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夏
编辑|二维酱
去年九月至今年七月,我在上海的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唐格工作,做一对一的初高中英语老师。
唐格在上海做得蛮成功的,做到了上市,有多达几十家校区。
我所在的校区算是“老校区”了,里面有五十多个同事,语数外理化生老师都有。
看着这些二三十岁的同事们,我就想啊,究竟是什么使得大家来做这份并不那么光鲜的工作的呢?是因为想多赚钱,还是单纯享受做一对一老师的工作过程?
之所以说它不那么光鲜,是因为同其他职业一样,做老师也是有鄙视链的,排在前面的是安稳有假期的公办学校老师,是自己开设机构或工作室赚得盆满钵满的创业者,是有着高学历、多半镀金回来的雅思托福老师,而我们这些被大小公司雇佣的毕业于普通院校的中小学老师们一抓一大把,处于鄙视链的末端。
面试时,教学组长给我的备注是“有证”
找这份工作前,我已在体制里待了一些年,后来跑出来做了销售,四处出差,干了半年多就被辞退了,根据过往经历喜好先后应聘过政府资源关系、新媒体编辑甚至礼仪培训师,都没能成功。于是咬咬牙重拾教书的老本行,在“找工作跟老板谈”的求职APP上投了几十份简历。
“曾在公校教过5年初中英语,持教师资格证,曾获xxx英语竞赛x奖,本科辅修英语专业,xxx学校教育硕士……”
很短时间里,除了头部的两家教育公司(没办法学校牌子实在不够硬),其余大小机构纷纷抛出了面试的橄榄枝。面试期间被最心仪的某教育AI公司拒绝,理由是“教学经历曾中断过”,虽然我怀疑这只是外交托辞,于是经考虑后签了唐格。
“反正大小公司工资计算方法都大同小异,这家毕竟是上市公司,大机构还是更有保障吧。”我是这样想的。
去面试时是八月底的上午十点钟,我走在校区的楼下,惊讶地看到这个时间段竟然有阿姨们在跳广场舞,领舞的阿姨一招一式认真到位。搭乘电梯到了六楼,前台小姐姐热情地去后面通报,接着走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瘦长脸,长额头,扎着贴头皮的马尾辫——英语组教学组长来了。
她带我穿过过道,两旁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教室,走进了其中的一间,教室总面积不超过三平米,只有一块儿白板、一台齐腰高的立柜、一张贴墙的小方桌和两把对坐的靠背椅。白板对面挂着一幅裱框的宣传图——“今天到唐格补课,是为了将来不到唐格补课”。
组长问了我之前的工作经历,又让我做了一段英文自我介绍,之后点点头,通知我下午去唐格总部面试。
入职很久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瞥见了组长微信上对我的备注,名字后面赫然写着”有证”(指教师资格证)。
下午面试时,面试地点挤满了二十来个同来面试的年轻人,眉头都有些紧锁,坐在布沙发上俯身填一份情况介绍表格。等了一会儿,HR带着我和另外一男一女一起进了小的面试间。
HR笑盈盈地,让我们分别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之后分别向每个人抛出了一些问题。
“李老师打算什么时候去考教资证呢?”
男孩子着急地答,“今年下半年就考。”
“在上海考吗?”
“是的。”
“你有上海居住证吗?”
“没有。”
HR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看来李老师是不太了解上海这边的政策,外地户口必须持居住证才能报考呢。”
接着转向我,“夏老师之前在公校工作过,那你觉得咱们唐格这种一对一的方式与公校相比,最大的不同在哪儿呢?”
我回答,“因材施教。”
她点点头,没再问我任何问题。
临结束时,HR合上了活页本,“大家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
这时旁边的女孩儿突然一脸严肃地开了口,“咱们的年假、福利待遇都怎么样啊?”
