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网·海报新闻实习记者 余华尊 北京报道
“什么时间复课？要不约个时间去总部面谈？@张艾”微信群里的家长接龙已经排到了82位，菲尔德广安门分校的负责人张艾被源源不绝的消息包围了。她连用7个感叹号，重复三遍：“如果总部认大群的表格，我们立刻上报不统计了！”
张艾说的表格是300多位学员的剩余课时统计表。受疫情影响，这家英语培训机构在今年1月底关门，此后便再也没有复课，学生们的学费也迟迟未还。张艾表示自己手头已没有资金，退费暂时不可能，但可以先统计剩余课时，请菲尔德总部接手复课。
11月初，200多名家长自发组建了“菲尔德总部+广安门校区+家长”微信群（以下简称三方群）。他们把菲尔德连锁事业中心总经理付岩海，广安门分校负责人张艾拉进群内，希望双方能尽快协商出一个合理有效的解决办法。付岩海始终表示，总部愿意接手广安门校区，尽快实现原场地复课。
经过一个月的交涉，夹在总部和分校之间的家长寒了心。退费遥遥无期，复课似乎也不过是一个托词。不论是总部还是分校，都不愿对家长的损失承担责任。
“孩子们都等不起，复课时间也等不起，所以只有退钱一条路。退钱不成也要他们付出法律的代价。”一名家长在微信群里这样说道。
加盟校合同已到期，股东对薄公堂
菲尔德国际少儿英语（以下简称菲尔德）是易轻松国际教育旗下的少儿教育品牌。据菲尔德官网介绍，菲尔德致力于2-12岁纯外教少儿英语教育，现已在全国100多座城市拥有300余家校区。
如果不是这次停课风波，家长们不会注意到，这所“开在家门口，买卖那么火”的知名英语培训机构，并非是菲尔德的直营校。
北京菲尔德国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与张艾签署的特许经营协议书。
北京菲尔德国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与张艾签署的特许经营协议书约定：菲尔德授权张艾非独占性地使用“菲尔德国际少儿英语”开办加盟校，有限期限39个月，自2017年6月19日至2020年9月18日。其中，乙方任何经营亏损或经营所造成的一切人员伤亡、财产损害责任均需自行承担。
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在菲尔德官网看到，北京共有23家菲尔德校区，广安门分校的地址已不在其中。前10家校区的名称上带有“直营”二字，如“菲尔德金源直营中心”。其他13所校区则没有出现 ，如“菲尔德密云中心”。
菲尔德工作人员表示，不管是加盟还是直营，所有校区都能在菲尔德官网查到，并不会特别标注哪所是加盟的。
在北京办一所菲尔德加盟校需要多少钱？工作人员解答，启动资金至少需要300万元。其中包括加盟费88万元，保证金5万元，以及每年的管理费18万元。加盟校自负盈亏，财务与总部分开。此外，加盟商还需单独成立教育咨询公司或文化交流公司，才能与总部签订3年合同。
菲尔德广安门分校经营时限至2020年9月18日。 余华尊/摄
为了成立菲尔德的加盟校，张艾和她的丈夫蔡国威创立了一家教育咨询公司。天眼查显示，北京艾威文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艾威文）于2017年9月成立，注册资本300万人民币，经营范围包含教育咨询，但不含中介及办学。
该公司最初由蔡国威、张艾夫妇两人运作，2019年3月，新增李翔宏和金兆格夫妇，持股比例34％。今年1月，股东两方签订股权转让书，甲方李翔宏夫妇将价值150万元的艾威文34%的股权转给乙方蔡国威夫妇。乙方需最晚在2月20日前，将款项支付给甲方。由于没有收到钱，李翔宏和金兆格将蔡国威、张艾告上法庭。
张艾透露，当初签的房屋租赁合同里包含三家公司。除了艾威文，还有两家公司属于股东金兆格和李翔宏。目前所欠房租，刨除优惠和押金外，还需要三家公司共同承担20多万元，但金兆格一方不愿支付。
到底欠了多少课时费
纯外教精品小班课程、量身定制VIP英语课程、幼儿园到小学阶段过度衔接、小小精品主持人与口才班......广安门分校宣传单上的课程以英语班为主，此外还涉及寒假班、暑假班、托管班、幼小衔接班等多种类型。这也就意味着，不同班级、不同时段来校培训的学员，学费损失情况不尽相同。
据不完全统计，疫情开始之后，广安门校区有约300位学生的课时费用没有结清。
“投资几百万回不来，剩余课时未消都是客观事实。”张艾回应称，目前谈退费不现实，最可行的方案就是统计课时，与场地租赁方协商，争取早日在原地复课。代表总部出面的付岩海也表示，“愿意积极协助张老师原地复课。”
薄女士和广安门分校工作人员从3月到9月的部分聊天记录截图。
但不少家长渐渐失去耐心。
“张艾她统计剩余课时都快一个月了，其实她根本不想复课，这只是她的借口。”广安门分校学员家长薄女士晒出了她与校区老师的聊天记录，从3月她提出退费开始，对方就无限期地打起了太极。
