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可以拿到本科和研究生两个学历，费用又低，当时就心动了。”2017年，重庆师范大学（下称重师大）大四学生丁程参加了加拿大EIE英语教育中心（下称加拿大EIE）推出的“3+1研究生证书项目”，赴加拿大圣克莱尔学院读研。
然而，一年后，当丁程带着圣克莱尔学院颁发的研究生文凭证书（Ontario College Graduate Certificate）回国，到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办理学历认证时，却被告知：认证申请未能通过。
不止丁程，在一个由重师大学生组建、名叫“EIE维权群”的微信群里，有60多名因为该项目出现问题而受到影响的学生，有人是文凭不被认证，有人则因上述中心已经人去楼空，缴纳的费用无法退回。此外，项目方还进驻了烟台大学成立EIE学院，也有学生面临学历无法认证的情况。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上述项目主打“四年可获本科、研究生双学历”，曾宣传研究生文凭可获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认证；报名时捆绑销售雅思课程，收取多项费用；主要合作院校为加拿大的一所主要提供职业教育的学院，相当于读研的“预科”，所颁发的研究生文凭无法认证。
近日，重师大宣传部回应新京报记者称，该项目在执行过程中，加拿大EIE存在虚假承诺、夸大宣传的问题，学校相关部门对此监管不力，工作不细。目前调查工作还在进行中。
烟台大学方面回应称，EIE学院已停办，目前已没有正在该项目学习的国内学生和出国交流的学生。
项目宣传四年可获本科研究生文凭
2014年，丁程考入重师大。她记得，当时校园里随处可见“加拿大EIE 3+1研究生证书项目”的宣传广告。
推行该项目的是重庆师范大学加拿大英语教育中心（下称重师大EIE中心），其官网介绍，该中心是2010年由重师大与加拿大EIE合作成立，2012年起推出“3+1”培养模式。
据官网介绍，“3+1”是指重师大本科生完成本科前3年课程后，第4年即可到加拿大公立大学攻读研究生课程，“毕业后获得教育部认证的加拿大公立大学研究生证书”。四年里可同时获得重师大本科毕业证书和学士学位证书，以及加拿大专业研究生证书。
“它的费用也特别低。”丁程告诉新京报记者，当时该项目宣传赴加读研的学费、生活费总计约10万元，而通常赴加留学一年的费用大约为15万-30万元不等。
丁程记得，重师大EIE中心办公室设在学校一栋教学楼内，外面挂着一个LED屏幕，上面循环播放“恭喜某学生参加EIE”等信息。
办公室内日常有三位工作人员，接待丁程咨询的是办公室负责人翟宅，官网显示其职务是“EIE中心院长”。
“他明确说了这是中国教育部认证的。”丁程向新京报记者出具了当时翟宅回复咨询的短信记录，“本科第四年读研可以是原专业也可以换专业，你在加拿大获得的是加拿大和美国特有的，中国教育部认证的，全世界认可的专业研究生证书（相当于中国的专业硕士）”。
重师大还专门为这个项目下发过文件。新京报记者获得了一份《关于〈重庆师范大学在校生去加拿大攻读专业研究生证书的规定〉的实施办法》，落款日期为2014年3月5日，有重师大教务处、国际合作与交流处盖章。
根据重师大EIE中心官网介绍，截至2017年10月，重师大已经有289名学生参加这个“3+1”国际交流项目的学习。
加拿大EIE进驻的校园不止重师大一所。新京报记者检索发现，烟台大学曾于2012年与加拿大EIE合作成立“烟台大学EIE学院”，开设跨国企业管理等全英文授课专业，并提供加拿大留学项目。
学生赵斌2014年考入烟台大学后，参加了EIE学院的校园宣讲会。宣讲会上称，这个学院不仅有外教任课的全英文教学，到了大四若雅思分数达标，还有去加拿大合作院校留学的机会。
赵斌说，在咨询过程中，老师明确表示，大四出国念书一年多以后，就可以拿到一个能被教育部认证的研究生文凭。“跟父母和老师商量之后，我就决定转到EIE学院了。”
收取多项费用，“捆绑”雅思课程
报名后，丁程很快发现，除了前期宣传里提到的约10万元学费和生活费，自己还要杂七杂八交不少钱：雅思学费22400元、雅思教材费1000元、院校申请费10000元、转专业费3000元、两次签证办理费共计2842.5元、网申费648元……“每次都是要交钱了才来告诉你有这么一笔费用”。
其中，雅思学费及教材费是报名当天交的，丁程回忆，“老师说了，要参加‘3+1’项目去加拿大留学，就必须报他们开设的雅思班。”
报名后，工作人员给丁程发了几本雅思教材，但并不是正规出版物，“就是几本复印的练习题，按照当时在学校附近商店复印的价格，每本复印成本不超过20元。”
到了2019年，雅思学费涨到了29680元。当年报名的重师大学生彭灿说，课程共有560节课时，与市面上的雅思课相比并不贵，但课程质量很差，课上外教放几张PPT幻灯片讲解，接着就教做题，“课程内容与雅思考试并无太大关系”。