HR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刚合上的活页本又打开了,“咱们刚入职的员工年假为5天,其余的都在员工手册上写得很清楚,入职后会看到的。”
面试结束后,我接到了组长的电话,通知我面试过关了,并再次确认了工资的计算方法——基本工资+课时费+续课奖励+教资补贴(入职一年后发放),课时费是走梯度的,教得越多拿到的就越多。
面试期间没有进行试讲,没有看过除毕业证、学位证、教资证之外的任何证书,没有对我这个非英专生的工作背景做任何调查。
晚上十点,一同面试的女孩儿发来了信息,“你收到面试通知了吗?我怎么没收到。”
经历“滑铁卢”
九月初正式入职工作后,组长给我分配了一位师傅苗老师,师傅是川外毕业,已经是校区的九星级老师了。
为了激励老师们成长,校区设立了星级制度,刚入职时是两颗星(985、211毕业生入职即为四星),根据工作年限、课时量、学员续课率等维度考核,逐星晋升。
不仅如此,师傅的照片还出现在各校区的名师展板台上,也是我们后来几次新教师培训中的主讲老师之一。她的时段爆满,每年毕业季一过就被早早“抢段”(注:公司每两小时为一节课,我们称一“段”,一天满打满算共有六段,早8点至10点为第一段,10:10至12:10为第二段,午休40分钟后,12:50开始上第三段课,以此类推,五点开始有半小时的晚饭时间,21点40第六段结束。)师傅的每一段课都被占得满满的。
而我呢,作为新老师,课表上是大段大段的空档。校区不养闲人,为我安排了校区的“陪读”,就是去看自习。校区里有大教室,放学后很多在这儿读书的学生们会跑来写作业,这时陪读老师负责看管纪律,给学生解答作业问题,经常两段陪读连看,四小时不挪窝。
陪读的时薪我还是不透露了吧,太过寒酸。
入职第二个星期,我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学生路珠。
路珠比较特别,是初三复读生,因英语成绩实在太差导致总分很低,区重点高中的边儿都沾不到,家长就摸到了这儿。
第一节试听课我讲了ing和to do这两个考点,在狭窄的小教室里,路珠很少说话,我问什么他答什么。下课后他就被石销售带到办公室了,而我这个菜鸟TR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每位学生跟校区接触的工作人员有三种,依次是销售、客服、老师,公司统一以其英文首字母来命名,分别为CC、CR和TR。
结果很快就下来了——我吃完午饭回小教室时,看到销售和组长都站在门口等着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成了”。路珠夸我讲得逻辑清晰,石销售又让他做了几道课后题,全部做对了。
路珠的家境在上海最多算小康阶层,这在我们的学生群体里已属寒酸——很多孩子家庭非富即贵,有家里雇着好几个保姆的,有爸妈开公司忙得“没时间生病”的,也有年终奖发十万+的。有一个学生连报了好几科,家就住在校区紧邻的小区,爸妈为了给他进行一番生动的教育,刻意不转账付款而改用现金,他和妈妈扛了足足十六万块钱过来。
复读的压力加上高额补课费支出的心痛,使得路珠爸妈对孩子在这儿的学习格外上心。而我呢,为了取悦这第一个客户,没有询问组长和师傅,就自行做出了超乎职责的承诺,说路珠来上自习时,自己会陪同解答问题。
家长喜出望外。而我在开始的投入后,热情逐渐退却,一是教的学生逐渐增多导致自己越来越忙。有些是新签的,更多的是直接由待产同事那儿转来的,校区同时有两个老师休产假,所以有了英语老师名额空缺;二是莽撞答应后有些后悔,不想白掏力气。晚自习期间上洗手间都要快速通过,不想撞上他们。而同时,当路珠爸妈得知我每周只有两天时间陪读而不是天天出现时,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失望。
就在这时,我又犯下了第二个失误——过度暴露个人信息,弄巧成拙。
几周过去,孩子的月考成绩没有明显好转,我表面上安慰家长“英语学科的特点就是这样,无法速成”,但心里毕竟在咚咚咚敲鼓。由于担心丢掉这个学生,在危机感与恐惧感的驱使下,我对家长有些过度讨好,一次路珠晚上上完课和爸爸先下了楼,妈妈过来跟我简单交流几句,我却拉住人家说个不停。