校方原本的说法是，复课之后可以退费。但复课的时间，从5月拖到了6月，到了6月又推到9月。7月，对方还给薄女士推荐了一门暑假冲刺线上课程。
最让薄女士感到气愤的是，9月14日她收到了“9月21号学校开门”的回复，但其实广安门校区和菲尔德总部合约在9月18日就到期了。
家长欧女士的退费经历更加漫长。她的孩子在去年9月上了幼儿园，10月，她便签署了托管班剩余费用的退款单。但销售以“总部没给回执单”“财务没上班”为由，一再拖延退款。后来，销售还向她推荐了英语课，表示费用可以相抵扣，但欧女士没同意。
11月25日21时，经过近1个月的沟通，张艾在三方群发出一份“绝大部分学员都确认过”的课时金额统计表。这张Excel表记录了广安门分校309名学生，4862515元未消课时费。除了14人剩余金额为0元，1人剩201元，1人剩800元外，其他学生的剩余课时费，少则几千，多则上万。超过1万元的人数达217人，学费金额最高的达到54511元。
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曾于11月24日拨打了其中一位余额为0的家长电话，该名家长李女士说，她并不知道统计这回事，孩子实际还有一千多元的课时费没有用完。疫情原因停课后，她便再没有联系过校方。
“明明我们一节网课都没有上过，但是表里显示上了12节，这不是瞎编吗？”进群更晚的家长小溪对表格提出异议，但很快，她的问题被更多的问题刷了下去。
校方竟无办学资质，违规一次性收取2年学费
协商进展迟缓，家长们试图寻求政府部门的介入。拨打12345、教委、公安、市场监管局，还有税务局的电话，成了很多人的日常。
菲尔德广安门分校前台。 图/菲尔德国际少儿英语广安门中心公众号
菲尔德广安门分校位于西城区，当地教委表示，此前他们已经联合市监局、公安等多家单位约谈了张艾。他们能做的，就是将家长的诉求反馈给上级。教委工作人员建议家长根据自身情况着手，多渠道维权。
11月20日，有家长接到了菲尔德总部所在辖区——海淀区曙光街道市场监督管理所打来的电话。工作人员称，他们已经接到相关投诉，目前正在核实，如有最新进展会联系投诉人。
家长胡女士说，她损失了5万多元的学费。其中，18000元是幼小衔接半年班的费用，上的时间不长就停课了；另外还有43000元是英语课程的两年学费。胡女士说，之所以一口气缴纳两年的费用，是因为她在去年9月，接到了10月以后学费要涨价的通知。
校外培训机构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这条规定早在2018年8月就被写进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意见》里。
西城区教委给出的回复是，目前西城区仅有200多家具有办学资质的培训机构，如果家长在这些机构中被收取了超3个月的学费，教委有权介入。但广安门分校没有在区教委备案，因此他们无权管辖，只能约谈。
“这培训机构已经开了3年，区教委都不知道？”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音江认为，作为监管部门，区教委失职了。“这是一起典型的预付费问题，绝不是第一起，肯定也不是最后一起。”陈音江说，正因为职能部门在前期监管不到位，没有查处这种无证办学的培训机构，才导致了后来问题的爆发。
他再次引用《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意见》，强调教育部门的负责内容是：“查处未取得办学许可证违法经营的机构，并在做好办学许可证审批工作基础上，重点做好培训内容、培训班次、招生对象、教师资格及培训行为的监管工作，牵头组织校外培训市场综合执法。”
合同规定纠纷只能走仲裁，费用超过拖欠课时费
有家长在今年7月将艾威文公司和菲尔德总部告上法庭。
天眼查显示，2020年7月14日，原告王斯伟诉被告北京艾威文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及被告北京菲尔德国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合同纠纷一案，在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立案。诉讼过程中，原告王斯伟称已达成和解，并于2020年8月24日向该院提出撤诉申请。
有家长透露，这位原告被拖欠的学费金额是2万多元。
而直至该案件的民事裁定书于11月公开，有的家长才刚刚发出诉讼请求，并收到了不予立案的通知。
家长和艾威文签署的入学协议。
原来，在最初与校方签署的入学须知中，有一条款是：“出现争议由北京仲裁委员会进行仲裁”，最后落款处为“菲尔德国际少儿英语”，但加盖“北京艾威文教育咨询有限公司”的印章。这也就意味着，和广安门分校签了合同的家长，想要把学费要回来，必须得跟“艾威文”而不是“菲尔德”走司法程序，而且途径是仲裁而非诉讼。
