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焊接世界冠军,师出同门
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摄影 柴枫桔(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纲)
12月13日,花城广州,全国第一届技能大赛落幕,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格最高、水平最高的综合性国家职业技能赛事。
人群欢呼,两条看似平行的命运线正在交汇。
一条,是坐在台下,作为裁判的宁显海和赵脯菠,两位来自凉山州的年轻人,相继在第44届、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中斩获金牌,这个比赛每两年举办一次,被称作“世界技能奥林匹克”。
另一条,是四川代表团中的7位建档立卡贫困户家庭的选手,一银一铜,三个优胜,这是他们的成绩。早在赛前,已经有企业对技能选手抛出“橄榄枝”,于他们而言,这一次离开家乡,终掌握住命运。
——闭幕式上掌声雷动,这一刻,世界冠军和贫困家庭的学生,相互映照着彼此的过去和未来。
“技能成才已经是断穷根的最好办法之一。”四川省人社厅副厅长王勇提供一组数据,从2016年到2019年,四川全省技工院校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子女在校生,从800人增加至8300人,4年增长十倍。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长久又沉默的努力后,深深扎根的树苗们,终于拔节而生,汇聚成林。
冠军很忙
“树苗们”最初的出圈,是在世界技能大赛上。
从第43届开始,中国选手在这个被誉为世界技能最高水平的大赛中,实现焊接项目“三连冠”。三位冠军,皆是毕业于攀枝花技师学院的同门。
焊接首金获得者是曾正超,根据成绩宣布的先后顺序,他还是中国在世界技能大赛金牌第一人。夺冠时,他19岁,来自攀枝花米易县的贫困家庭。此后两届的冠军宁显海、赵脯菠,都是来自凉山州偏远山村的孩子。
从大山里走出的世界冠军,命运已经被改变。
第43届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冠军曾正超
在曾正超夺冠的2015年,国家人社部的相关负责人就提出,“要像对待奥运冠军一样对待他们,作为技能英雄,对于这些人怎样奖励也不过分。”
在那一届,人社部对金牌选手奖励20万元,四川省、攀枝花市、再到曾正超所在集团,均有奖励,到了宁显海和赵脯菠,奖金还在提高。
“真的就像英雄一样。”曾正超记得,结果揭晓的那一刻,即使身处海外,他们手机被采访电话打到死机。回国后,受到省市领导亲切接见,到了攀枝花市,被敲锣打鼓送回家。
在赵脯菠家门外,狭长的乡间小道上,鞭炮响了几公里,抹着眼泪,他的父亲做了这辈子最奢侈的事:宰了一头猪和一只羊,流水席从家里的小院子蔓延到门口的小道上,大半个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从天亮闹到天黑。
“重奖技能英雄一点也不过分!我们就是要在这个时代让人们崇尚技能英雄!”人社部职业能力建设司司长张立新态度鲜明。
采访、宣讲、活动……一段时间内,人们对于技能大赛获奖选手的关注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
曾正超统计过,夺冠后的第一年,他平均每个月要离开攀枝花三次,去外地参加活动或接采访。他曾是四川省最年轻的省劳模、全国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在一档国民性极高的综艺节目中,当被问及能拿到多少奖金时,他老老实实回答具体数字,再问怎么用,他说“回老家盖房子”,朴实的答案瞬间登上热搜。
后来,他在攀枝花市买房,地产商给他打了小折扣,然后打出大大的横幅,“和世界冠军做邻居。”
金牌的重量