“我之前在公校教过5年的初中英语,经验上没有问题的……”
妈妈一边向我投来局促尴尬的笑容,一边转头望向过道,最后忍不住了,“老师他俩在楼下等着呢,这儿交警不让停车。”
又隔了一段时间,我听组长说,路珠的妈妈给校区打来电话,质疑我“是从外地过来的,不了解上海当地的试题情况”。组长回复了电话,双方客客气气的。
也难怪这个家长心里会犯嘀咕,校区销售们在介绍任课老师时总是先包装一番,非英专、证教不合一(就是所持教师资格证的科目与任教学科不一致)甚至没有教资证的情况家长是绝对不会知晓的。我们也自然会加以隐瞒,甚至有的连年龄也不能示人——由于普遍观念是教师越年长越有经验,太年轻的“让人信不过”,于是同组一个95年的老师自行把年龄往上加,对家长说自己是92年的。迟迟无法帮孩子提上成绩导致他们对我这个老师的背景产生了怀疑,又结合“陪读的往往是新老师”这一规律,猜出了我其实是刚入职不久,远非经验丰富。
这还没完,第三个“错误”让家长的期望值像是过山车一样猛降,那就是我那充满了溢美之词的课堂反馈。在课后发到家长群里的课堂反馈中,我总是详细记录当堂所讲内容和孩子的收获,肯定孩子的进步。
“上周作业分三部分,孩子在核对第一二部分时发现自己正确率很高,讲解后又主动重新做了第三部分,全部正确。孩子做题量充足,单词词组掌握到位,之后在课上学新知识点的同时将会再拓展一下难度。路珠很用心地完成每项作业,这样的状态是不用担心的。”
我一次次的好评点赞,向着家长“这回肯定没问题”的底气小火炉一把把加柴火,越烧越旺,直到期中考试来临,成绩依然是60多分,火炉瞬间被这盆水浇灭。家长来校区找了负责人,组长帮忙换了另一个经验更丰富的老师,她的脸上并不难看,还带着一些庆幸,“家长还是挺好说话的。”的确,孩子没有退费而继续读下去,就是校区的幸事。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虽然最终依然因功力尚浅力不从心丢了这个学生。照我跟师傅的说法就是经历了“滑铁卢”,却也有一件幸事在等着我。
试听课的“保留剧目”
由于家长群里人很多,客服、客服主管、销售、任课教师、组长有时甚至校区校长也在列,因此我发到群里的课堂反馈很快被客服主管注意到了。
他截下图发到了校区群里,顿时下方跟风复制粘贴“夏老师认真敬业,之川(校区名字)最棒”,文字后面配着一连串的“大拇指”和“肱二头肌”符号。
追求整齐划一的气势磅礴,这可以说是校区乃至公司特色了,后来集体培训时我学到了唐格式的统一问好,“好,很好,非常好,见到你更好。”
有一天逛商场时,听到一个店面的柜姐们也在喊着同样的内容。
被表扬之后,马太效应来袭,我屡屡在领导们每周三下午的例会中被点名表扬,名字几次登上他们的PPT,后附的理由有“工作到很晚”,还有“积极试听”。
之所以“工作到很晚”,是因为我刚来到校区时是从零开始适应,不清楚讲课模式是什么样的,第一次向着组长和师傅试讲时依然照着公校的模式来,讲定语从句时首先播了一段《当幸福来敲门》的经典片段作为导入,还没播完就被组长喊停了。我还手写了备课稿,组长说,“咱们的备课平台上有的是现成讲义,不用自己写,更用不着手写。夏老师,你没必要把简单的事情做复杂。”
可我偏偏做得很复杂,每天晚上自行留到很晚,把讲义逐份打出来,写上学生的名字,把要讲的习题逐道刷完。
这样有时候回住处得晚上十一点甚至十二点多了,我走到阿姨们白天跳广场舞的地方,从近百辆停靠在路边的小黄车小蓝车小橙车里挑一辆骑走。回程的路上经过一个古镇特色步行街,自行车骑在铺设的青砖石板路面上像筛子一样晃悠,没法骑快。
进入自己北间的12平米屋子,床、衣橱、晾衣架、书桌、椅子,加上自己买的宜家小书橱,就是整间屋的全部了。可是比起唐格提供的员工宿舍环境,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住处了。
面试时我听说唐格竟然提供住处,大喜过望,入职报到之前去实地看了一下,住处在距离校区几站地铁路的一处宾馆里,四人一间,两张上下铺对放着,中间有张宽桌子,进门左手边是洗手间,带着低廉感的磨砂玻璃门让我看不到里面的设备,却看得到女孩子们刚洗的衣服就挂在这扇厕所门上。
我打了个寒战,出门后就打开APP开始找房子。
之所以“积极试听”,道理明摆着,不去教学生,那从哪儿来课时费呢?
