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精神压力下的陪读生活
一、母亲陪读现象愈益普遍
近年来，母亲陪读现象在各地农村越来越普遍，陪读妈妈群体越来越壮大。2021年暑假我们在安徽D县农村调研，发现当地母亲陪读的现象非常普遍，尤其是高中阶段，大部分家庭都选择母亲陪读，少部分家庭是由爷爷奶奶陪读。如果是一个小孩，陪读妈妈大多是“半工半陪”，即在陪读的同时打一份零工，一般是选择那些工作时间有弹性的工作（如小服装厂）；如果同时陪读两个小孩，大部分母亲则没有时间打零工。调研发现，这些陪读母亲之前基本都是和丈夫一起在外地大城市务工，大多是到了小孩上初中或高中时返乡陪读。其回乡陪读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一是为了提升小孩的学习成绩；二是为了避免小孩学坏；三是考虑到小孩上初中或高中之后比较叛逆，爷爷奶奶难以管教；四是为了不留遗憾，尽其所能培养小孩，以免以后小孩怪父母对自己成长不上心。
以我们调研的D县为例，当地陪读现象大致兴起于2000年以后，在2010年之后尤甚。也就是说，当地的陪读现象主要是从80后开始为人父母之后，目前陪读妈妈中的主流也是80后。如果只有一个小孩，且只陪读高中三年，这对于母亲个人的职业发展并没有太大影响。然而，当地很多母亲是从孩子初中甚至是小学就开始陪读，并且，当地的80后普遍都生了二胎，当一胎陪读完成之后，又要继续陪读二胎，这样算下来，当地的80后母亲陪读的时间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几年。如此一来，当地的80后女性在30—45岁期间大概率在陪读，一些80后生育二胎的时间比较晚，其陪读的时间可能延续到50岁左右。可见，陪读重塑了女性的生命历程和生活轨迹，80后女性一生中最宝贵、也是最精华的时光都完全花在小孩身上，这对于女性的影响是重大的。陪读不仅重塑了女性的生活世界，而且还重塑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结构，走出家庭的女性因为子女的教育再一次被拉回家庭之中。
当然，女性虽然因为陪读被重新拉回家庭，但这并不意味着女性回到传统社会中对男性的依附性。事实上，由于子代教育成为家庭的重要目标，而陪读妈妈在此过程中付出最多，因此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并不会因为陪读而下降，相反，通过陪读，女性可以进一步主导家庭，例如更具有让丈夫交出财权的正当理由。同时，陪读妈妈深度参与到子代的成长过程之中，看到子女健康成长，尤其是看到子女学业进步，陪读妈妈也能获得幸福感和满足感。实际上也正是这种幸福感和满足感支撑着陪读母亲坚持下去。然而，我们也不可忽视陪读妈妈在陪读过程中面临的精神压力。在调研中，很多陪读妈妈都坦言面临很大的精神压力，甚至有陪读妈妈说陪读让自己变得快要抑郁了。
二、陪读妈妈精神压力的来源
陪读妈妈的精神压力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
一是对子女教育的高期待使得陪读妈妈在陪读过程中始终处于紧绷状态。陪读妈妈普遍对小孩的学习成绩抱有很高期待，一旦孩子成绩下滑，或者是最后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对陪读妈妈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陪读妈妈放弃自己的工作来陪读，因此她们对子女教育抱有极高的期待，希望通过自己和子女的共同努力，能够改变家庭的命运。但并非每个孩子都能如母亲所愿考上好的大学，尤其是当一些小孩在学习上不够努力时，陪读妈妈就会非常失落，认为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以下是两位陪读妈妈的真实感受。
“陪读妈妈的精神压力很大，我放弃所有来陪你，结果你学习上不努力，母亲就会很生气。如果最后考不上好的大学，这么多年的陪读就白费了，对母亲的打击很大”。（ZLY，女，1982年生）
“陪读妈妈有压力，主要是小孩成绩上的压力。小孩考试，我比小孩还要紧张，好像自己要去考试一样，心里怦怦直跳，担心她考不好。我和其他陪读妈妈交流，很多妈妈都有这样的感觉，有些妈妈连饭都吃不下去。都希望小孩能够考好，考得不好，（陪读）妈妈心里就很失落。别人在背后都会说，那么多年，陪在身边，结果成绩还不好，别人就认为肯定是你没有管好。”（ZM，女，1985年生）
二是陪读家庭的亲子关系容易紧张。在陪读家庭中，孩子的唯一任务就是学习；而陪读妈妈的任务就是尽一切可能保障孩子的学习，并且要尽可能屏蔽一切对孩子学习不利的因素。在此情况下，陪读家庭中孩子的生活节奏完全由母亲全权安排，孩子较少自由空间，陪读妈妈对孩子严格的时间管理和情感施压，使得孩子极容易产生逆反心理，进而造成亲子关系紧张。可见，陪读妈妈对孩子过于严格的管理是造成亲子关系紧张的重要原因。具体来看，陪读妈妈对小孩的管理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第一，精细化的生活照料。陪读妈妈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照顾好小孩的生活，让孩子可以心无旁骛的学习。为了让小孩能够吃好，大部分陪读妈妈一天三顿饭都是自己亲自做。为了让孩子能够节省更多时间学习，即使是上高中，妈妈也一般会骑车接送，不让小孩走路回家。