第44届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冠军宁显海
事实上,一块金牌带来的是想象不到的震动。
每年毕业季,职业院校的老师都会去乡村学校招生。攀西地区大山环绕,阳光炙烈,村民大多以种田为生,有些还要再步行几个小时,才能抵达。
连续产生三位世界冠军后,攀枝花技师学院副院长雷秀红发现,再招生时,从家长到学生,都对技能学习呈现出极大热情,“特别是贫困户家庭的孩子。”
被学校焊接集训队淘汰后,乐山小伙方钰洁找到周树春,怯生生表达自己想要继续跟着学的愿望。
从中国开始参加世界技能大赛的第41届开始,周树春就担任焊接项目教练,十年时间,这位“工人院士”除了培养出三位世界冠军外,还参与选拔选手数百人。
“他说如果不能在集训队了,就要出去找工作补贴家用,看着他一把抓的小身板,我不忍心。”周树春把他留在队里,这是个努力的男生,即使腿受伤了都没停下练习。
直到很久后,周树春才偶然得知,这个孩子的母亲二级伤残,家庭贫困。
相似的还有张国英,那是个精瘦的傈僳族女孩,来自一个靠种田和在山里采药为生的贫困家庭。作为同门,曾正超和宁显海对她最深的印象,是被铁水烫得满是伤疤的手臂,以及几乎每天在学校门口买馒头吃。
“虽说焊接是99%的努力和1%的天分,但她独独就缺了这1%的天分。”参加第45届世赛选拔前,她听从教练周树春的建议,停下在校外各种兼职。那时,尽管知道入选可能性不大,但这个从小被环境束缚的女孩,第一次想要为自己“任性”一把。
——童话故事没有发生。
现实中,方钰洁和张国英先后在世赛选拔中被淘汰,但他们的付出获得了另一种回赠。方钰洁在四川省首届工匠杯获得第一名,被授予“四川省工匠”和“四川省五一劳动奖章”,此后辗转在全国各地施工一线。张国英凭着“拿得出手”的技艺,走出大山,在靠海的城市,安心生活。
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冠军赵脯菠
“应该说,这枚金牌改变了很多孩子的人生。”凉山州会理县红格镇红格中学是第45届世赛焊接冠军赵脯菠的母校,这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副校长王斌统计过,在每年360名左右的毕业生中,有200名左右最后进入中职院校学习。
“学不过城里的孩子,如果去读职校,出来还是打工,有什么前途?”数学老师肖兴玉几乎每年都会面对学生这样的提问。在这里,为孩子塑造信心,是他们更在意的事,如今,老师们都一定会拿出赵脯菠的例子。
今年,在红格中学的毕业生中,一位贫困家庭的男生。原本打算年纪大点了离家打工,但在听说了学长夺冠的故事后,偷偷溜到技师学院,听了两节课。回来后,他告诉肖兴玉,一定要去冠军的学校,学冠军的技术,也成为冠军,“你看,这枚金牌至少给了这些孩子一个方向,一条有盼头的出路。”
第一颗糖
“即使看见出路,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坐在办公室,周树春翻着学校47名贫困学生的档案,有点失望,没有一人入选集训队,包括其中焊接本专业的18位学生,“初选的难度并不算大,而且全校选拔,不限专业性别。”
但这样的失望,他并不陌生。
2015年曾正超夺冠后,集训队初选时一下涌来80多个学生,在过去,初选最多来30个左右。训练开始,头半个月走了一半,后半个月,又走了一半。
“练焊接苦,很多孩子吃不了这个苦。”学焊接的学生最容易辨认,只要看手臂,上面一定遍布着被铁水烫伤的疤,深深浅浅水滴状。在集训队,铁皮屋顶被炙热阳光包围,室内轻易能到45°以上,学生们穿着棉袄一样的防护服,一练就是一整天。每个小操作间外,放着的水瓶都是1.5升的大瓶,正常时候,他们一天要喝6、7瓶水。
对于坚持下来的大多数学生而言,即使冬抱寒冰、夏握热火,焊接依然是他们人生中尝到的“第一颗糖”。
最初,大多数走进这里的孩子都是被选择的。三位冠军中,曾正超和宁显海是亲戚推荐,而赵脯菠,完全是被学院报名送手机的广告吸引。对于那时的他们而言,“志向”还是个太遥远的词汇,贫瘠的现实,让他们无从去想。
