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一个孩子,幸福一个家庭,
影响一个社会。
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伤仲永》,王安石。
九百七十年前,北宋王安石在扬州写下《伤仲永》时,既有对仲永之惋惜,也有对环境之不满。王安石想告诫世人,即便一位受之于天的天才,如果没有良好的后天环境,也会泯然众人矣。同时,借此对当时北宋社会许多弊端进行批判。九百七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不缺乏天作之才,但王安石当年的苦心孤诣,也依然任重道远。十八岁以常德高考状元身份进入北京大学医学部的张进生,正是当代仲永。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上午,湖南省常德市向家坪村,张家院子东墙高高的喇叭响了起来:张家添了新丁,是个男孩,中午想来做客的亲戚朋友们,有五大碗招待。这是一项当地习俗,村子里哪一家添了孩子,都会在第二天院子里的广播上告诉村民们,同时一大早就开始准备特色饮食五大碗。到了中午,总有一些亲戚,或者关系好的邻里街坊,过来串门儿,看看孩子,顺便唠嗑几句,培养感情,然后吃饭,饭后各自回家。这一日呱呱落地的男婴,父母为他取名张进生,希望他一辈子顺遂平安。
我父母没受过什么教育,识字不多,但算是意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三岁左右,爸爸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这对于那个年代的他们,就算是文化人的读物了。我现在还记得,每天晚上必须背会三首古诗,否则不能睡觉。一到晚上,爸爸和我躺在床上,他一只胳膊撑着自己脑袋,一只手拿着书,书面朝着我,我躺在他身边,看着书上的古诗。爸爸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有时候困得不行了,爸爸就轻轻摇醒我,继续背古诗。
背诵古诗的日子里,张进生表现出了过人天赋,任何四言绝句或者七言绝句,基本可以做到过目不忘。记忆力好,是张进生智力优异的最大表现,在他日后正式上学的日子里,这个天赋让他一次又一次成为焦点。一九七二年,张进生进入小学,因为特别聪明,用他的话说,常常无聊得不知道学什么。六年小学加三年初中,张进生的学业非常顺利,一九八一年,他考进常德市第一中学,在一次语文课上,他技惊四座。
当年要学《出师表》,那篇课文在中学时代感觉很长很难。我们的语文老师比较喜欢尝试一些新鲜的教学方法,以往都是老师带着大家梳理文言文,接着翻译,最后理解文章思想,但学《出师表》时,班主任一反常态,她让大家试着看看,能不能在十五分钟之内背会其中任意一个段落。五分钟后,她点名背诵,我主动举手,结果一气呵成把全文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班里非常沉默,班主任也冷静了一下,问我:张进生,这篇文章你什么时候学过了?我回答说:刚才。
因为特别优秀的学习能力,张进生在一九八四年高考中拔得常德高考状元,以近满分的成绩,意气奋发地考入北京大学医学系临床医学专业学习。那个年代,对于张进生这样的家庭条件来说,能进入全国一流高校,学习医学专业,已经让人羡慕至极了,如果能够顺利完成学习,张进生的家庭,基本就能确保仅仅用了两代人,就走向了成功。然而,进入大学之后,张进生的命运却发生了突然转折。
张进生人品好,成绩好,记忆力强。这些优点,让他在大学之前的学生生涯中一路非常顺利。但他身上也有许多不足,比如孤僻、内向、害羞、敏感,不喜欢也不擅长交际。这些不足在大学之前的教育环境中,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但当进入大学之后,当成绩不再是优秀的唯一标准之后,他的缺点很快暴露了出来。第一件让他备受挫折的人生体验,就发生在大学第一学期的班会上。
开学第一周后,我们举行了班会,整个大学期间很少露面的班主任,这一次也来了。大概所有同学都准备在班会上好好表现一番,让大家认识自己,唯独我没这个概念。我当时的心态,还停留在中学时期,自以为只要成绩好,脑袋聪明,依然会成为同学眼中的明星。班会开始后,班主任让每位同学上台自我介绍,让我十分为难。我毫不夸张地说,当时自己身体一直在剧烈颤抖,那种面对其他学生演讲的恐惧感,让我根本不可能走上讲台。这种颤抖一直没有好转,轮到我时,我紧张得说不出话,身体瑟瑟发抖,同学们看着我笑,有的男生女生窃窃私语:他怎么害怕成这样啊,不至于吧。最后,我竟然没有发言。这件事发生在大学之初,直到今天,我都不敢想这件事,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心如刀绞。