第二，时间上的严格管理。陪读妈妈一般都会计算好家里到学校的时间，不让小孩早去，也不允许小孩晚回。一位陪读妈妈说，如果小孩比预计时间晚回来几分钟，她一定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晚了十分钟小孩还没有回家，妈妈就会四处找人。同时，平常一般也不允许孩子和同学私自出去玩，只能在父母陪同下外出。
第三，细致的情绪观察和及时的情绪干预。陪读妈妈不仅要保证小孩吃好学习好，而且还要时刻关注小孩的情绪问题，避免让不良情绪影响小孩的学习。D县一位陪读妈妈对笔者说，女儿每天回家她都要细致地观察其情绪如何，“如果女儿连续几天回家都非常高兴，那说明她在学校和朋友玩的很开心，这个时候就要提醒一下，不要玩的忘了学习；有时女儿回家心情很低落，板着脸，就要及时问一下，是不是在学校和同学闹矛盾了？是不是被老师批评了？”总之，通过对孩子情绪的及时感知和干预，陪读妈妈希望孩子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态学习。
第四，通过情感施压强化孩子的学习动力。对于初中或高中的孩子，父母意识到打骂的作用很小，且还容易起反作用，因此，当孩子出现学习不努力时，陪读妈妈一般会通过情感施压的方式让孩子感受到压力，进而提升其学习动力。D县永济村一位陪读妈妈就经常用以下话语来教育子女要好好学习，“你爸爸一个人在外挣钱多不容易，还要自己做饭洗衣服，你不好好学习，怎么对得起父母。我陪你们读书，一天跑那么多趟，风雨无阻，像快递小哥一样。”
通过上述几种方式，陪读妈妈实现了对子女生活的完全监控。然而，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极容易产生叛逆心理，父母越管得严，子女往往越容易叛逆。如此一来，陪读妈妈与子女之间的亲子关系就很容易紧张。这种紧张的亲子关系轻则表现为子女经常和陪读妈妈斗嘴，重则发展为吵架，甚至是比较严重的对立。80后的陪读妈妈WP给我们讲述了她和女儿一次比较严重的冲突：
“我女儿成绩一直比较好，有一年因为家里在种植木耳，我就让她奶奶帮忙带了一段时间，我回到村里去种植木耳。我每天都打电话问婆婆，女儿今天表现怎么样。婆婆说很好、很乖。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过了一段时间不放心，我还是自己去县里陪读。到晚上该睡觉的时候我也装着睡了，结果发现女儿躲在被子里玩手机，我一气之下就把手机给她砸了。那一次我冲她发了很大的火，问她为什么那么不听话，究竟还要不要读书，骂着骂着我自己坐在那里急得哭。女儿看到我哭了也知道自己错了，说妈妈我会努力的。”
三、无处释放的精神压力
对于陪读妈妈而言，她们不仅要面临陪读过程中较为紧张的亲子关系，而且还可能遭受各种委屈。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往往要独立面对这些负面情绪，没有人可以帮忙化解。
D县80后的陪读妈妈ZLY说，“我这几年在家带小孩，自己都快抑郁了。有话都没人说，有话也没地方可说。遇到困难，没有人可以沟通。跟老公说了也没用，他那么远，说了也帮不了我，还增加他的负担，一般就不和他说。也没有朋友可以说，天天在家带孩子，哪里有朋友？同龄人好多也不在家，在家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也说不到一块。只有自己慢慢排解，有时半夜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在（村委会）广场上走来走去，排解一下压力。”
一方面，夫妻之间难以及时沟通。陪读妈妈的丈夫通常都在外地务工，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挣钱养家，虽然夫妻之间经常会视频通话，但远在外地的丈夫毕竟不能及时感知妻子在家所面临的压力，一些丈夫甚至可能以为妻子在家带小孩很轻松。并且，陪读妈妈一般也不愿意向丈夫诉苦，以免增加丈夫的心理负担。
另一方面，陪读妈妈的社交圈子也非常有限。陪读妈妈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小孩身上，她们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建构和维系自己的朋友圈，因此大部分陪读妈妈回来陪读之后都没什么朋友，因此当她们情绪不好时也难以从朋辈群体中获得情感支持。在陪读妈妈看来，回来就是为了专门带孩子的，如果还想着和朋友去玩，那就肯定带不好孩子，因此很多陪读妈妈都不再建构新的朋友圈。
四、陪读是否真的有必要？
在当前教育竞争日趋激烈的情况下，陪读成为很多家庭的应对之策。不可否认，陪读对子女成绩有正向影响，在陪读妈妈的严厉管教之下，至少可以保证孩子将更多精力用于学习之上。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陪读给农民家庭带来的风险与问题，其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陪读对家庭经济的影响。母亲陪读减少了家庭劳动力参与市场的机会，进而影响家庭资源积累，降低了农民家庭的抗风险能力。二是陪读对家庭稳定性的影响。母亲陪读必然导致夫妻两人长期分居，这对夫妻二人的感情是很大考验。在调研中了解到，因为陪读导致的出轨现象或离婚现象不在少数。三是陪读对女性的影响，尤其是女性在陪读过程中面临的精神压力往往容易被忽视。陪读在某种程度上是以牺牲年轻女性来实现家庭顺利再生产，这从根本上改变了女性的生活世界。我们或许应该反思，陪读是否真的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