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语文,也被误解太久了

寒窗十二年,如果要在各类学科里找个出气筒,那一定是语文课。

语文如空气,它无处不在。有计算器的现代人,就算把九九乘法表全忘了也能正常过日子,而语文却是一直在使用的东西。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说话做事都离不开语文,却又很容易忽略这门学问。

语文可能是最公平的主课,它对智商、失误的要求没那么严格,大家的地板和天花板都差不多,努力争不出绝对优势,糊弄也不至于绝对劣势。

于是,语文课也是最有机会偷偷放松的主课,学习要义是“平时多积累”,课堂走走神也没那么罪不可恕。

尽管名列“语数外”三大金刚之首,在高考中占着150分的分量,但实际上,语文在老师、家长和学生心中能称出几两肉,看看校外补习班的数量就知道了。跟其他科目比起来,语文最叫学子嫌弃的,就是分数不由人掌控。

不说“数理化”都有标准答案,就连英语都能靠多背单词少丢分,而语文不行。

低年级语文,考拼音尚且有明确、标准的题目,多翻翻字典还是能稳住分数,但到了高年级,除了“默写”和“辨析病句”,整张语文试卷,几乎没有能保证拿分的部分。

语文教育的目的当然不能只是拿分,然而,在升学重压之下,学生、老师、家长都必然更看重能保证拿分的科目。

青春校园剧中经常出现的学霸,但凡偏科,都是语文弱。在“数理化”刷题拿分面前,语文实在不够酷,高智商男主们背诗词填空的工夫,已足够他们攻克好几道高分大题。

不得不重视,又难以捉摸掌控的法门,语文课在应试教育中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

语文课的本质是大数据

新中国成立后,叶圣陶先生主导将“国语”和“国文”合为“语文”。在此之前,小学的国语课学白话,中学的国文课则保留了文言文。

叶圣陶先生认为,所谓“语文”,口头为语,书面为文,功能与审美都要学

如果只把“语文”拆解为狭义的“语言”和“文学”,专注于功能教学,或许网友们不至于因为一份写对了“的地得”的明星通稿集体高潮。可惜我们的语文课从未放弃更高级的口号。

没有人会在数学、物理课上讨论审美,这些学科追求直接的真相。但语文不同,语言不仅是工具,它本身还是一种艺术,被审美是它的宿命。

文以载道的传统没人敢丢,其他科目忙着刷分,没空教的人生道理、处世方法、修养情操等不好量化考核又必须教授的东西,暗地里都塞给了语文课。

一张轻薄的语文试卷上,我们能轻易看到足以撼动学子整个人生的教育野心:先来几个字词填空、病句选择,考验的是说人话的基本功能;

诗词名句默写,既培养吟风颂月的人生雅趣,也不忘家国山河的壮志豪情;必不可少的古文名章,先考翻译理解,再谈老祖宗的醒世道理;现代文阅读从社会热点到抒情散文,不管什么题材,都要分析一下作者的心情与期待;

最后一篇800字作文,除诗歌外体裁不限,主要考名言警句、名人案例的背诵情况,坚信字如其人理论的老师,还要努力从字体上看出考生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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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要教的东西太多了。

考核的不只是语文基础知识,还有审美、道德、思想境界。上了考场,这些东西都得有评分标准,即使是“言之有理即可”的问题,也必须尽量公平、统一地划出一个正确的范围。

“本诗开头两句中,哪个字奠定了整首诗的基调?”“请分析画线句中三个‘然而’分别表达了怎样的感情。”

寻章摘句老雕虫,李贺自嘲的诗句,千百年后成了理所当然的现实。我们的语文教育热衷于字、词、句乃至标点符号运用得“别有深意”,并设计出一套万金油模板:

比如画线句子写雨,甚至不用看原文,都能这样套一套:“春雨”表达喜悦,“夏雨”代表震撼,“秋雨”体现哀愁,“冬雨”暗示绝望。

“归纳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这些题目都有各自的轨道,看似天马行空,实则不许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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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文明积淀而成的语言文字,在语文课堂上被拆解细分为无数个小标签,字词的精妙组合,都捆绑上特定的解释——早在大数据将每个人都拆解为后台标签之前,我们的语文课已经抢先实现了大数据的精准匹配。

文无第一,但语文有唯一

江苏省2020年高考语文考卷中,一篇现代文阅读有两个6分问题:“请简要分析姐姐这一人物形象。”“请探究小说结尾画线句中作者的情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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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个问题,公布的标准答案是这样写的:

