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利,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儿童性教育课题组负责人。从1988年开始从事儿童性发展与性教育研究工作,编著并出版《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全12册)、《珍爱生命——幼儿性健康教育绘本》(全9册)和《大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
▲「一席·枝桠」S03E08 刘文利 正片01
▲「一席·枝桠」S03E08 刘文利 正片02
01 我坚定地用“性教育”这个词
在北京,我们最多的时候曾经在18所打工子弟学校开展性教育。最开始我们用的就是“性教育”这个词,有的校长问我能不能换个词:“性教育太敏感,要不叫健康教育、生命教育吧?”
后来我们出版性教育的读本,出版社给这套书起了个副标题——“性健康教育读本”。因为“性教育”三个字不能出现在大标题,只能做副标题,做副标题也不行,还要把“健康”两个字放进去,最后叫“性健康教育”。
经过这些事,我也一直在思考:作为一名性教育研究者,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把“性教育”这个词说出来,也不能用这个词,那你如何树立性教育的学科地位呢?所以,这些年我这么坚定地用“性教育”这个词,原因就在这里。
性教育是性学的一个分支。性学在西方有一百多年的发展历史。美国很多综合大学都有Human Sexuality的课,就叫人类性学。我90年代在美国上这个课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没有机会学这样的课,我什么时候能把这门课开到中国的大学里去就好了。
后来我在北师大为本科生开了“人类性学”这门课以后,每次上课我都会特别诚恳地跟我的学生们说:是你们选修这门课,让我的梦想成真。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学这样一门课,并且不应该到了大学才学。
国际上有很多研究表明,基于学校课程的性教育是最有效的,要把性教育融入课程中。如果学生能在学校上课的时间学习性教育的知识,对学生最受益,对国家最省钱,也减轻了父母的负担。有些国家规定性教育是义务教育,是必须要开展的。我们不要去问为什么要开展性教育,就像我们从来不去质疑为什么学校要开语文课、数学课。
我认为光义务教育阶段开展性教育还不够,基础教育也是需要的——幼儿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从3岁一直到18岁,国家要让所有的孩子接受性教育。在2020年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中明确规定“学校、幼儿园应当对未成年人开展适合其年龄的性教育”。
2022年1月1日起施行的《家庭教育促进法》,规定了父母要对孩子进行“安全知识教育”,包括在性方面不受侵害等等。
根据法律规定,孩子是拥有接受性教育的权利的。父母如果没提供,那是他们失职。学校如果不进行性教育,学生和家长也可以提出质疑。这样学校、家庭、社会,就会合力形成一个支持性的环境。
02 性教育非常强调尊重:我们的身体是有尊严的
一提到儿童性教育,很多父母都会有这样一种担心:知道了这么多,会不会诱导他们发生性交行为?大量的研究证明,全面性教育不仅不会让孩子提早发生性交行为,还会推迟第一次发生性交行为的时间。
在性教育中,我们会首先跟孩子说,阴茎插入阴道的这个行为叫性交,它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怀孕。这是知识,也是科学事实。除了告诉孩子科学事实以外,我们还要告诉他我们国家的法律是怎么规定的,以及要做这件事情的话需要什么样的准备;如果有人让你做,不符合你的意愿,你怎么去拒绝。这些叫生活技能。
此外,生活技能还包括:怎么跟别人沟通,怎么清晰表达你的想法,怎么做决策,怎么拒绝,如何寻求帮助,如何独立地思考问题。这些都是性教育需要教给孩子的。你在给予他知识的同时,还要培养他这些能力。
接着还有价值观和态度的培养,比如我们非常强调的就是尊重——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尊重它;它是有尊严的,这个尊严是不能被别人侵犯的;如果你不同意别人对你的身体做什么,你有权拒绝。
如果孩子知道了身体是有尊严的,要尊重自己的身体,他们也可以学会怎么尊重别人的身体。他们会知道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这些不同不应该成为区别对待别人的理由。
人有不同的性别,不仅有男有女,还有间性人,还有心理不认同其生理性别的人,我们叫跨性别。在性倾向方面,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异性的,也有喜欢同性的,或者两性都喜欢的。这样的人是少数,但不能因为跟你不一样就去歧视别人。
所以我觉得,性教育是一个让人认识不同、学会包容、学会彼此尊重的非常好的媒介。它比起别的学科,可能更能让孩子认知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并尊重和包容。
如果我们把这些跟家长讲清楚了,家长还会觉得这种教育对孩子不好吗?还有充分的理由去反对性教育吗?但是我们的这种传播做得太少了。
03 全面性教育:把孩子当成独立的个体去对待
我们目前做的性教育叫做全面性教育。什么是全面性教育呢?它有8个核心概念,如人际关系;价值观、权利、文化、媒介与性;社会性别;暴力与安全保障,其中包括家庭暴力、校园欺凌;健康与福祉技能,如何就性的话题沟通、协商、做决策、寻求帮助、独立思考;人体与发育;性与性行为;性与生殖健康,怎么怀孕,如何避孕,如何预防艾滋病等等。
我希望通过性教育让孩子们知道,人权是与生俱来的,不是谁赋予给你的,不是父母赐给你的,也不是我们这个社会发慈悲了说孩子享有权利。不是!天赋人权。什么是天赋人权?就是只要一个孩子出生,他就享有所有这些权利——生存权、发展权、受保护权和参与权。当孩子知道他享有这些权利的时候,成年人就不能随意处置他,不能虐待他,不能施以暴力,无论是身体暴力还是情感暴力或是性暴力。
为什么我觉得性教育有那么深远的意义,值得我一辈子做下去?就在于它可以让孩子深刻地感受到他是人,他有他生为人该有的权利和尊严,其他任何人不能侵害他的权利和尊严。我们在尊重他的基础上,再去教育他、引导他。如果他能感受到尊重和被爱的话,他也会滋长这种能力,将来去爱别人。
我们整体的教育并没有把孩子作为独立的个体去对待,没有真正把孩子当人。父母觉得孩子是我生我养的,是这个家庭的私有财产。有些家庭中强势的父母,总觉得通过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在城市打拼,让孩子享受现有的教育资源,孩子没有权利不努力。孩子必须十分努力,而且还不能比爸妈差。
如果一个孩子的成长环境不去鼓励他,反而老去贬损他,老去拿他跟别人比较,孩子的自信是没有办法生长出来的。对于一个不自信的孩子来说,父母如果再有过高的期待,他会感到非常受压迫,他的大脑会因为焦虑和高压受到损伤。
我们要给孩子创造一个支持和鼓励的环境,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是个有尊严的人,在家里和学校是受到尊重的。如果一个孩子感觉生活没有希望,感到自己不幸福,他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儿童对情感和情绪的控制、做计划和做决策的能力、预测风险的能力,以及人际关系的处理能力都是不足的,在这个时候你让他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很多孩子可能就过不去,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孩子的问题反映的是整个社会发展的问题。我们不能只在孩子身上找原因,去“治”这个孩子。他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只想着治他,你能治好他吗?道理不是这样的。
04 怎么和孩子开口谈性?
