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夏承焘先生诞辰120周年|施议对:答《温州日报》记者问

夏承焘字瞿髯,少号仲炎,晚年改字瞿髯,别号梦栩生。浙江永嘉(今浙江温州)人。一九零零年(清光绪二十六年)二月十日(夏历正月十一日)出生于温州鹿城,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一日(夏历四月初三日)在北京病逝。享年八十七。一九一八年,温州师范学校毕业。一九三零年,任职之江大学,此后于各高等学校任教。一九三二年,第一篇学术论文《白石歌曲旁谱辨》,由顾颉刚推荐,发表于《燕京学报》(十二期)。传世之作有《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唐宋词人年谱》《唐宋词论丛》以及诗词各集。

夏承焘:一代词宗与一代词的综合

——答《温州日报》记者问

施议对

我于一九六四年八月,由福建师范学院考上杭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室研究生,在夏承焘教授门下,攻读宋词。文化大革命,中断学业。一九六八年,离开学校到工农兵当中去。一去十年。一九七八年,重新报考,当上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研究生,再度攻读宋词。导师吴世昌教授。在京期间,幸蒙夏、吴二位导师严加督教,令于词学与填词,渐窥门径。一九八六年夏、秋之间,二位导师,相继离世。未了因缘,未竟之业。终生留下遗憾。书山有路,学海无涯。顿时失去指南。二十五年过去,无时不在深切怀念当中。

二零一零年八月,接奉同门吴战垒(彰垒)兄女公子吴蓓电邮,获悉温州各界将为瞿师(夏承焘教授)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举办各种活动,《温州日报》并拟开辟两个版面,以为推扬。作为瞿翁弟子,深感欣慰及鼓舞。谨将旧时日记之有关片段,辑存于下,以应记者所问,并表示对于瞿师的深情致敬。文载二零一零年九月三十日《温州日报》(人文周刊版),题作《我的老师夏承焘——旧时日记摘录》。此为增订稿,五个问题,仍依答问次序添补。增订稿载上海《词学》第二十五辑。

一、您是什么时候成为夏承焘先生学生的?您第一次见到夏承焘先生,他留给您的印象是怎样的?

一九六四年八月十九日 星期三 晴

到达杭州了。经过一天一夜的辛苦。

昨天中午,黄(寿祺)主任设家宴为我送行。若羽也送我上三轮车。一路上,同行的同学对我照顾得很周到。刚上火车,衍章的妹妹就买晕车药送我。在车上,大家问长问短,很是关心。因为是初次,对于火车,的确有些感兴趣,所以,平平稳稳,也就平安无事。

晚上住在杭州城站的一家极普通的旅馆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走走。看那街道,看那店里卖的东西,是很有些像福州的。但这是偏僻的街市,在西湖、中心市区,整个杭州看,应是配得上「天堂」称号的。这就等著往后慢慢看吧。只是说,我并不是为看风景而来的,我要跟夏老先生学词,不能迷恋于天堂般的生活。

八月二十日 星期四 阴

很高兴地去报到了。找上教务科的老师,一说夏先生,马上叫出我的名字。施议对。立即打电话到研究室,要他们给安排膳宿。研究室两位同志,郭在贻和黄金贵,热情地带我走。这两位,一位是姜亮夫先生的助手,一位不懂得是那位先生的助手。他俩都很年青,是一九六一年在本校毕业留下的。

我很想瞭解有关情况。从教务科那位老师口中,我知道夏老今年只收二名研究生。另一中山大学毕业、在中学教书。全校合共招收十一名,没有女的。这位老师还给我说,夏先生家里很简单。我问,有没有孩子?他说,没有。我怕孩子指的是男孩,就再问一句,有没有女孩?他说,没有。只有夫妻俩。这老师还说,夏先生是无党派的,为调动他的积极性,就让他带研究生。

到达研究室,我知道怀霜,夏先生的助手。夏先生的另一助手姓汤。郭在贻说,他们都是一九六一年毕业留下的。我也知道,盛弢青就是盛静霞。蒋礼鸿夫人。语言组主任。而陆坚呢?是研究室的党支部书记。一九六一年本校毕业考进的。这次可能留下来。马玲娜呢?她是马茂元的女儿,这是没有疑问的。原在南京师院,毕业后到中华书局。所有这些,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夏老的照片。他虽说已六十三岁,但身体魁梧,看起来很健壮。全不像我想像中瘦弱学者那个样子。而且,他戴著眼镜,微笑著,十分慈祥。他们要我去见他,我不敢。

我们的研究室并不大。四位老先生,八位助手,六名研究生。办公室也不大。大概因为是文科的,不需要有那么庞大的机构。

我的学号是:六四零一。

听说我们将于九月九日下乡,参加社会主义教育。十月一日回校上课。

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晴

研究室秘书宋夏心带我参观校园,拜访老师,并详细地介绍许多情况。

我知道,研究室今年招收五名研究生。夏老二名,姜先生一名,王驾吾(焕镳)一名,胡士莹一名。分别是:唐宋文学(宋词)、先秦文学、宋元文学(话本)。秘书说,考进来的,都在八十分以上。从他翻阅的成绩卡上,看到我的考试成绩:总平均八十八,专业九十一。我的同伴陈铭,总平均八十五,专业八十六。通县一中来的。看起来是挺不容易的。这回报考唐宋文学的,共有六十五名。杭大中文系学生十几名报考。