“它的雅思根本就不是雅思。”丁程也表示，起初上课是在校内，后来就转到了一位外教在校外开的咖啡厅里。有一位70多岁的外教，“每次上课都在跟我们聊天，准备的课程都非常随意”。
在烟台大学EIE学院，赵斌也有额外的花费。赵斌说，该校的学费比普通学院要高，其他学院学费约五六千元一学期，EIE则是一万多元一学期，专业课老师大多是外教。学院也开设了雅思班，但并不强制要求必须报名。
在准备出国之前，EIE学院办公室通知赵斌签署一份合同书。赵斌已经记不清合同书里的内容，只对一笔12000元的“中介费”有点印象。赵斌说在签合同之前并不知道要交这笔中介费，办公室收到钱后只开了一张收据，签好的合同也都被老师收了回去。
学生就读学院像职业培训学校
重师大EIE中心官网发布的《重庆师范大学与境外院校合作办学的通知》显示，“3+1”项目的境外合作院校有5所，包括加拿大亚岗昆学院、加拿大尼亚加拉学院、加拿大北岛学院、加拿大圣克莱尔学院和加拿大圣力嘉学院。
然而，一位2016年参与该项目的重师大学生夏诗诗告诉新京报记者，据她了解，报名该项目的学生基本都去了圣克莱尔学院，因为圣克莱尔学院的分数是这些学院里最低的，只需要雅思5.5分。
夏诗诗本科读的是财务管理专业，赵斌在烟台大学EIE学院就读的就是国际商务管理专业，丁程本科学的艺术类专业，但在选择出国院校和专业时，加拿大EIE的工作人员全部向他们推荐了圣克莱尔学院的国际商务管理专业（IBM）。理由包括，圣克莱尔学院在全世界排名靠前、学校就业率高、国际商务管理专业比较受欢迎、转其他专业要收取专业费，等等。
新京报记者在教育部教育涉外监管信息网公布的加拿大学院列表中看到，学校被划分为“大学（University）”和“学院（College）”两个类别。圣克莱尔学院出现在“学院（College）”名单里，属于学院及社区学院类别。
长期从事加拿大留学咨询工作的黄铮向新京报记者解释说，在加拿大，大学颁发正规学位，提供专业课程教育、研究；一些学院则主要提供职业教育，类似于国内的职业培训学校，侧重于培养应用型专业技术人才，在结课时候通常会颁发一个学习经历的证明。
黄铮介绍，学院教育在欧美国家非常普遍。对想要移民加拿大的外国人来说，在学院学习获得相关证明，有助于他们申请当地工作签证，最后实现移民的目的；对于想申请加拿大硕士研究生的外国学生来说，如果没有学士学位或者学术能力不够，则可以在学院学习一年获得相应的证书，这样有利于他们做接下来的留学申请。“圣克莱尔学院在留学市场当中，就是这样一个比较常见的‘跳板学校’。”
对于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感受，丁程三人有着同样的记忆，“那里大多是来自印度的学生”。
“班上没有一个加拿大人，同学基本全是印度人，就三个中国学生。”丁程说，不仅他们读的专业如此，整所学校也很少能见到本地学生。
夏诗诗说，学院里比较受欢迎的是汽修、幼教、园艺、厨师等偏重专业技能、利于就业的专业，这些专业里还偶尔能见到些加拿大学生，而他们此前被强烈推荐的国际商务管理专业并不被当地人看好，所以基本上没有本地人就读。
读书期间，丁程还听到了一种说法，“很多在当地生活了很久的中国人，一听我们是通过参加大学项目来读的文凭，他们就会感叹‘又是一个被骗过来读这个的’。”
学历证书无法认证，项目方涉嫌虚假宣传
一年多以后，结束了在圣克莱尔学院的学习，丁程、夏诗诗和赵斌都拿到了本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还拿到了圣克莱尔学院颁发的“Ontario College Graduate Certificate”证书。黄铮说，按照业内的翻译，这个证书的中文名为“安大略省的学院研究生文凭”。
2018年底回国后，赵斌委托一家留学中介机构办理研究生学历认证，对方告诉他无法认证。
丁程和夏诗诗通过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网站申请学历认证，收到的《国（境）外学位证书/高等教育文凭暂不认证通知单》也显示，认证申请暂未能通过，原因是提供的证书/文凭不在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认证范围内。
夏诗诗发邮件联系加拿大圣克莱尔学院的老师，“对方跟我说这个文凭就是没办法在中国教育部认证的。”
黄铮告诉新京报记者，丁程等学生从圣克莱尔学院拿到的“Ontario College Graduate Certificate”证书“在我们业内叫‘研文’，它只是一个学习经历的证明，不是一个学位”。黄铮解释，这个证书的准确称呼应为研究生文凭，说它是研究生学历也没有明显错误，但容易使中国学生产生误解，错把研文与硕士研究生划上等号。
黄铮说，研文阶段的学习可以理解为硕士的“预科”。如果学生现有条件还不能申请加拿大的硕士研究生，通过在当地学习一年获得研文证书后，将有利于申请硕士课程。
新京报记者检索发现，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发布的多份文件均明确规定，国（境）外高等院校或其他高等教育机构颁发的预科证明不在学历认证范围内。