很多父母会觉得和孩子谈性特别困难,不知道尺度在哪,总担心谈早了、谈多了。我们在做父母培训的时候会跟父母说,你不用担心谈得太早了、太多了,应该担心谈得太晚了、太少了。
孩子很小的时候要问你我从哪里来,你说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就可以了。他不再问你更多的问题,你也不需要讲得很深。等他稍微大一点,可能还会继续问,精子是怎么跑到妈妈肚子里的。很多父母就觉得费劲了,“阴茎插入阴道”说不出口,性交这个词也说不出来。
从性教育的角度,我们希望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都要给孩子提供科学的性知识。如果他问精子是怎么进到妈妈肚子里的,你就跟他说,阴茎前面有一个尿道口,精子是从那里出来的,阴茎进入到妈妈的阴道里,精子才能进到妈妈阴道里面。生小孩,这是必须的。
这样就可以消除很多误解。有的孩子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睡觉就能生孩子。我们做访谈的时候,有的孩子觉得坐了男生坐过的热板凳就可能怀孕,拉手、亲吻都可能怀孕。一旦形成这种错误的认知,孩子就会紧张和焦虑。
家长能够做的,就是孩子问什么,都要积极地给予回应。跟性有关的问题,和跟生活有关的所有问题一样,不需要特殊对待,也不需要紧张。态度上积极地回应,比给他什么样的答案更重要。
其实家长并不了解,很多小学高年级、初中的孩子之间已经谈得非常深入了,包括性技巧,包括去买情趣用品。这里面就涉及到安全问题,你知道他怎么用那些情趣用品?你知道他去探索性窒息这种快感的获得方式的时候,会不会有危险?
有的家长为了了解孩子的情况,偷看孩子日记,偷翻孩子手机,这都不是上策。上策就是你什么都可以跟孩子聊,在家里没有禁忌话题,只要孩子想跟你说的、你想跟孩子说的,都可以打开交流的渠道,把这扇门开着,一直开着,开到他成人。
我们的家长在孩子最需要性教育的时候,觉得为难,不去聊也不去关心。等到孩子大学一毕业,又开始瞎操心:什么时候谈对象?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给我生孙子孙女?
在做性教育中我们了解到:有个女生怀孕,班上同学都知道,凑钱买水果给她。爸爸妈妈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因为她不敢和他们说。我们把孩子推到这样的境地的话,是对她负责吗?她在小诊所做人工流产,她安全吗?她是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更安全呢,还是让她的同伴帮助她更安全呢?
有些孩子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等知道的时候,月份已经大了。做引产会损害她的健康。我们真的不希望这些事情发生。那怎么避免呢?只有通过家庭和学校的性教育。
05 还需要给我十年的时间
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愿意坚持做这件事情,是因为我觉得人真的要有尊严,性教育可以让孩子有尊严,让每个人有尊严。
这些年我没有停下来。有人觉得,你看你这么受打击,怎么还跟打了鸡血似的?其实我已经退休了,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干,但是我真的不甘心。我还有好多规划,不完成这些事情,好像我就不应该走,不应该放弃。
我想做一套性教育的课程,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现在我们幼儿园和小学阶段的课程完成了,初中我们也已经做了教学实验。高中的课程我们开了个头,还没有完全研发出来。我们不仅要研发学生用的材料,还要做父母、各个学段教师的性教育用书。
要做成这一整套性教育材料,还需要给我十年的时间。我今年63了。教育是一代一代地去影响人的,尤其性教育,真的要经历特别长的时间,所以我一点都不悲观。有什么机会就要去利用,能创造什么机会就要努力去创造。如果不行,就再想个别的办法,只要让我坚持做就行。
策划、采访 | 张畅、马达
执行导演、摄影 | 房子、大凯
剪辑 | Chaos
设计 | 乔四九
▼ 关于枝桠
贾行家:
为什么年轻人对这个世界不再有话好好说?
赵冬梅:
我也是某个制度规定之下很渺小的人
何志森:
这个东西跟更多普通人的遭遇比起来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