晚上,宋秘书带我拜访夏老。不巧,他老人家进城去了。夏师母说,他会很迟才回来。于是,我们就去找魏佑功书记。夏师母还很健康,看上去只四十来岁。穿一件绿花长衫。魏书记很年青,三十左右岁。穿著纱衫、短裤,正在吃饭。他给我说,可以一起参加「五反」学习。接著,我们一道去蒋祖怡家。蒋主任,个子不怎么高,瘦小瘦小的,但很结实。见面时,要把靠背椅让给我坐,我不敢,推让一阵,他就坐下了。一开头,蒋主任就问起黄主任和黄师母的病情,很匆忙地看完了黄主任的信。随即,蒋主任就和秘书一起谈起教学问题。他说,要配合当前斗争,组织学习讨论周谷城的时代精神汇合论以及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晴

我记得很清楚,从校门口的马路一直往前走,到了一间旧屋旁边,向左拐,夏老的家就到了。夏老的客厅,挂著字、画,从门外就看得见。而且,我也记得很清楚,夏老的身体很高大,还戴著一副眼镜。

我走著走著,想著想著,就到了夏老的家。我很小心地找那墙上挂著的一幅长长的对联。看不见?呵,这位不就是夏老吗?也戴著眼镜。正从窗口看著我。

夏老师,我叫施议对。好好,你等一等。夏老赶忙从里房走出来,只穿条短裤,连外裤也来不及穿。夏老一见面就请我坐。很亲切地和我交谈起来。我把黄(寿祺)主任的文稿、信件呈交他。他看著信,问我黄师母的病情。夏老是很健谈的,全不像我想像的那样。他老人家生活很朴素,上面穿著件粗布的白衬衫,里面有件旧纱衫,著一双丹色的线胶鞋。我们谈了一会,他就进房去了,要我先坐一坐。过一会,他出来了,是特地进去补穿长裤的(黑乔布做的,切裤头的),并换上黑布鞋(见面时穿的是睡鞋)。

看上去,夏老是很可亲近的。他问我什么地方人。福建晋江,洛阳桥那边。到过杭州吗?没有。这里有没有福建的同学?不懂(不知道)。他还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朝南或者朝北。

我问夏老,我们开几门课。他说,专业课是:词论学、专家词。他说,你这次考试,成绩很好。并说,你那篇《龙川词研究》我还没详细看。他问我,会不会辨别四声,我说,会。又问,会不会辨别阴阳,我说,不大会。我说,我基础很差,希望老师多教导。他说,不要紧,慢慢来。

二、作为学生,夏承焘先生授课时,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授课时都有什么风格?

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晴

上午和老陈、小崔参观杭大的图书馆和研究室的资料室,感到很不满足。我们师范学院就比较好,布置也更有条理。不过,有夏老在,一般资料是缺少不了的,买书也方便,我也就放心了。

下午看了夏老开的书目和培养计画,是很有些紧张的。他讲授的课时,一共只有三十二节,其馀的全靠自学。就这样,考试能通过、论文写得出来吗?看这情况,我倒留恋起福建师院来了。

在师范学院,教师扶著走,到这边,放开自己走,怎么能行呢?而且,那么多书,论语、庄子、老子、孟子,还有通鉴,都看得懂吗?

不过,老研究生却对我们说,他们那个时候也是这种心理,以后具体做了,也就没什么,是顶得住的。对,应该有信心,争取顺利完成课业。

晚上,听总支书记传达主席有关文艺问题的批示和中央领导人的指示。

八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 晴

党委传达报告。邓小平、陆定一在共青团九大会议上的报告。

我想陪夏老到厦门大学讲学。和老陈交谈,也流露出这个想法。老陈说:「就是自己出路费,我也愿意。」我说:「是啊,夏先生说,他这次讲的,以后不一定再给我们讲。」下午,我要向教务科的江同志,提出我的要求。

八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和夏老一起进行政治讨论。夏老是研究室主任,他主持会议。

讨论关于争夺青年的问题及接受苏联教训问题。夏老似乎是认为,老先生并不是别有用心要拉青年的,而且有了资产阶级(思想)而自己不觉得,结果,无形当中,青年被拉过去了。叶玉华也发表议论。说:那(个)党员研究生向党进攻,究竟应该是老先生负责呢?还是沙发负责?还是研究生自己负责?

八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晴

投入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说实在的,我的思想准备是很不够的。要吗就是随大流,跟著走。也少见有人表示,要如何发挥战斗作用。

下午,陆坚在研究室召集开了个小会。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并表示将好好接受教育。

八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晴

在政治讨论会上,夏先生和我们都是平等的。他很谦虚,一样是谈思想,表决心,而且还很注意地听我们的发言。

夏先生说,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好时代,是很值得引为自豪的。消极颓废的情绪一扫而光。但是,美好出艰难,康乐是从斗争中得来的。在这样一个大好时代里,他虽然年纪很大了,可要像快下山的太阳那样,放射出满天的光彩。

在谈到社会主义的性质时,我们对于「过渡」、「独立」、「初级阶段」三者的关系认识不清楚。那时,我就大胆讲了。我说,这三者是并不矛盾的,只是问题说法的角度不同而已。所谓「过渡」,是说社会主义并不是那么单纯的,它既带有资本主义的因素,又含有共产主义的成分。从这点看,它还不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形态。但是,从所有制方面看,它却是属于共产主义的,只是说,它是初级的而已。至于说「独立」,这是有强调作用的。就是说,在这个社会里,还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消灭阶级,要经过长久的斗争。它所肩负的历史使命,不同于共产主义。