学生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完全的新生,之前从来没有在校区签过约。
针对这样的学生,校区都会安排上一堂免费的试听课。作为老师不管是否试听成功都是发“试听”钱的,虽然同“陪读费”一样寒酸,这个时候,老师往往会与平时讲课不同,拿出营销自己的架势,大多只演出固定的“保留剧目”。
比如我吧,高中生来的话我就讲定语从句,初中生就讲词型转换。因为之前早就讲过多次,所以有较大把握能留住学生。这就好比是旧时官家府邸的大宅门,威武气派,门前端坐着两只石狮子,轻易地就把学生吸引住了,等交了钱往里走时,深宅大院的真实面貌才能映入眼中。
我在线下时的试听成功率比较高,然而疫情期间的线上战果不理想。一是设备问题作祟——我的笔记本有些问题,无法独立使用唐格自己研发的软件,只能将其与微信语音配合使用,否则学生听不到我的声音。二呢是线上互动受限,线下面对面时的亲和力和表达力隔着屏幕大打折扣。
我给一个高三学生试讲过,现在想起来都能激起不适的生理反应。那个胖胖的男生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不耐烦地挑拣原本不想要的物件儿,压抑着满心满眼的厌恶,而在同一个瞬间,镜头初打开时的我在努力微笑着营造好印象。
这样的眼神儿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之前在线下就有一对儿爸妈,跟在客服和女儿的后面透过小教室门框用同款眼神打量着我。爸爸由于距离较远挡住了视线,向里挤了一下,紧皱眉头。好在那次试听成功了。
而每当试听不成功时,我就会对销售格外愧疚,毕竟人家辛苦拉来的单子就这样溜走了。不过销售呢也都蛮好,无论心里多么难受,对我们老师们依然是客客气气的,签下路珠的石销售还曾告诉过我,“夏老师,家长们对咱们老师们是比较客气的,有时候孩子成绩下滑了,不会直接找老师们发火,而是将怒气撒在我们或者客服身上。”
没错儿,当老师就是这样吧,哪怕是一个教育培训机构的老师,也是受着社会氛围保护的,除了受那么两眼冷眼之外,其余大多数时候还是心里敞亮的。
石销售还跟我说了一句话,我的眼睛“唰”地就亮了起来。
“夏老师,我在这儿工作这么久了,看到很多老师并不是那么关心学生,他们在乎的只有课时费,而你不同,你是发自内心地关注这些孩子们。”
怎样让家长觉得一节课700块钱花得值?
除了上面提到的完全的新生之外,还有另一类学生。他们是之前提到过的从其他老师那儿转来的情况,有的是由于前老师离职、休假之类“被动”转来的,还有一类就是路珠这样,学生自己对老师不满而主动换人的。说也奇怪,我似乎与他们更投缘。
没错儿,这份工作的微妙之处在于,一方面自己的学生会流失给同组老师,另一方面呢,同组老师之前的学生也很可能到自己这儿来。
我的一个学生名叫刘亦,就读于一所有名的公办学校,在读初三,他就是从别的老师那儿转来的。其实如果要论上海地区的初中,私立要优于公立,小学和高中则相反,公立优于私立。但他就读的这所学校厉就厉害在高中部属于前面提到的“四校八大”之一。
这孩子之前学习过微积分,所就读的班属于尖子班,班上的同学个个“不好惹”,学校如有新老师讲的题目过于简单,他们就会吆喝“都会了”,让老师们下不来台。
这些是刘亦妈妈在上第一节课的前一天赶到校区来告诉我的,她嘘寒问暖地初步对我“面试”了一番。而我呢听她这么说也有些吃惊,担心自己拿不住这么厉害的学生。
说实话,之所以找我来教这个孩子,完全不是因为我多么优秀,而是巧合使然——家长执意要求在周日的八点上课,组长拿过课表一看,全校区所有英语老师里只有我的这个黄金段是空着的。
第二天一早,孩子出现在门口,近一米八的个子,长得像《欢乐颂》中邱莹莹的第一个男友白主管,很少见他笑,也很少会主动叫“老师”。我已经忘记那节课教得是啥了,但是出来后在妈妈急切的目光下,孩子抿着嘴儿在笑,我知道这个孩子我留住了。之后他节节都来,从不请假。
临近中考前,一次我在上海图书馆借书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跟我聊了很长时间,对我说,“夏老师,我总希望咱们这儿的英语老师多给刘亦讲一些他自己的错题,而不是公司那些模板化的东西,之前的老师答应得很好,可还是拿出来固定的讲义给他讲,而你确实是他错哪儿讲哪儿。”
看来我给家长了一种“私人定制”的感觉,使她觉得这一节课700块钱花得值。而我呢,并没有为此做很多准备,相反,在最初的疯狂加班熟悉教案的热乎劲儿过去后,我发现自己不喜欢照着公司的讲义走,不怎么备课,多是临场发挥,就像脑子里装着一个又一个小灯泡,不需要预热,讲课时会自动接连亮起,连成一大片知识脉络,曾有整五年没有接触过英语的我,在讲课时会突然揪出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知识点、某个搭配,将其安放在恰当的位置。这种情况下,自然孩子呈现给我的是什么,我就顺着讲什么。