宁显海的家在凉山州会理县的大山里,父母终年忙着田里生计,作为家中大哥,他从小就背着两个妹妹喂猪做饭。小猪苗一点点喂大,父母要宰猪去卖,他哭着拦着不让,那是第一次,他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能够挣钱。
赵脯菠在建筑工地上砌过墙,每天挣100块,到了端午节前,他要去山上挖药材,见到过手臂粗的蛇,他动都不敢动,等到蛇窸窸窣窣爬走,已经是全身冷汗。
在焊接集训队,教练周春树最开始注意到的是曾正超,在所有人都休息聊天时,他依然默默练习,“虽然话不多,但是说到焊接时这个孩子眼里有光。”
因为那时,曾正超已经吃到“糖”。
参加42届世赛选拔,他止步于全国“十进五”,后来被派往孟加拉参与项目建设,第一次将技术运用到现实。在一项不锈钢焊接任务中,为提升技术的稳定性和灵活性,他开始练习左手焊接,最终焊接管口全部一次性通过,无一返工。
巨大的获得感和自豪感,让曾正超想到“志向”这个词。随后,在第43届世赛焊接项目的选拔中,他经过层层比赛,为国出战。
那是一段压力足够压垮人的日子。曾正超肉眼可见的瘦了十多斤,教练周树春做完甲状腺手术后,绑着厚厚的纱布回到集训基地守着他练习。有时,看到他一个错误重复犯,周树春气得不行,又说不出话,就直接把脸上的防护罩甩在他身上,曾正超啥都不说,把防护罩捡起来,自己转身继续练。
曾正超在北京国家集训队训练
“压力太大了,我真的想过放弃。”曾正超记得自己每天都一遍遍心理重建,“因为决定由我代表国家参赛时,就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
少年们在坚持中收获的“糖”,有的是关于“认可”,有的则是关于心愿。
年纪最小的赵脯菠在夺冠拿到奖金后,首先去买了一辆车,甚至当时的连驾照都还没有,包括周树春和宁显海在内的师傅同门,都不大赞同。
这个在凉山山村里长大的男生一夜未眠,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从小到大,他最想的就是有一辆车,这在徒步四个小时山路去读小学时想过,在每周爬着灰尘漫天的盘山公路回家时想过,在某年端午前的夜晚,骑着摩托车下山摆摊,然后沿着陡峭的石子路差点滑下悬崖时,更加想过,“有了车,爸妈回家就方便了。”
兄弟和对手
如果说,赢比赛和立志向,是少年们人生的第一颗糖,那么,输得起和同袍谊,则是他们坦率和世界交手的姿态。
在曾正超夺冠的第43届世赛选拔中,宁显海止步于最后的五进二,在离开国家集训基地时,宁显海告诉好友,“你好好努力,去把金牌拿回来。”
宁显海训练中
同时,这个向来随心潇洒的男生开始较真。此后两年,他完全摒弃一切社交,全身心扑在集训队,直到斩获第44届世赛焊接项目金牌,实现从好兄弟到自己的“两连冠”,“我们之间从不会嫉妒、猜疑,你焊得好,你教给别人,自己也能成长。”
“每一个冠军的背后,都是很多人的托举。”周树春珍视这些少年情谊,在关键时刻,他们是彼此成就的最大助力。
2019年,赵脯菠在出国比赛前的冲刺阶段,始终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为了刺激他,大家告诉他,比赛前最后一秒都能换人,接着,和他总分只相差零点几分的备选选手肖林,被安排一起训练和模拟比赛,巨大危机意识下,赵脯菠状态回归,不管难易,都能提前半小时完成焊接任务。
备战第45届世界技能竞赛的赵脯菠
但事实上,除了他一个人,包括肖林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激励”的谎言。那段时间,除了陪练,在集训基地外租的房间内,肖林还会为大家准备餐食,买菜做饭。
“这没什么。”如今,肖林继续在学院的集训队准备下一届世赛的选拔,在刚刚结束的第一届全国技能大赛中,荣获国赛精选组焊接项目金牌。
这是个眼神清澈的男孩,同样身出寒门,在参赛选手未满22岁的硬性规定下,这是他角逐世赛的最后一次机会,“菠菜当时比我多的零点几分,是细心,这一次,我一定要非常细心才行。”
——志气飞扬的少年,思想如同葱郁的花园,有枝繁叶茂,也有需要园丁剪裁的杂草,周树春就是那个园丁。
左(周树春)、右(曾正超)
“我看技术、天分、态度,也看人品、品质,那种只想自己好的,技术再好我都不要。”曾经,在集训队,有学生不想学了,就暗自鼓动身边的人和他一起放弃,理由是训练太辛苦,而世界冠军只能有一个。
