统认知中体力和脑力工作的区别(前者岗位多,收入低)已经悄然变化。此前就有“砸墙的费用震惊了我”这样的新闻——虽然未见得客观,一方面重体力活对人的消耗极大,严重损害健康,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力也愿意做的,另一方面它更多是机械重复,并不会有职业生涯中所谓的“成长”。但随着“白领”们渐渐意识到自己每天做的,也不过是毫无价值的“狗屁工作”,“发展成长”似乎也不再是重要的考量了。
仅就薪金而言,也一直在变化。1980年代有“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在国外,1960年代出版的英语教材《新概念英语》中,就有一个人每天穿着西装出门,找个地方换衣服后去做垃圾清运,晚上洗澡换了衣服回家,继续向妻子装成“坐办公室”的故事。
所以,在现实情况下,说人们一味抱着那件“长衫”不肯脱,并不客观。只要收入到位,科研人员也可以去卖茶叶蛋,白领也可以去清运垃圾——哪怕需要一些“伪装”。
但可能更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脱了长衫后,我们就能径直去做那些所谓的“不需要技能”的体力活儿了吗?
其实任何一种工作,都需要技能。以公认的托底工作快递为例,我住在一座高层,有次电梯开门,没有人出来,却呼啦啦涌出一堆快件包裹,等电梯的过程中,发现一位小哥从防火梯蹬蹬蹬走下来,抱起地上的包裹,开始送到一家家的门口。这时才想明白,他应该是每隔5层,就从电梯里推出一些包裹暂放在楼道里,这样就可以把包裹送到住户门口而不必把所有的快件都背在身上,直到一楼才能减负。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出比这更有效率的高层送包裹的方法。而使用这个方法,小哥需要对自己的负重能力、每天平均的包裹量有一个估计,从而确定间隔多少层是最适合的(多了耽误时间少了增加负重),也需要对这座高楼的居民有所了解(居民相对稳定,小区封闭,包裹放在楼道里不会有人偷)。
在教育学上,这些都是“基础能力”,一个人在学校里学的具体知识,到了毕业时可能会过时(尤其是在高速发展的时代),但“基础能力”可以帮助他应对现实的变化,处理面临的各种事务,这些能力包括但不限于获取信息、鉴别信息真假、处理和分类信息与事务、从反馈中调整自己、终身学习……
于是问题就变成,我们的教育,有没有教授这些能力?
答案有些让人气馁。
网上流传的一个段子在某种程度上揭露了我们教育的本质:当今社会,电影是教育人的、电视剧是教育人的、明星偶像是教育人的,只有教育不是,教育是筛选人的。
虽是调侃,的确也说出了几分道理:娱乐节目担起本不该负担的教化功能,而真正应该“给人一些东西”的教育,却远离了本来的目标,成为筛选的工具。
落到实际中,就是无处不在的学历崇拜。只有985的学生才能进大厂(虽然进了大厂可能也只是做GPT可以胜任的内容审核),普通的工作要求有硕士博士学位(虽然可能硕博所学完全用不上),即使婚配,也要有985相亲局……但是985的、高学历的学生具有什么样的实际能力,在社会和经济环境变化时如何应对新的挑战,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这里的高学历,更像曼昆在《经济学原理》中所说的,起的是信号的作用。“我成功地在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胜出了,我比其他同龄人更厉害。”
我们的教育,似乎更多是让学生机械重复性刷题,以背出搜索引擎百万分之一的信息量,以用几万倍的时间手算出计算器的水平,解出那些日后生活工作中永远不会用到的题目,在评价体系中取得高分为荣——其实也不仅仅是“为荣”,那会有实际的利益,在考试竞争中胜出,把同龄人踩在脚下,从一个不再会变大的蛋糕中,分得比别人多一点的份额。
技能之外,还有人生意义的问题。
在和儿子的对话《给河马刷牙》中,龙应台描述了一个类似的情景:她的儿子,正在读大学的21岁青年安德烈,面对的是高悬在头上的青年失业数字:比利时21.5%;法国 20.2%;希腊26.3%;意大利27%;波兰 41%;斯洛伐克32.9%……(联合国2005年数字),当时的德国已经出现了类似“平成废宅”这样40多岁没有工作没有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全职儿女”,而安德烈自己,有一对在经济腾飞时期成功的精英博士父母,并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可能需要接受一个平庸的儿子。
所幸东亚文化出身的母亲并没有一味“鸡娃”,她希望儿子可以快乐地工作和生活,“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或者狮子河马的管理员‘平庸’”。——当然,为了有选择“去华尔街做经理”和“去给河马刷牙”的权利,“找到生活的意义”,读书用功还是必要的。
这更类似于许多教育研究者心目中的教育:让每个人都能成长为他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教育系统,不管是政府、家庭、社会,都为他长成最好的自己提供更多的资源支持或途径。当他到了中年的时候,一方面有一份比较好的工作——这个工作可能是很多外在条件决定的,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某种教育赋予他的工作能力和动力,并且在这个工作中,他仍然有继续学习和成长的意愿和能力。
在这方面,我们的教育缺席了。
在教育理论中,我们说要让学生有自己搜寻、鉴别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但在实践中,我们把唯一的答案灌输给他们,勒令他们背熟直到形成本能的条件反射;在理论中,我们说要鼓励创新和独立思考,但在实践中,我们禁止学生质疑教科书和权威,禁止他们提问;在理论中,我们说要提倡终身学习,但在实践中,大部分人离开学校后不会再有真正的阅读和主动的知识更新;在理论中,我们说要培养基础性的能力以应对将来,但在实践中,下岗的高速公路收费员哭诉“我除了收费什么都不会,我以后怎么活?”以至于十几年的教育,产生了大量没有创造力、不能给社会发展提供增量、需要“内卷”去与别人做零和而不是多赢博弈的“教育成果”。
与其让个人反思,为什么不脱掉长衫,不如想一想,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有没有给我们的孩子以能力,让他们在脱掉长衫后仍然能自己保持体温不至于冻死,或者不至于去抢夺别人的衣服让别人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