比如说我很喜欢讲作文,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孩子,让他们也打开思路。就拿疫情结束后的模考大热门题目“线上学习带给我的”为例,我教学生们先写大环境大背景,再写一下线上学习的优点,除了无需接触、方便便捷等每个学生都能想到的点之外,我还教给他们一个“横向纵向思考法”——
从横向“地域”来看,线上教学使得地处欠发达地区的学生也能享受到好的教学资源,就像是之前曾刷屏的一篇文章那样,四川一些地区的高中生通过电视直播,同样接受到了上海的优质课堂教育。
从纵向“时间”来看,十几年之后,现在接受线上教育的学生很多都成为了新一代老师,因为他们曾长时间身处在线课堂环境,已在心里埋下了种子,所以工作之后会在线上线下教学中更加游刃有余,更能参透教学的本质。
刘亦这节课听得非常投入,我在想比起路珠那些急需将基础打好的孩子,自己这种“天女散花”、乱中有序的教学方法确实更适合刘亦这种基础已经足够扎实的学生,最终结果也是双赢的。中考中他考出了143.5的高分,是初三期间全部考试的最高峰。甚至在中考结束后,妈妈依然私下联系我,想让我给孩子单独授课,学习高中的内容,后因我离开上海而作罢。而我呢,也通过这段教他及其余几个学生的经历,相信自己将会是个好老师。
组长曾说,只有经历完整的一年,度过繁忙的寒暑假后,一个新老师才能算摸进了门。我呢,觉得自己虽然还没有走完这一年,但是已经可以足够胜任了,此时离开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之前被辞退的公司做的是国际交流业务,疫情一来受到了很大冲击。而我失意时不情愿去做的这份教育培训工作,竟然帮我绕回了人生的正轨,替我搭了个桥。
该到下桥的时候了。
半是“嫌弃”半是怀念
随着今年中高考的到来,我悄然去总部办理了离职手续。
因为我忍受不了只能穿黑西裤黑皮鞋,男女相同的短袖T恤、相同的长袖衬衫,在着装上我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的,自然免不了被组长提醒、被副校长扣分;忍受不了每次培训时唱“唐格司歌”,忍受不了主讲人“你们知道哪些人最不怕得罪吗?三四十岁上有老下有小的那些,你再使劲骂,他们也只能忍着,不敢离开这家公司”后跟着的哄然笑声;忍受不了爸妈因担心我的将来而没法开心起来;忍受不了近一半的工资都要搭在房租上,而爸妈过年来看我时,只能让他俩挤在一米五宽的床上、自己睡地上。
所以,尽管副校长挽留我时说“你在唐格将会前途无量”,我也清楚,该是醒醒的时候了。这10个月就权当是一次成本较小的社会体验活动吧,从体制内走出来,跳进了教育培训的红海,感受到了个体在社会大势下的渺小,体会到了“按劳分配”光灿灿外表下的隐秘张力。它推着我回到毕业时职业的起点,重新去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教书去了。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已经离开上海并再次考编上岸,重新回归了公立学校。
我很宝贝现在的工作——不必再穿齐整的工装,远离了“加课!加课!加课!”的指令,重拾了正常的工作节奏,之前是周一周二休息,越是法定节假日越忙。
然而当我偶尔翻到组长的朋友圈,看到满是“气球”、“100分”、“红心”、“拳头”和“高端辅导找唐格”“唐格强师、引领未来、研学晋级、赋能教学”等套路文案以及照片里熟悉的教室模样、旧同事教课的背影、暑假“赚钱季”高峰后英语组围坐在一起吃火锅的开心,我的心里半是“嫌弃”半是怀念,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滋味夹杂着呼啸而来。
看着这些照片,我好像重新坐回了我的小教室,在等待着下一个课段学生的到来;好像又在小组的教研活动中讲课,说中考作文与高考翻译题的联系;好像又在年会上跳着抖音《你笑起来真好看》的舞蹈,下场后同事们齐呼“女团”;好像又在疫情后做了次校区主持,把见不成面的情景述说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下次回上海,除了去找朋友,还要回校区,见见我的组长和师傅,见见英语组的小伙伴儿们,见见曾经频繁沟通的销售和客服们,如果可能的话见见我依然在那儿就读的学生,或者不在那儿读了的几个活泼女生也可以约约下午茶。
而上海的午后,依然像小时候读的那些书里写到的那样,“日光从云层里透出万缕笔直的光线,煦风吹得红黄青相间的梧桐叶萧萧作响。”
(文中公司、校区及全部人物的名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