因为这是个高深的理论问题,说不清楚。发言过后,我又这么想过,从整个历史进程看,社会主义是「过渡」的,但如果是站在社会主义这个特定的阶段看,它却是独立的。

我很不明白,夏先生是专家,全国知名人士,为什么他要像我们一样,一起听报告,一起讨论呢?他不同于一般的人,他的每一分钟都比别人宝贵,而且,他又是有这么大的年纪了,他的时间是更加宝贵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也这么重视政治运动,重视思想改造呢?这么做会不会影响他的成就呢?

从几次发言中,我发现夏先生有这么一种看法:

第一,他认为,有资产阶级思想的老先生,并不是别有用心的要去融化青年的,而且,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无形地进行著的。

第二,同样的,因为老先生的思想正在改造当中,还没改造好,思想中还有旧的残馀,这一些,小孩子(青年)都看得到、听得出,也都会对他们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这就是说,「影响」并不是有意识的。

图:夏承燾與施議對 1978年冬北京天風閣

八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晴

今天听陈烙痕书记代表学校党委所作的检查报告,是不够注意,不够认真的,只记下几个不完整的纲纲。因此,下午讨论时,我就无法谈感想了。而其他的老先生呢?沈文倬先生是做了很详细的笔记,叶玉华先生也可以谈出报告的许多内容,夏先生有一小段听不清楚,就特别注意听曹础基的发言。我是太不应该了。没办法,只好凑上几句。我说,党委的报告,指导思想是正确的。它给我们提供了分析问题所应采用的无产阶级的观点和方法。党委的报告,站得高,看得准,一下就从办学方向谈起,一下就抓住了两种办学思想,两条办学道路的主要矛盾。

这是从师院搬来的。单靠这一点点本钱,怎么能行呢?

下午散会时,跟夏先生一道走,走到他家里,并在他家坐到六点钟。

九月一日 星期二 晴

昨晚到东坡剧院看京剧《智取威虎山》。

刚刚好,夏师母跟我坐在一起。今天上午,夏先生也提起此事。他说,他坐三轮车回来时,师母还看到我,说是认得我的头发。

今天一天都讨论,揭发研究室的存在问题。我们向老先生学习,是应该站稳立场、端正观点的。

夏老发言,说了两个问题:一是红专分离问题,另一保卫工作问题。

他说,研究室忽视红,希望全寄托在这次下乡。但研究室没有一个是懒惰的。方案、书目开了一大堆。如何与工农结合?知识分子(参加)劳动,才能脱胎换骨。不劳而获,就剥削别人。计划都已送给党委看,可能他们也模糊。

保卫工作。要是(有人)从窗口跳进来,拿团棉花(给你)塞住,要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我出门(下乡),我爱人自己一个在家就很害怕。她曾说:「你出去,我只能白天睡觉,夜里不睡觉。」保卫科要有个计划,让大家安心。

姜先生发言:只看表面名气,不看实际才学。男的看面貌端庄,女的看身段婀娜。华罗庚拐脚,那时要不给发现,知道是个天才,那他一辈子就完了。这是两条道路的问题。有个名教授,那名气是大得不得了。但我看他一张报告,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有问题。

夏先生发言:要争取使得我们(研究生)的毕业论文能够成为一生著作的基础。

出于对后进的爱护,这是很好的。我也有这个雄心。

九月二日 星期三 晴

今天,继续讨论研究室问题。

夏先生发言:主席《卜算子》批判继承陆游,很好的典范。不必讲一句话,只要把具体作品拿出来。孤芳自赏要批判。明显的古为今用的典范。

从前思想有问题,很可笑。比如我研究姜白石,别人有讲姜白石的一句坏话,就感到不舒服。其实,姜白石也不是我的爸爸。又,从前人看到大山大水,总感到人生渺小,但主席的作品「昆仑」(《念奴娇》),就大大不同。

姜先生发言:备课用个箱子,床上有臭虫爬。一个不要紧,二个要不得。我这个神经衰弱的人,席上有就马上觉得。孩子顽皮,打弹弓,打破我的窗玻璃,有五块。戏竹竿,把我的眼镜打飞了,我眼睛看不见,只好站著,另一个人才为我找回来。要是把眼珠打掉怎么办?

夏先生发言:邓广铭先生说,他没资格研究宋史。他开封没到过,杭州没到过。我说,你到杭州来一趟好了。杭州,就地取材。杭大组成一个词的研究所。宋词人很多题目就是在杭州写的。杭州是研究词的好地方。以后要多做些实地调查工作。如宋词里的西湖,西湖文学里的宋词。没有文化水平的游西湖,只能道个「好」字。只看词,没见过西湖,也终隔一层。历代人描写西湖的有多种手法。有的把西湖当成故国的象徵,反映民族矛盾。

晚上,看了夏老的治学经验谈,有两点是很可取的。一是由专入博,另一是时备二书。专是思想指导,有了专,才能有目的、有计划地去博览群书,融会资料。时备二书,既有专精的,又有广泛的,点和面就能结合。

总的,我已找出两条方法:

一,广打基础和单刀直入相结合;

