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偶遇前同事陈姐，我才知道她已经从单位主动离职快半年了。在西安这座教育强省，40+的中年女性在用人单位眼中堪比鸡肋，半年来她投出了几十份简历，但接到的面试通知寥寥无几，好在经济条件允许，她慢慢放平心态，求职心态渐渐趋于“佛系”。即便年龄尴尬、就业形势不乐观，陈姐依然义无反顾选择了离职，听过她的讲述，我一下子就理解了。
陈姐是原单位的资深物业客服主管，自身做事麻利，亲和力又强，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几乎月月都能达成“物业费收缴率”和“业主诉求处理完成率”两大考核任务，年年被评为优秀员工。三年前，所属地产公司“甩包袱”似地将物业板块转让给另外一家龙头物业管理集团，陈姐继续留下做客服主管。
说起后来的工作，陈姐有了情绪，工作内容除了按时催收物业费、处理各种业主纠纷投诉，最大的挑战是提出各小区要有“多种经营收入”，要不断挖掘小区自有资源，比如电梯广告、道闸广告、围栏广告、投放直饮水机等等，直白了说就是要多赚钱。关键要把小区业主资源利用起来，鼓动业主通过物业渠道购买各种生活用品。
效果肯定是有的，但落到物业管理者肩头的担子就重了。陈姐上班时不仅多出对接业主下单、取货事宜，下班后还要继续关注、解答业主在群里的留言，工作时间被无限拉长。每月末，总公司会对各项目的多种经营数据进行统计、分析、学习，并对成绩优秀的部门予以奖励，陈姐却在一月月攀比中的经营销售数据中变得焦躁、多虑、失眠加重，从前上班轻盈的状态慢慢散去，每天醒来一想到本月的销售任务，双脚就像灌了铅般沉重。
■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起初大家以为只是一月一两次的应季销售，比如中秋卖月饼，冬季卖陕西特产水晶柿饼，不想临近春节，总公司发布的春季团拜促销海报中，产品五花八门，从糖果、礼盒到生鲜、酒水，林林总总差不多够打包一家人的春节吃食送礼所需了。
那阵子单位全员都积极在业主群、朋友圈转发宣传海报。毕竟销售越多拿到的提成就越多，甚至有员工为了冲业绩给自家备了一些，反正也是要过节必需品。但有一款黄酒滞销了，主要是陕西人过春节习惯喝一款本地老牌白酒，但订单已经入库，怎么办？最终，按照领导硬性要求，所有主管自发内部消化，陈姐只好硬着头皮花了小一千买下四瓶，至今那些酒还放在家中，没人喜欢喝，自己也不好意思拿出去送人，只能自己吃哑巴亏。
到了第二年春，接到年度任务目标，看到金额翻倍的“多种经营指标”，陈姐有些打退堂鼓了，毕竟为了替单位销售产品，她已经腆着脸跟身边亲友宣传过好几拨了，内心的抗拒声在嘶吼！没过多久，陈姐就离职了。
对于下份工作，陈姐只希望能纯粹些，哪怕降低待遇、岗位都无所谓，客服、库管、收银都可以，“只要别打着‘全员营销’的名义让我在卖东西就行！”陈姐坚定地说。
02
听过陈姐的讲述，我陷入沉思。事实上，我后来入职的民营医疗企业，做着品牌宣传工作，同样没逃过“全员营销”的拿捏。
起先，我只是好奇，刚入职单位里就有一个“xx小秘书”的微信添加我为好友，当时还以为是自己被哪个同事重视了呢。不想，没过几天，企业群里行政主任就发出一则要求全员转发营销海报的通知。我因为刚入职，一时还未完全融入其中，加上平时不太爱发朋友圈，就违逆着没有转发。不想，随后就被行政主任请去“喝茶”了——
“小X，你来单位有一周了吧？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
“哦，那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没有”
接着，行政主任便不再兜圈子，径直说起单位要求转发宣传海报，而我没有转发的事，语气亲和，却是质问的话题。我当然礼貌地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主任继续客客气气地跟我讲大局意识，临别再三叮嘱我后续记得和单位保持步调统一，要有集体荣誉感。我这才明白，那个“xx小秘书”是行政主任的一个小号，专门负责监督员工朋友圈转发宣传的。
此后，每当公司群里有发布出全员营销物料宣传时，大家就齐刷刷在朋友圈发布出同样的视频、文案、海报，再在群里排队队回复“收到，已转发。”打开朋友圈，划拉好几屏，依然是同样的品宣内容。
而一到院庆、国庆、春节等重大节点，我们要按照集团要求，更换统一的微信头像，以便营造一种气势恢宏的视觉冲击，就像某些口水广告一样，反复循环播放，灌耳音、洗脑，进而强化消费者记忆。让员工利用朋友圈宣发产品内容，0宣传费用，却是粘性最高的消费人群。你每发出的一则品宣广告，就是一次最直白的传播，你向你的亲友散播出你在某某单位工作的讯息。
■ 《三十而已》剧照
在一次全员大会上，新入职的市场部主任特别强调营销中“渠道”的要义，鼓励员工利用好个人朋友圈强大的社群作用。毕竟现如今，谁的微信朋友圈里没有三五百号人？没那么几个“xx社区购物群”、“相亲相爱一家人”、“难忘的xx级xx班”……讽刺的是，有次我不经意发现，对方的朋友圈设置了群分组......