北京大学医学部校园
可以说,大学第一天就是张进生人生下坡路的起点,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没有往日风采。那个曾经过目不忘,门门功课考试第一,被同班同学羡慕称赞,甚至名声传遍全校的天才青年,如今整天宅在宿舍,足不出户,既不参加班级活动,甚至不去上课。张进生身在其中,苦在其中,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已经出了很大问题。实际上,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抑郁症就开始与他相伴相生了。抑郁症是一种心理疾病,凡是患上抑郁症的人,情绪会长时间处在抑郁、压抑、闷闷不乐的状态中。这些心理状态会让他们远离人群,越来越孤僻、不自信、充满罪恶感。
张进生
张进生就有典型的抑郁症倾向。当然,除了性格外,他的抑郁更主要地来自环境。其实是家庭环境变故,其二是学校环境压抑。一九八四年,正是张进生考上大学这一年,张进生母亲罹患重病,全家耗尽家财,前往天津治疗,但终于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没钱进行后续治疗,导致张进生内心受到了巨大影响,这种影响,他并没有意识到,但每时每刻都在他的生活中表现了出来。另一方面,许多大学同学家境都比他好,这种环境让他无形之中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这种感觉,他也没有意识到,但依然每时每刻地表现在他的生活和学习中。他孤僻、不与人来往,就是这种表现。
北京大学医学部教学楼
由于缺乏自我意识,张进生没有及时调整自己,而是在这条路上一直错下去。大学五年期间,他不但越发孤僻,反而产生了一种扭曲的观念:认为凡是智商很高的人,都曲高和寡,无法和周围人融在一起,所以这不是自己的错,反而是周围人出了问题。进而,他在个人世界中越陷越深,彻底放弃了与人交往,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学习和科学研究之中。当然,这种精力分配从短期来看,也是有收获的。一九八九年,张进生以比较优异的成绩本科毕业,工作将近三年后,于一九九二年考取本校硕士研究生,并于一九九五年取得内科学硕士学位。同年又考取了北京大学医学部博士研究生资格。至少在事业这条路线上,他基本对得起自己的天赋。
张进生北京大学医学部硕士毕业证
但性格方面的影响,终于爆发出来。由于张进生这些年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学习,完全没有关照自己的性格、情绪方面的变化,一九九八年六月,在博士研究生期间,他的抑郁症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严重干扰了他正常的学习和生活,最后不得不向学校提出暂时休学的申请。但按照北京大学当时的规定,休学最长不能超过半年,但张进生直到一九九九年九月都没有返回学校,因此被北京大学退学处理了。这样,张进生手里只有北京大学本科和硕士学位,没有拿到博士学位。至此,他唯一引以为豪的事业,也受到巨大打击。
二零零一年三月,张进生被分配到天津工作。虽然之前学业因为抑郁症受到重挫,但从天津开始,也还不算失败。如果此时他能一步一个脚印,持之以恒地奋斗,获得成功并非没有可能。但抑郁症这座大山,始终横亘在自己面前,最终也没有被克服掉。最后,他因为疾病长时间无法工作,渐渐地在社会中失去了竞争力,成为了社会边缘人。随着时间流逝,年纪渐长,再也没有单位想录用他,甚至连保安和清洁员工这种岗位,也不敢用他。最后,他无路可走,申请了天津市低保金。在天津待了几年后,他回到老家常德农村,依靠低保度日,如今,每个月只有560块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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