根据《北京仲裁委员会案件收费标准》，争议金额（人民币）在25万元以下的，需支付仲裁员报酬12000元，机构费用5000元。17000元的起步价，还不能集体仲裁，这让很多家长望而却步。
“这个条款无效。”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音江认为，家长和艾威文签署的这项条款减轻了公司的责任，限制了消费者的权利，不公平不合理，可以被认定无效。
《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二十六条规定，经营者在经营活动中使用格式条款的，应当以显著方式提请消费者注意商品或者服务的数量和质量、价款或者费用、履行期限和方式、安全注意事项和风险警示、售后服务、民事责任等与消费者有重大利害关系的内容，并按照消费者的要求予以说明。
经营者不得以格式条款、通知、声明、店堂告示等方式，作出排除或者限制消费者权利、减轻或者免除经营者责任、加重消费者责任等对消费者不公平、不合理的规定，不得利用格式条款并借助技术手段强制交易。
格式条款、通知、声明、店堂告示等含有前款所列内容的，其内容无效。
“现实中这种情况很多，加盟店打着总店的招牌招生，其实他们一个分店就是一个独立的公司。”河南麟格律师事务所姬来松律师分析，家长在自知道或者应当知道由于重大误解签订教育协议之日起九十日内，可以打撤销之诉，理由是艾威文公司涉及虚假宣传，家长为“菲尔德”品牌买单，而实际上却误消费了另一家公司。
《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七条，基于重大误解实施的民事法律行为，行为人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机构予以撤销。
姬来松谈到，教育机构欠家长学费这种事，打官司对于家长来说就有些划不来。且不论最后的输赢，就是前期的准备就费时费力，甚至请律师的费用都可能比学费还要高。姬来松呼吁，公民在签合同时，不论大小都得慎之又慎，多听听法律人士的意见。
菲尔德与艾威文签债务协议，8成家长需同意复课放弃诉讼
加盟校暴雷，身为总部的菲尔德是否应该负有连带责任？
法律给出的答案是“应该的”。
据中国裁判文书网，2019年，菲尔德河北分校的运营方——河北多赛特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多赛特）经营终止。20多名学员，学费少则800元，多则3万元，合计超23万迟迟未退。学员们纷纷将多赛特及菲尔德告上法庭。
法院判决被告河北多赛特教育咨询有限公司、被告北京菲尔德国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互负连带责任。菲尔德不服法院判决，认为法院将教育培训合同双方当事人的纠纷责任直接转嫁给没有法律关联的上诉人。但菲尔德对23起案件提起上诉，均被法院驳回，维持原判。
2020年11月21日的菲尔德广安门分校门口。 余华尊/摄
在处理广安门校区拖欠家长学费的问题上，菲尔德总部开出条件。
代表总部出面的付岩海表示：300余名家长，需要有八成人数同意复课，并签署《复课协议》，放弃诉讼和退费诉求；张艾需签署负债协议。总部的消课成本为课时欠费总额的60％，张艾根据股比，需要支付这60%的66%；同意转到金源校区的学员，张艾需承担学员课时费用的60%，并和总部签署负债协议分期还款。
付岩海还提到，场地沟通需要张艾“努力推进”。即，张艾需要将此前的20万租赁欠款向开发商玺源台结清。他曾向家长私下抱怨，张艾从今年开始就没有交过房租，开放商本提出让张艾先开门营业，减免一个月的房租，但她还是没有同意复课。
记者致电玺源台韩姓工作人员咨询相关事宜，一听是“菲尔德”，她便来了气。“我们都已经给她缓了一年的租金了，而且学生都被她转出去了，您要是一个房东的话，您会怎么处理呢？您还等着是吗？”韩女士表示，艾威文欠了他们公司房租，接下来会被起诉。
张艾把问题推给了小股东金兆格夫妇。她表示，艾威文公司和总部的债务协议，需要所有股东签字负连带责任，才能盖公章生效。她希望总部能提前垫付结清，并表示自己愿意给总部高利息作为补偿。
“既然菲尔德总部愿意给张艾消课时，又为何不能借钱给她付清场地费？”“金兆格在哪儿？她的责任为什么不负？让她进群里说话！”家长们的质疑，没有得到答复。
付岩海转而反问张艾：“希望您拿出诚意去借款或与开发商谈分期归还。20多万的欠款都不愿去解决，让替您垫付上百万的欠款的人情何以堪？”
如果原场地行不通，换个更优惠的地点呢？此前，有家长向校方推荐了广安门附近的其他空置场地，但付岩海在参观之后表示，其消防不达标。
耐心已被耗尽。作为三方群的群主，同时也是被欠2万余元学费的家长韩炜，在群里发问：“菲尔德想过自己的将来能走多远吗，你们有理想愿景吗？您是一名职业经理人，你想过菲尔德未来的规划吗，是玩一年算一年，得过且过？还是希望继续‘知名品牌’，乃至可以传给后人？ ”
付岩海避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