短时间内,不少学生找到周树春提出要离开,包括他很看好的一位女学生和后来的冠军赵脯菠。
对于赵脯菠而言,全家4人每年一万左右的收入,让他想要快点工作,周树春劝下他,还让愿意回集训队的学生都归队,但这件事之后,他更加重视对学生的品质引导,“强调最多的,就是大家要相互成就,不能自私。”
在他们身边,最好的例子就是赵伟,同样来自凉山州的乡村,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大师兄”。2011年,他是第41届世赛的备选选手,随后留校成为助教,开始协助周树春将一届又一届的选手送上省市、全国和世界的竞技场,对于他而言,选择成就别人,也是梦想的一种姿态。
如今,在周树春的大师工作室,有一排玻璃橱窗,上面是他从2010年开始至2019年,51位徒弟在各级比赛中获得的名次和荣誉称号,他们大多来自农村地区的贫困家庭。在这里,还保留着传统师徒同门之间的礼节和情谊,在他们的微信群里,四散各处的师兄弟们很少发言,但若是在同一座城市遇到了,那必定是一场畅饮。
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对手,也是最好的兄弟。
独木成林
独木正在成林,改变仍在继续。
“先是被问焊接时不同物质的化学反应,我没答出来,再后来,遇到10位前辈,9位都让我再多学点知识。”今年,宁显海开始在东北大学学习。那是为提升高素质技能人才的培养水平和国际竞争力,教育部下发通知,有关高校可以对世赛获奖选手进行保送录取。
“我还记得刚拿冠军时,让我去分享,我腿都在抖,迷迷糊糊打开演讲稿,发现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例如,’矢志不渝’的’矢’。”现在,宁显海觉得学习比练技术累多了,但他不想放弃,这是他想要征服的又一座山峰。
“不要觉得偏远地区的孩子就学习能力差,他们的潜力是无限的。”四川省人社厅副厅长王勇观察多年,最后得出结论,技能正成为很多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
在四川,全省技工院校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子女数量4年里增长10倍,于此同时,技工院校面向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劳动者开展的职业培训人数,也从2016年的1100人,增长到2018年的8500人。还有对口支持45个深度贫困县开展技能培训,并免费提供技能鉴定和就业推荐服务。
“藏香、唐卡、刺绣,这些当地产业和传统文化入手的技能培训,已经完全铺开。”去年,在阿坝州一个唐卡大师技能工作室,王勇见到整齐坐着学习唐卡制作的学生。在这里,学生完成度高的唐卡可以卖到3000元一副,完成度低的,也能有几十块钱的收入。
另一方面,对技能人才,给足荣誉、给足待遇也已成为共识。截至2020年6月,全国共表彰260名“中华技能大奖”获得者和3028名“全国技术能手”,共有2729名高技能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从家长到学生个人,学习的主动性和热情度都提高了。”攀枝花技师学院的副院长雷秀红记得,每年出去招生时,自己被问得最多的,已从诸如技校学生是不是真的有机会成为世界冠军,这个冠军有什么用,能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到如今,这一行的发展前景多大,需要家里配合什么。
王勇参加过成都一所职业技能学校的毕业典礼,典礼上,一位建档立卡贫困户学生的父亲专门赶来,那是个晒得黝黑的康巴男人,用不算流畅的汉语一遍遍说着感谢,“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学的什么,但是我知道,已经有很多很多一样的孩子,用技能改变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