对于重师大EIE中心项目此前宣传证书可获教育部认证的情况，广东俨道律师事务所律师任正会认为，该行为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广告法》第四条关于“广告不得含有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内容，不得欺骗、误导消费者”，以及第二十四条关于“教育、培训广告不得含有对升学、通过考试、获得学位学历或者合格证书，或者对教育、培训的效果作出明示或者暗示的保证性承诺”的规定。
任正会表示，违反法律规定，发布虚假广告，由市场监督管理部门责令停止发布广告，责令广告主在相应范围内消除影响，并处以相应罚款；欺骗、误导消费者，使购买商品或者接受服务的消费者的合法权益受到损害的，由广告主依法承担民事责任。广告主、广告经营者、广告发布者有行为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12月4日，重师大宣传部向新京报记者回应称，该项目在执行过程中，“加方存在虚假承诺，夸大宣传的问题，学校相关部门对此监管不力，工作不细。”
重师大方面表示，在报名时，重师大EIE中心与学生签署了“《重庆师范大学在校生去加拿大攻读专业研究生证书的规定》之实施细则和备忘说明”，其中明确写明“完成在加拿大的学习，成绩合格后获得加拿大专业研究生证书（Graduate Certificate）”。按照国家相关规定，在加拿大获得的研究生证书无法获得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的认证，但EIE中心在给学生宣传时却出现了“在加拿大获得的研究生证书可以获得教育部的认证”等不准确的信息。学校将严肃处理，坚决维护学生合法权利，敦促加拿大EIE共同稳妥处理善后事宜。
12月10日，重庆市教育委员会宣教处回复新京报记者称，关于重师大EIE中心的问题均以重师大的回应为准，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不作回应。
机构负责人曾创办多家英语培训机构
彭灿告诉新京报记者，今年9月，设在校内的加拿大EIE办公室“跑路”了。他到办公室发现，大门已上锁，无人办公，之前咨询的项目老师也联系不上。他找到学校国际合作与交流处，询问是否可以退还已经交的雅思费用，“前几次说等翟院长回来，后面就让我等通知了。”
对此，重师大回应称，2020年7月中旬，由于外籍教师受新冠疫情影响无法来华上课，所以重师大EIE中心项目开始停止授课，重师大EIE中心的工作人员撤离办公室。
当被问及项目已开展多年，为何此前没有发现问题时，重师大方面未做回应。
近日，新京报记者拨通丁程提供的翟宅电话，对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但当听到记者表明来意询问3+1项目时，对方突然称“打错电话”，随即把电话挂断，此后不再接听电话及回复短信。
在烟台大学，EIE学院则已经停办。新京报记者近日电话联系烟台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一位工作人员表示，今年上半年，EIE学院所有老师都已离职，“这个组织已经不存在了”。
12月10日，烟台大学回复新京报记者称，烟台大学EIE学院是烟台大学于2012年与加拿大EIE合作成立的非专业与学历教育组织，经过学校党委常委会研究同意设立，挂靠烟台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截至今年7月，之前报名EIE学院选课的学生已修完所有国内课程，目前已没有正在该项目学习的国内学生和出国交流的学生。
对于加拿大EIE的资质，烟台大学宣传部表示，学校有国家外国专家局提供的证明函和《介绍外国文教专家来华工作的境外组织资格认可证书》，证明加拿大英语教育中心是国家外国专家局核准颁发行政许可证书的外国专家组织，该组织从1988年开始开展派遣外国专家到华工作和与国内教育机构合作进行多种形式的英语教育和培训项目。
根据烟台大学宣传部提供的证明函内容显示，加拿大EIE曾用名为加拿大世界交流中心，境外注册地址为加拿大，法人代表为郭宇立。
新京报记者检索发现，郭宇立曾于2007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自称，其在1988年组建了加拿大世界交流中心，并获得国家外专局授权，陆续向中国近百所高校派遣了1500余名北美外籍英语教师。
郭宇立还出过书。新京报记者从浙江新华书店网了解到，郭宇立是《美国的大国成长道路(制度治理与战略选择)》一书的作者。根据该网站对作者的简介，郭宇立是公共管理学博士，曾创办多家英语培训机构。
（丁程、夏诗诗、彭灿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陈雯莉 实习生 林文琪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