二,积累资料和写小文章相结合。

夏先生很爱护青年,希望青年上进。今天在讨论之馀,我和他在走廊上散步谈心。看来他是很喜欢青年苦学的。不能只是想,不能有过多的浪漫主义,须实打实。精读本《稼轩词》,泛读本《唐宋词选》这几天呢?即看《古诗源》和《唐宋词选》。

九月四日 星期五 晴

晚上和陈铭到夏先生家,一起谈了有关宋词的学习问题。以后要动脑筋,阅读作品时,积累所见所疑,然后带著问题求教,争取尽速地进步。在短时间内,把夏先生的知识承继下来。

九月五日 星期六 晴

这几天,研究室进行「五反」学习。虽然不能参加意见,但同志们的发言,给我得到很深刻的教育。

谈到「融化」问题,本来我是不以为然的,甚至还有点希望被融化的想法。所以,在给黄主任的第一封信中,我就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在家时是祖父一样一样地教我。我和老祖父的感情是最深厚的。到您家去,您对我的耐心帮助,对我的每一次谈话,都使我唤起对祖父的回忆和思念。到了杭大每当我见到夏老,或者想起夏老,我都想起了您。

试想想,这不是融化又是什么呢?主观上说不让他们融化,也不会让他们融化,但实际上,我是对他们很好感的。要向他们学习,就必须虚心。

九月十一日 星期五 晴

夏先生说:研究生全国没几个,是应该写好字的。而且,日本人就很看不起我们中国人,说我们中国人没有人会写中国字。我们能写好字,就有国际意义。

要求做到两条:

(1)在传统的基础上提高。夏先生叫我写几个字给他看看,他才替我选择字帖。

(2)具耐心与恒心。夏先生说,总要经过慢的过程,要有慢的功夫,慢到一分钟只写两个字。

方法步骤是:摩、临,背写与创新。

晚上,夏先生说「怎样读稼轩词」。第一,须全面。好的要读,坏的也要读。好的作品,已有很多的评论文章,作了发掘,我们更应从反面做起,看出它不符合于我们时代的地方。第二,了解社会历史背景,把他当我们很熟悉的朋友来对待。第三,分析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即承上启下的关系。

看了夏先生和他的学生吴彰垒选注的《辛弃疾词选》初稿,也看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给的信,当中提了十条意见。

九月十六日 星期三 阴雨

晚上一起到夏先生家,他给我们讲词,并唱词。

夏先生说,辛稼轩《菩萨蛮》(「青山欲共高人语」)「人言」四句,杨万里诗意更接近辛词词意。杨与辛同时,不知谁用谁的。白居易「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辛变为「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显得更凝练、更活泼。意思一样,但比古人更提高一步。白诗句显得较为平白。

辛稼轩《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早年词作,章法最严密的一首。

词作一般是上片写景,下片写情,少有先情后景的例子,柳永更是没有变化。

前五句写山写水。角度不同:水,正写,从我的角度写;山,反写,从山那边写过来。目是动词。献和供,都是写山,山为人献愁供恨。如「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又如「青山个个申头看,看我庵中煮苦茶」。写水用七字句。用水作比常用七字句或九字句。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草作比,常用六字句。如「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水,只是写景;山,点出感情。但愁与恨都是抽象的,接下来写较为具体的感情。「落日楼头」,「断鸿声里」,虽还是写景,但已具较具体的感情。一方面写的是景,另一方面却恰切稼轩当时的情况。国家形势如落日,断鸿、游子,写个人飘泊身世。

过片「把」,从景过渡到情,将「意」写出来:看刀(吴钩),表壮志;拍遍阑干,唱歌、发牢骚,悲歌当哭;「无人会」,孤独寂寞。

下片专门说「意」。三个典是作词主意。结句概括忧闷。三个典并列三个意:不是思归;不是嫌官太小,非要求田问舍;可惜流年,忧愁风雨。后一个典与前两个典不同,有变化。如陆游「诸公犹守和戎策,壮士虚捐少壮年」诗意。

「无人会,登临意」。理解「我」的,只有美人(妓女)。结句切合词的本色。

此词应作于稼轩第一次到建康时。

九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阴

上午,夏先生为说辛词三首。

《丑奴儿》(「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没有愁,老年又不能说愁。用意高人一等。作意即超。用极浅的话说深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愁,家国之愁,身世之愁。如何被打击,壮志不酬。所谓「反者道之动」,有愁偏说没愁,深愁偏用浅语来写。

《清平乐》(「连云松竹」)。杨万里「布衫蓝底捉将来」,写小孩子的诗句。此词写小偷,不同于杨万里的诗。很曲折地表现自己愤慨。床头,灶床。说自己有松林,可吃肉,可喝酒。个人生活能「足」。但是,「万事从今足」,却是不能「足」。因为「管竹管山管水」,什么都管,就是国家大事不让管。被迫退休,投闲置散,闲到在家看小孩子偷东西。

《清平乐》(「绕床饥鼠」)。句子排列,一句深入一层。「绕床饥鼠」,死的,不见得好。「翻灯舞」,有意思,影子在灯上翻。「屋上松风吹急雨」,没雨,更好,使人容易读错。「破纸」句更好,说「自语」。后两个都形容风声。写景,很静。写寂寞之景。影,翻舞,显得声浪沸腾。下片写情。末句点出感慨。愤慨的话用平淡语写出。