相比要求、考核员工在朋友圈转发单位品宣资料这种初级手段，让员工自行消费本单位产品就是卷到家的高段位洗脑了。十年前，有几年全国楼市低迷，单位资金回笼困难，领导便推行了员工特价房的内购营销政策，记得那会儿有点家底的同事几乎都入手了单位的房产，甚至有人拉上身边的亲友一起跳入。后来陕西许多城市房价回暖，大家因此牟利，亲友也跟着受益。只是再回头看，是有些后怕的！那次“内购”简直就是一次剑走偏锋的铤而走险，毕竟大家购买的是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房产，万一跌价可能要搭上下半生的心血、一生的信誉。
相比营销一些吃穿用度，在某些敏感的医疗行业，比如纹眉、重睑、脸部美容、牙齿矫正、月子会所甚至近视手术，同样存在“全员营销”政策。一次根管牙齿诊疗后，微信里新加的几个好友，从医疗客服到医生，就频频发布医疗广告，不免让人生出变味的就诊体验。
在不少医疗美容行业，从业者多是肤白貌美的女性，其中不少人在入职后就将自己的脸蛋贡献出来做实验，而后再以自身前后改变做活体广告，向别人展示产品功效。当然，最先相信并自愿付费的，也多是这些员工和她身边的熟人。医疗领域，从来信奉“金杯银杯不如患者的口碑”，当熟悉的身边人向你推荐某种正向的、成功的、有益的医疗行为时，会潜意识增强其可信度，却忽略了任何医疗行为背后悬着的一条医疗事故最低发生率。哪怕几率微小到千万分之一，但微小的“一”，落在某个人的肩头就是一整座山。
03
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受“全员营销”无处不在？大约是从微信取代QQ、短信、电话成为交流首选时吧。文字、图片、语音、文章链接、短视频，让分享的形式、内容变得更加丰富精彩，我们隔着小小的手机屏幕也能窥探到万千世界的精彩。
慢慢地，随着新媒体平台的多样，朋友圈开始转变画风，许多人不再发布个人生活，转而发布各种广告。每当同事们发布同样的宣传链接、文案时，一种被一波巨浪袭来的压迫感迎面扑来，索性屏蔽掉一些，或者减少看朋友圈的次数，这样的朋友圈营销，说到底是一场人情的好感消耗。
营销是市场经济行为末端至关重要的一环，可以说，在一切经济行为中，所有前端经营活动都是为营销服务。最早提出“全员营销”的初衷，是让组织所有部门以营销为重点，推及到自身岗位职能中的行为准绳，比如，研发部门只有以市场消费为参考，才能设计出更人性化、更为客户喜欢的产品款式、功能等；生产部门以营销为导向，可能会在某个环节调整工艺，满足特定消费人群的使用习惯；财务部门以营销数据为依据，及时提出合理的产品取舍或者市场投放方案；人力资源部能根据经营旺季人员需求，快速蓄积充足的人力储备等等。
综合来讲，全员营销要求以市场为中心，通过不同部门对市场中所涉及的产品、价格、渠道、促销（4P）和需求、成本、便利、服务（4C）等营销手段和因素进行有机组合，实现与营销有关的多个主体的整合。但在实践应用中，太多企业却误解了全员营销的概念，推行的却是让所有员工担负经营业绩的畸形职场形态。
■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有些单位一到销售旺季，或者遇到业务缺口大时，就径直将业绩分派到全体员工身上，并进行销售考核，甚至改变薪资管理机制。有些同事为了完成任务目标，只好硬着头皮在朋友圈转发广告，或者明里暗里给身边熟人推销产品。甚至一些企业非销售岗管理层涉及、插手经营业务，利用自身职位便利获取更优的折扣报价，破坏整体营销政策，甚至为了达成经营指标，随意支配营销团队人员，导致企业出现管理混乱等问题。
如此“全员营销”一方面让许多非营销人员违心做着自己不乐意的工作，引发员工抱怨。此外，某些特殊岗位员工发布营销广告，一定程度会破坏职业形象，比如医生频繁发布各种营销广告，会让人产生不适，一些本身做研发的人员做营销，会让人联想到这家单位产品的可信度，毕竟特定岗位人员的职业专业性不需要通过营销来体现才对。最关键的是，如此“全员营销”会直接打击整体营销团队的工作积极性，如果依靠全体职工的社会关系能达成业绩，那营销团队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不禁让众人生出营销团队失职、能力不济的印象。
04
面对广告满屏的朋友圈，我真心羡慕那些不常发朋友圈的人，至少说明他们从事着一份不用自我消耗的工作，偶尔转发的一两条工作链接，让我真心相信，他们是在主动积极地向外传播着一种作为企业员工的自豪感、荣誉感。
让岗位职责回归岗位本身，正确理解“全员营销”，是职场留给每个打工人一个体面人设最后的包装底线了。
作者 | 凌清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