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泽淳 王雪
他们是生长在广州小北的“第三文化”儿童,父母是来自非洲的“广漂族”。这些孩子在多元文化环境中长大,在交往中探寻自己的归属与未来。
周五下午,在广州市越秀区小北地铁站附近,一群黑皮肤的小孩子穿梭在宝汉直街的窄巷里,准备去为两个过生日的好朋友买生日蛋糕。
小林(化名)是这群非洲裔孩童中的“孩子王”。她今年8岁,父母来自西非的一个内陆国家——马里共和国。她从小在广州长大,平日跟随母亲在小北的商贸城采购货物。母亲在做生意,她就在商贸城门口玩耍。
这些徘徊在商贸城门口的非洲小孩子们,逐渐成为了亲密无间的玩伴。
20世纪90年代以来,远销国外的“中国制造”吸引了大批来到广州淘金的非洲客商。在广州小北和三元里一带,大型的批发市场吸引了众多采购货物的非洲人在此聚居,其衍生的餐馆与商店也迎合了非洲客商的原生生活方式及习惯,使小北逐渐成为了在穗非洲人的“族群飞地”。
对于在小北出生长大的“二代”们,街头巷尾就是他们的游乐场,商贸城弃置的编织袋、胶带、纸箱就是他们的玩具。他们在多元文化环境中长大,在交往中探寻自己的归属。
“兰博基尼”上的孩子们
在商贸城门口的一辆三轮车上,小林这群黑皮肤小孩常常和一两个中国小孩挤作一团。三轮车的车主是新疆人,在小北谋生多年,看着这些孩子们长大,已经习惯了孩子们爬上他的车玩乐。
非洲孩子们的汉语非常流利,他们戏称这辆三轮车为“兰博基尼”。当被问及他们家乡是在哪里时,他们齐齐大声回答:“马里共和国——”
“兰博基尼”车主说,“这些小孩其实都很懂礼貌的,特别乖。”说这话时,他左手抱一个小孩,右手抱一个小孩,还有一个孩子骑在他脖子上;中国孩子则内敛一些,安静地与非洲小孩们挤在三轮车上。
附近店面的孩子们有时也会和他们一起玩。羊肉店老板的儿子韩雷(化名)躲在一个倒置的大纸箱中移动,趁别人不注意时探出纸箱,打一下小伙伴的肩膀,然后快速躲回纸箱。这样一个简单的把戏,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有街坊遛狗经过,非洲孩子们在一起学狗叫。一不留神,又有调皮的非洲男孩蹲在滑板上,顺着斜坡冲下来。他摔了一跤,躺在地上抱着膝盖,而其他人则笑成一团。此时的黑人妈妈们多半在清点货物,还没等她叮嘱,孩子们又钻进商贸城不知所踪。
在三轮车上玩乐的孩子们
“第三文化小孩”
让中国孩子和非洲孩子熟悉起来的,还有中国流行文化。一家拉面店老板的女儿王欣(化名)告诉我们,她有一位非洲小姐妹,关系不错。
“那你们怎么熟起来的?”
“我们追星啊。”
“追什么星?”
“蔡徐坤!”
中国小孩喜欢的东西,也会在非洲小孩中流行。小林坐在台阶上,娴熟地掏出手机打开抖音,其他孩子们也凑过来,伸着脖子看。
小林正在刷中文抖音
欧玛是非洲索马里人,2018年来到广州中山大学留学。在小北,他结识了小林这群非洲小朋友。他说,“这些孩子是‘第三文化’的孩子,他们和我们(索马里)那边的孩子很不一样。”
小林这样的非洲小孩从小在广州长大,和中国小孩一样看《熊出没》、刷中文抖音,用微信彼此交流。尽管在中文环境里长大,他们也能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是“外来者”。肤色使他们被关注,走在街上随时能听到中国人对他们“黑人”标签的议论,一些人还会举起手机、相机对准他们。面对猎奇者的镜头,他们从小便学会了说“不要拍我”。
登峰街外国人综合服务中心开心社工的负责人王海戈表示,他们不会避讳去和非洲小孩们谈及“歧视”现象,孩子们清楚地知道“黑人”“黑鬼”这样的称谓。但是社工们会向孩子们解释:中国人说这些词时,可能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除了传统服装与非洲辫,小林这些非洲小孩对于非洲文化并没有太多了解。往返中国和非洲的高昂交通成本,使得祖国马里对于他们变成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年纪尚小的非洲小孩,被问及家乡在哪里时,也只能言辞含糊地回答:“我是我们家的人。”
王海戈介绍,在“融合学堂”所开设的学龄儿童社会适应性课程,除了中国文化,社工还会带着非洲小孩学习他们祖国的文化,并且链接了外籍志愿者为他们教授法语,以使他们未来能更好适应返回祖国后的生活。
足球,也为不同国籍的孩子们提供了以球会友的契机。2013年,社工在登峰街道组建了“爱华小家”足球队,球队的组成除了十余位中国少年,还有来自刚果金、尼日利亚、马里、意大利、法国、日本、泰国等多个国家的孩子。他们一起踢球、打比赛,在疫情期间互赠口罩。王海戈说,球队的孩子们有时也会参与社工站的志愿活动,与社工一起探访关爱社区的边缘弱势群体。
“爱华小家”足球队活动照片
教育难题
小林这群非洲孩子们在登峰街外国人综合服务中心的“融合学堂”学习中文。小林说,她每天都要上课,上学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另一些孩子七嘴八舌地插话,口音中还带着点“广式普通话”的味道:“我们有作业!”“写不完!”“写不完作业会被老师罚抄!”