晚上,继续阅读辛词卷二,做分类笔记。加深卷一,发掘「小专题」。

十月九日 星期五 晴

晚上,夏先生给我们讲课。有一句,我解错了,他说不同意。另一句,我解对了,他很高兴地对著我说:小施这么讲是对的。

十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雨

是应当勤于治学的,在师院那么刻苦,现在不能因为条件优越就反而放松了。夏先生也是从勤当中来的。

上午夏先生讲爱国词。晚上撰写与老汤合作的论文。

十月二十七日 星期二 雨

上午,夏先生说稼轩词。他说,辛稼轩有许多专题可以做。

论稼轩词中的愁。「少年不知愁滋味」(《采桑子》)。有家国的愁,由家国之愁所引起的个人之愁,纯粹个人闲愁。

关于掉书袋。不是机械套用,而是活用,发展了典故。比如「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用了《孟子‧尽心》的典,「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但不限此意,而饱含作者对于现实的不满情绪。意即现实中的事情与古书所说的完全不合,你看,忠心耿耿的人,反而遭受迫害。

跳跃性。稼轩是豪放词人,作词不同周清真、姜白石一帮人,经常是脱口而就,有时还是旁边的人帮他记录下来。

稼轩《菩萨蛮》(「青山欲共高人语」)上片写山。晴天看得很清楚,与人亲近,雨天像是远了些。但用马作比,就把景写活了。文学最贵能够写出「人人意中所有」而又是「人人笔下所无」的东西。上片写景是没有寄托的。如有,连下片讲,就显得前重后轻。一般说来,有寄托词,多是前写景作衬,后点明题意。

《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没有更深的含义,只有「行路难」,最多是抒发壮志难酬之感概。「山深闻鹧鸪」,并非说「恢复之事行不得也」。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七日 星期二 雨

夏先生说「怎样写成一首词」。

夏先生说:从前的说法,写应该叫填,是填词。《词律》凡例讲什么叫填词。一首叫一阕。说文:阕,事已门闭也。乐竟为一章。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都是为了音乐的关系。

诗分两种,一种配合音乐,一种叫徒歌,只能咏诵。词,开始是配合音乐的,后来就同诗没有什么区别。

有人说,我不懂乐理,不会作词,是多馀的顾虑。考究音乐,是专家的事,创作可不管。

改说写,不说填,就是表明,现在作词跟以前不同,是用发展的观点来看词这种文学样式。

十一月九日 星期二 晴

今天第一次搞了「基本建设」。买了一双黑皮鞋,十四元。把那件呢西装也改了,五元四角。我是狠下决心这样做的。但心里却有点不自在:我会不会因此变了呢?

夏先生说「词的结构」。孔(成九)主任也来了。说,这是夏先生的拿手好戏。

一、分片

词和诗的结构本来没什么不同,都是一首、一首的。不同的就在于,绝大部分的词分为两段。即上片和下片。也有人将阕当首看待。上下两片,称上半阙和后半阕。两片是一首,但又不是一首。两片不脱不黏,组合在一起。

张炎说:过变(片)不可断了曲意(《词源》)。说上下片之间的布局问题。也就是分片问题。

上片末了一句似合而又似起,须引起下片;下片首句似承而又似转,须与上片相承接并转入下片。

词的分片,是因为音乐的关系。片,本作遍,或遍,因为写起来太麻烦,就当作片。一遍唱完了,内容不完,再唱一遍。

上片与下片,前人有好几种做法。见《读词常识》。

一般做法是:上片写景,下篇写情。柳永词十之八、九都作这样的布局。词中写景特别多,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上情下景,则较为少见。柳永的做法太单调了。歌者(妓女)叫他做。为了音乐,没内容,太滥了。

注意:重要的意思应放在下片。如上片将重要意思说完了,下面就变成馀文。这不好。

但是,重点放在下面,当中也有分别(说主意在下面,不大合适)。有的把延长开来的意思放在下面,它不一定比主意轻。如主席的游泳词,上片写游泳是主意,下面所引申却更为重要。

又,上虚下实(后面空虚,没内容是不好的)。

大作家虚更好。辛弃疾《丑奴儿慢》(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在博山路上。上片博山风景,目前的,实在的。末句,「无事过这一夏」。下片的虚,说如何过这一夏。以想像收束。顶重要的就在下片。不是空虚的虚。辛在政治上的感情都在虚中写出。

又,脱与不脱。

东坡《卜算子》,上片末了「缥缈孤鸿影」,下片都写影,沙洲上孤鸿的影。沙洲上的孤鸿,时时刻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东坡在黄州,一举一动,都担惊受怕。为写诗,差点丧命。心理害怕。

东坡《贺新凉》(「乳燕飞华屋」),上片写美人,后片忽然脱离,专门写榴花。但表面写榴花,其实是写美人的心理。上片写美人,写她的形貌。后片是写人的心理、心情。「芳心千重似束」。好像有人触动她的心事,眼泪就像榴花一样簌簌而下。

东坡诗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呈现波澜,翻来覆去),词中也会横生,忽然脱离了。但表面脱离,实际同上面连接,貌离神合。