“从不让别人欺负弟弟、给弟弟做洋布裤子等,可见她是一个关心弟弟、呵护弟弟的好姐姐;从接受退学决定、卖干草补贴家用等,可见她是一个吃苦耐劳、体贴家人的好女儿;从订亲后坐着出神、打听摸鱼的人、被退亲后流泪等,可见她是一个情感细腻、内心自尊、向往美好生活的好姑娘。”

认真谈阅读理解,我们换一个角度回答,姐姐的人物形象也可以是这样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把户主名字换成十来岁的弟弟,说明这是一个秉持重男轻女观念的封建旧家庭;

弟弟是所谓长子、户主,肩负“重任”但实际上什么都不用干,姐姐从小照顾弟弟,接受退学、赚钱养家,可见她深受封建思想压迫,逆来顺受;

从订亲后好奇期待,到退亲后感伤忧郁,可见姐姐内心深处其实有逃离原生家庭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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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问题中提到的画线句是:“他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庄严的念头:从今以后,我要好好读书……”

标准答案如下:

“对河生遭受挫折又无能为力的同情;对河生责任感和担当意识的赞许;对河生希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这一价值观的认同。”

这篇文章发表于1997年,想来出题人虽然问了“作者的情感态度”,却未必真找作者求证过人家当初成文的心路历程。仅从文本分析,这个情感态度当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标准答案里尽是同情与赞许,在当今的读者看来又或许是另一番景象:

对河生从前不珍惜姐姐被迫让出的上学机会、心安理得享受家人付出的鄙夷;对河生不考虑姐姐感受、只担心家族尊严的讽刺;对河生读书的功利心的嘲讽和抗拒。

“理解”是很私人的事情,要给阅读理解设计一个标准答案,就像竹篮圈水,谁都知道只是自欺欺人。

出题人唯心主义的理解论断,最后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答案,听起来魔幻感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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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考场之外,大众最关心的还是作文二字。

在作文上大放异彩,依然是个引人注目的好方法。高分作文的标准范围并不广阔,一旦掌握了套路,倒也大有作为。

会背诗、会用典,起承转合来一套,凤头猪肚豹尾扣一扣,总不至于考得太差,运气好撞上对脾气的阅卷老师,还能登上年度满分作文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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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语文补习班的数量甚至比不上作文补习班。鉴于各地考卷不同,各地的阅卷组老师也不同,各地的高考作文培训班的教学手段自然也不同。

金牌补习班老师往往善于“归纳文章大意”“总结中心思想”,从历年高考结果中得出一套对症下药的秘诀,自比全天下最了解阅卷组的人。

以“语言文学”为最终理想的语文课,结果考场倒逼课堂,不过培养出一批精于在语言文字上讨好取巧的八股进士罢了。

如果语文没有150分

脱离高考之后,语文课似乎终于脱离基础趣味,变身为大学里高深莫测的“中文”和“汉语言文学”,展现出更高级的教育形态。

人们用这种方式委婉又不失体面地承认:小学、中学的语文教育,虽然名义上海纳百川,但内里确实顾不上语言之美、文学之美。

大学语文不再承受野心太大、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却要直面最现实的就业危机。

老师、学者、作家,能走的路既少且窄。文字工作者在就业市场上不值钱,就像语文课当初在“数理化”面前不值钱一样——它是个小姐身、丫鬟命的可怜虫,挂着美感、修养、艺术的招牌,不得不屈服于得分、标准、技巧的命运捉弄,以及灵与肉的残酷割裂。

近些年,关于语文教育的争论从未断绝,不少恨铁不成钢的学者纷纷提笔,著述《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六说文学教育》等书籍,探讨至今却仍无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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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看这些书的并不是教语文课的人,写这些书的人也没有找出在应试和素质之间两全的方案。

争论教材到底该怎么编,或许并未触及问题的根本,最终决定语文课内容的是考卷。考卷是根据教材来出的,但它在课堂上的影响力比教材大得多。

回想当年叶圣陶先生合“国语”“国文”为“语文”一科的初心,更值得我们厘清的,也许是合并之后的语文究竟想干什么。

如果语文初级教育的目的是它的工具性,那么一切主观理解的判断都可以从考试题目中摘除。

让基础教育有据可循,审美熏陶则应长期存在。

功能归于功能,审美归于审美,要是语文不必承担150分的重担,它的面目也许能清晰一点,脊梁也许能挺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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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琛

原标题 | 被嫌弃的语文的一生

首发于《新周刊》576期

标签: 语文 作文 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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