小林搬来了她的书包,向我们展示她一百分的作业,其他的练习册多为拼音描红本。在“融合学堂”,他们会认识许多来自非洲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小伙伴,他们母语本不相同,使用中文进行交流。
小林在融合学堂学习汉语的描红本
实际上,小林等孩子常去的“融合学堂”仅仅是一个学习中文的免费培训班,大多数非洲孩子没有得到系统的学校教育。按照户籍制度规定,他们无法入读公立学校,广州的民办学校学位十分紧张,私立国际学校的昂贵学费亦使他们望而却步。据王海戈透露,疫情爆发后,原本在民办学校上学的非洲小孩,也有因中国家长向校方反映不满意见而被退学的状况。
拉面馆老板告诉我们,很多非洲妈妈的中文水平仅仅停留在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以应付生意上的往来。而这些小孩的汉语十分流利,能将习得的中文语言在相处中教给自己的母亲,使她们也能学到一些中文。欧玛认为,这是一种“反哺”。
孩子们有时也会面临不同教育理念的碰撞。在“融合学堂”的课后卫生值日时,一位非洲小女孩说:“妈妈告诉我,扫地是女生做的事情。”王海戈听了,让她回去跟妈妈说:“男女就是平等的,有些事情(打扫卫生)不是必须女生做而男生不做的。
过客与未来
12月,新冠疫情在中国已经逐渐平稳,广州早已完成复工复产。但昔日拥挤熙攘的宝汉直街在疫情冲击过后,元气大伤至今未恢复。外贸档口老板告诉我们,他们的外国人客户多来往穿梭于中国与非洲之间,签证、通航、隔离,“在这个关口,外贸生意真的做不下去。”金山象商贸城、越洋商贸城力许多档口的卷闸门紧锁。除了守着商城的房东和保安,档口老板多半拖欠房租不知所踪。
金山象市场的催租通知
中国非洲人民友好协会理事李理认为,目前在穗非洲人的“可见度”仍然很低。如王海戈观察,疫情后,一些非洲父母让自己的孩子尽量在家呆着,减少不必要的外出。拉面店老板也说:“以前黑娃娃很多,现在遇不到了。”
广漂黑人在疫情中格外脆弱,而流动中的孩子的未来更加迷茫。按照现行的对于未成年人签证的规定,非洲孩子们需要在十八岁后离开中国,或者再换一种签证才能回到中国。王海戈说,也有一些孩子“没那么幸运,能不能留下来也还要看家庭条件。”另一种情况是,在中国上高中、有学籍的孩子,高中毕业后申请中国的大学,这样就可以直接更换学习签证了,但这种情况的孩子也不多,毕竟能够上正规高中的孩子微乎其微。
他们在广州长大,却也可能只是广州的过客。
宝汉直街上方呼啸而过的绿皮火车与良友启程酒店
他们用童年感知中国社会,即使回到大洋彼岸的家乡,“他们也会向非洲传递自己眼中的中国与中国人。”中非友协理事李理说。
(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本文中未成年受访者均为化名)
-END-
排版 | 宋小玉
编辑 | 袁向南
初审 | 刘颂杰
复审 | 张志安
终审 | 黄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