辛稼轩则不同,他的脱,往往真的脱了。如《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上片读庄子,下片悼朱子。两件事,不联系,或至少看不懂。题与词分作两橛。另本作读庄子有所感。两种标题,两种意思。其中是有原因的。当时韩佗胃当权,朱熹反对韩,朱临死时很苦,学生都不敢去看他。这首词应该分作两首做。连在一起,互相脱节。东坡的脱,实际上还连。辛就不在乎,真的脱了。辛此词不足法。

二、过片

词分两片是特点。长短句配合音乐,到第二片开头,讲究美听。第二片开头要作得出色。大部分词过片时文字更加飞动,更加参差。

过片也叫换头,或换拍,与上片比,有所更动。如没有改变,不换头,就叫重拍。

主席咏雪,「江山如此多娇」。过片、换头,重新起,与上片不同。并由这一句引起下片的历史人物。一是承上,一是启下。句子也做得好,有神采。东坡「一时多少豪杰」,如上面没「江山如画」,就没神采。

过片要求,起码的是不脱不离。进一步讲,不但要承上启下,还要能转能振。《读词常识》所举例,做法对了,但没神采,是死的。东坡《念奴娇》要没「江山如画」而只有历史就没意思了。能转的例,如东坡「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既承又转。但是,比能转进一步的,是能振。如辛稼轩《水龙吟》「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上片写陶渊明,下片写我对他的看法,受他的影响。这就振动起来了。另一首更好,《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写山水,动,放在过片,更显示其动。但是,只是说水流过来,仍很简单,就死了,说楼造在山口,跳跃飞动,大不一样。

张炎《词源》举白石《齐天乐》(蟋蟀)例,说过片「西窗又吹暗雨」,能够「承上接下」。上下片共有七种声音。吟声、私语声、机杼声、砧杵声、雨声、琴曲声以及蟋蟀声。雨声于过片处相承接。张炎欣赏白石暗雨阴风的情感,与之共鸣,方才引为范例。

三、过片不变例

辛稼轩《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过片还是投入战争,不变。一路下来,九句都不变,末了一句才变。突破格式。上面九句,加重感情上的愤怒不平。半路变换,不如到末了才变。「可怜白发生」,感情更见其重。真是英雄豪杰的词。辛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马上琵琶」至「悲歌未彻」十句,平列四种人的离别故事,先女的,后男的。过片不变。也是名作品。但我看不如《破阵子》。《破阵子》一加再加,加到没法加了才变,力气最大。

刘过《沁园春》(寄稼轩承旨)学辛。一段一段话,专门仿他的形式。说他「白日见鬼」倒没关系,主要是他的做法,专学外表。

四、辛稼轩的《清平乐》

一般讲,上下片不同,都在开头和末了。过片要变,因音乐到这个地方特别好听。末了也很重要,音乐到此,显得悠扬动听。须倚其声而媚之。

两个地方的声音都很讲究。而且,末了时常少两个字。因到末了,馀声多,空两个字,便于将啊、呀一类虚声拉长。

《清平乐》完全不同。上片不整齐,四句分别为四、五、七、六句式,押仄声韵。下片六言四句,极齐整,押平声韵。上下声情不同,小令中极为少见。上片,长短不齐,适合表达豪放、不平的感情;下片舒徐、婉约。一首词豪放、婉约两种情感一起写,难度很大。

《清平乐》最早为李煜所作。李词也是名篇,但不能充分发挥这一词调的好处。这一词调要做拗,不能做平。李词上片「拂了一身还满」,有一点点,但不够,此处要做得动宕。末了两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表婉约,不错,就是上片不够力气。

看了许多《清平乐》,就是辛稼轩这一首能够发挥此调的好处。上片四句写风景,寂寞里有动宕。「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冷清枯燥地方,但听到见到的都在那里腾沸。首先把生气造起来。下片四句说心境,虽有点怀才不遇的感觉,却还是和平的。一、二句中有感慨。三句「梦觉」,表明上片的景,都是梦醒所见。末了「眼前万里江山」,才又动了起来。上下两片,一个动宕,一个平静,配合得很好。当然,下片的平,只是表面上平,里面不平得很。《清平乐》这一词调,能够这样做的很少很少。但创调的人必定是有意识的,特地把两种很矛盾的东西放在一起。须认真体验其格调特徵,声情与词情才能很好地得到配合。

三、课下与夏先生往来多吗?都聊些什么?

一九六四年九月二十日(中秋节) 星期日 阴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虽然碰不上好月亮,又是不好的天气,但这个「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却自有一派风光。近山远岭,笼罩著轻纱,闪烁著金色的眼睛,迎著我们走来;晚风阵阵,荷叶间,沁人的清香,注满我们的襟怀;绿色的明镜,向我们后面滑动。

我们在花港观鱼观看牡丹亭,又到三潭印月盼望云缝里的圆月。夏先生也满有兴致的,他带我们在湖岛上游览,给我们讲述有关故事。

「春水碧于是天,画船听雨眠」。小船顺著水流,迎著清风,冲破暗蓝色的宝镜,回到了湖滨第六公园。

回来时,我和夏先生一起搭三轮车。到他家门口,他不让我付钱,说,他是客人,不让工人收我的。

十月七日 星期三 阴

晚上和夏先生、夏师母一起看电影《彩蝶纷飞》。夏先生他老人家,却是很喜欢看电影、看现代剧的,我很不应该连一点艺术欣赏也不兴趣。于是,我很认真地看,我思索著,舞蹈同样也是通过形式来表达思想内容的,它们同样有语言,有结构。

因为平时少接触,其中许多个舞蹈动作,都看不出它所表达的内容。但有几个,却还是看出点眉目的。例如,舂舞、踏青及牧羊舞。

十月十五日 星期四 雨

下午,研究室讨论下乡问题。我也对读书发表意见。夏先生听了以后说:「你说得很对,关键在于明确为谁服务的问题。」夏先生在我发言之前也说,他是较注重于艺术分析的,有时不自觉地会流露旧观点,并不是有意的,希望我们能够及时提出,及时纠正。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日 星期六 晴

我的导师夏瞿襌先生是政协全国委员,(十二月)十七日乘专机到北京开会,正同国家领导人一起,协商国家大事。这是作为他的学生的光荣。我很激动。昨晚在公社里睡觉,午夜后没等天亮,二时许,就坐在床上起草给夏先生的信。今天利用公馀时间抄好,直接寄往大会秘书处。

我向导师汇报自己下乡以来所得到的锻炼和向工农学习、与工农结合的几点体会。

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阴

是很高兴的,我又回到了这四季如春的美丽的西子湖畔。虽然已是深冬时节,以前的依依杨柳都已枯黄,但浓淡相宜的西子湖,却还是很可爱的。

一到学校,我马上到夏先生家,同他畅叙别后的情景。他说,他已给我写回信,因为知道我要回来,才没寄出去。临别时,也把写好的信拿出来给我看,但他说,不给我了。

关于下乡情况,工作方面著重说面上(公社面上的四清工作)和点上(大队点上的四清工作)的不同,生活方面说得多一些,尤其是吃、住和劳动,也即「三同」方面。此外,我还说了两条:我们做面上的工作,比较宽松,没一定规则;同我住在一起的同志患有肝炎,不过,我没感到什么不好,身体仍然很健康。总之,一方面突出阶级斗争,另一方面说,我很习惯,过得很好。

出门时,夏先生同意我帮他抄写文稿。

图:夏承燾與施議對 1964年秋杭州西子湖

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晴

上午,夏先生给我们讲了不少新闻。他说,陈毅外长去看他,也讲到词的问题。陈外长说,主席曾经做过一百首诗词,后来都失散了,现在存下的,是同志们一起回忆起来的。并说,主席也很喜欢周邦彦的词,常常读著读著就唱了起来。当夏先生和陈外长谈到作词的时候,夏先生说,你们做著历史上从来未有的事情,也写出历史上从来未有的诗篇,陈外长说,前面一点,我们算是做到了,后一个(没做到)因为没时间做。

伟大的胸怀,非凡的气魄,时代的英雄,所以能够写出英雄时代的诗篇。

一月三十日 星期六 阴

上午到夏先生家,帮他研墨。他把往日作的诗词写出来,并解释给我们听。他确实是很勤奋的,几乎每天都有作品。

看起来,任何知名人士,都是不让自己的每一天虚度过去的。夜里在图书馆的一位先生家攀谈,据他说,郭沫若的《随园诗话》札记,就是在出国的飞机上写成的。夏先生到北京开会,也在飞机上写了不少诗篇。

才气生长的土壤全在于勤奋,而不是优裕的条件。据说,陈□曾经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工人。他到上海,都要到商务印书馆,而且以前的老闆还认得他。夏先生也是从小学教员开始的。郭老出身地主,在诗情画意中长大,但他博学广闻,也都是靠勤勤恳恳而获得的。

二月一日(大年三十) 星期一 晴

在夏先生家过年。是应邀而去,而且也不过于客气,满自然的。年饭吃过以后,凑巧碰上了「王芳」(心叔女公子)。任先生介绍说,她是在工厂里的。于是,我们一起看夏先生从北京买来的收音机。

二月二日(正月初一) 星期二 晴

大年三十过后。正月初一,夏先生同我到黄龙洞去看菊花。晚上,我们是真的看到王芳了。那是在《英雄儿女》的片子上。

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有个老工人父亲,又有个老革命父亲,而且还有个英雄哥哥。天真、活泼,勇敢、坚强,十分可爱。

九月三日 星期五 晴

研究室会议。总结四清工作体会,讨论文科性质问题。

我说了说自己思想感情的变化情况,他们说是很能感动人。夏先生也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可以大有成就的。然而,在这样的环境,我是很有些不满意的。来了一年多,这机构还不知道存在不存在。什么都在摸索。不像其他部门,比如马列主义研究院那样善于培养人才。就说这几天讨论,真可以算是消耗时间。四清脱离生产,违反二十三条。

下午散会后,跟夏先生回家去。他拿出《苏文忠公诗集》来。讲了几首描写山水的,讲到其中一首时说,这一首就像唐诗。他说,唐诗形象性强,宋诗多议论。为什么宋人不朝唐人的路走去呢?我说,是不是宋人害怕那样下去会不及唐人。夏先生说,不是,文学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今不如古。这一讲法,启发我联系近日的讨论。我感到,应该从生活实践,从阶级斗争实践去说明问题。

十月八日 星期五 晴

六日晚到夏先生家,偶然间谈到禅宗。第二天翻阅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其中所引《坛经》有云: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又谓:六识之于六尘,因能来去自由。此等说法,虽主要受唯心主义理论支配,但对于多愁善感的我,却很有作用。常常因为一些小问题而激动,旧念新念,念念相续不断,竟至睡不好,食无味,这除了应从改造思想、克服个人主义入手外,还可以有点无念的思想。

七日下午,随夏先生一起到平湖秋月赏桂花,观看浙江美术学院师生画展。我不会欣赏,陪先生从头看到尾,很是疲倦,最后只悟出一点,画也是写出来的。写,就要有吸引力量,而不能让人有一览无馀的感觉。他们的画,题材革命化,写的都是工农兵,缺点就是粗糙些,画面太杂,把什么东西都说出来,没给读者留下深思的馀地,因而缺乏感人的力量。「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同」。想起苏东坡这句话,每看画,我就小心啦。

十月十九日 星期二 晴

日本客人来访。夏先生替我作了介绍,说,他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生。女翻译译过去,客人把手伸过来。来了两位。日本早稻田大学中谷博教授及夫人。

教授说,他的学生也在他的办公室念书。他们的学习是自力更生的。想问题、查书,一次、两次,直到解决为止。他的学生有二百名。分硕士班、博士班,除了给他们(上课),他还要组织三万多人上课。

他说,他是研究德国文学的,但这不是他的兴趣,比较起来,他更喜欢中国文学。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日 晴

晚上到夏先生家,夏先生要我们坚持写日记。看起来,这对于我们改造思想,攻读课业,是很有帮助的。

四、夏先生学问给您最深的启迪是什么?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四日 星期四 晴

上节课夏先生跟我们讲写词,提到神品。认为,它是诗歌中的最高境界,并举了「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黄仲则《癸巳除夕偶成》)作为例子。夏先生说,这就是好,但好在哪里,说不出来。他说,好就好在说不出来。

这么一讲,会不会就是不可知论呢?孔(成九)主任说,第一届研究生就写文章这样批评夏先生。夏先生说,说我不可知论,我就不承认。孔主任说,但你也没办法驳倒他们。夏先生说,那我只好不驳。

当时我想,所谓神和形,是不是指的事物的本质和现象。传神,就是能把事物最具本质特徵的神态出色地表现出来。但是,也觉得像是有些简单化。

晚上到夏先生家,陈铭说是自己看了姚文元的文章,作了劄记,讲了一大套。说:姚文元说,神就是指精神面貌,传神就是最高的典型形象。而且,也对「一星如月」作了分析。说,这诗句,说明那知识份子很孤独,但又孤芳自赏。那颗星,像他一样,虽是星,他却当月看,不去看月。这表现知识份子的精神面貌。

我感到,说得浅了一些,简单一些。当然,这么讲(解释)也可以,但古人所说神品,却要更加进入好几步。如果照这么讲,那许多能表现精神面貌的作品,就都是神品了。这显然跟古人所讲神品的本意不合。

后来,我又提出,现在讲神品,跟我们表现轰轰烈烈的斗争生活,有没有矛盾?

夏先生说,比如演戏,也不是说都要大喊大叫,出大力才算好的。他说,这次外国人看我们的《红灯记》,都说看得很吃力。他说,艺术是要给人予一种享受的。

夏先生又举了不少例子,说明神品是存在的,而且是说不出来的。如:会叫苦的人,不一定就苦。真的苦,有时是从笑中表现出来的。拈花微笑(拈花一笑),说的是,灵山会上,释迦一次讲学(拈花示众),下面的学生,有的说不懂,有的吱吱喳喳地在分析,只有站立在旁边的学生(迦叶尊者),不说一句话,只在那里微笑。释迦说,只有他懂得(有正法眼藏)。

夏先生说,神是讲不出来的。比如,回头一笑百媚生。百媚,谁能一个个讲出来呢?但美人却确实是媚的。匠人得心应手,他就没办法教给别人,连他的儿子也不可能知道。

夏先生说,我们的语言是有缺陷的。印度有几百种语言,辞汇算是最丰富的了,但他们还感到「语言口短」。可见有些意思是语言所无法表达清楚的。这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

语言不足,音乐补之。陆游说「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就是这一意思。

于我看来,神品这东西,同其他事物一样,也应该是可以知道的。那需要我们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然后才能状难状之神,传难传之神,使之呈现目前。

五、您对夏先生有何评价?

我的旧时日记,在一次搬家过程,不慎丢失十有馀册。杭州一段,幸得保存,但零星记录,不足反映全貌,加上篇幅所限,更加难以概括所有。

上文所辑存,仅限于一九六四年八月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一年多时间,乃初入师门时的情事。之后,历经文化大革命,再度追随左右,由京门之朝阳楼到团结湖,一直到友谊医院,相关情事,均未采录。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胡乔木致函夏承焘教授,曾以「一代词学大师」见许。就个人词学造诣看,自是当之无愧。而就其对于一个世纪的词学发展看,我以为,对于夏先生的评价,除了「一代词宗」,仍须添加六个字──「一代词的综合」。一代词宗与一代词的综合。这是我所撰《民国四大词人之一夏承焘》的总标题。该文由北京《文史知识》于二零零九年第五期至第九期连续登载。可供参阅。

辛卯雨水后六日(二零一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于濠上之赤豹书屋

202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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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议对台灣彰化人,出生于福建晋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副研究员,澳门大学原中文學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师从夏承焘、吴世昌研治词学。有《词与音乐关系研究》以及《能遲軒集句詞》等多种著作行世。

编辑/章雪芳核/小楼听雨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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