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孟南:重返高考战场的零分少年

正观记者 李冰洁

徐孟南打开摄像头,准备开始直播——他的新副业,背后墙壁上挂着长方形海报,上面罗列着他12年来最“突出”的成就:2008年高考0分,两本未出版的著作,一张身着学士服的大专毕业照。他面对镜头讲:大家都说我炒作,但十二年过去,我觉得我获得了一种成就感。

12年前燥热的6月,19岁的农村青年徐孟南期冀通过高考0分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教育体制的反抗,然而,在最终如他所愿“将新闻闹大”后,曾在心中排演过的赞扬却并未如约而至,排山倒海的舆论声潮将他淹没,“都说我天真,我已经不只从一个人口中听到这个评价了”。

天真已经是相对来说较为柔和的词汇,夹杂着嘲笑和谩骂的审判接踵而至,“一个小娃娃能提出什么教改方案?”“这人就是成绩太差了自己炒作。”逐渐被新事物覆盖的互联网荒野里,至今仍残存着当年的遗迹。

2018年,辗转过上海、合肥,前后做了十余份工的徐孟南回到安徽蒙城老家,参加当年的高等职业院校分类考试,最终考入省内的一所大专,念新闻学。

2020年12月,即将大专毕业的徐孟南寄居在南京江北。十二年前天真又暴烈的反抗延续至今,他理想主义的人生,开启了下半程。

一桩事先张扬的自杀

高考成绩揭晓前的某个夜晚,徐孟南从“噩梦”中惊醒,成绩单上两位数的数字赫然在目,他一身冷汗——怎么会不是0分?徐孟南的担忧从梦里蔓延到梦外:“我两年的准备都白费了?我所有的计划都失败了?”在过去的两年里,拿到0分的高考答卷是持箭者徐孟南唯一要击中的靶心,预料到事情可能会偏离既定的轨道,徐孟南迅速开启了他的备选计划。

怎么做能把新闻闹大?他选中了自杀。

不过是假自杀。为父亲和姐姐留了两封绝笔信后,徐孟南把两件衬衫偷偷塞进了手提书包里,常穿的那件留在“自杀现场”,不常穿的另一件套在身上,好“迷惑”别人,营造自杀的假象。他打算在离家不远的那条河里施展他的“自杀计划”:衣服鞋子留在岸边,一块大石头扔在一旁。在他的预设里,附近的人看到这样的“现场”,可能会以为有人落水或自杀,而接下来的一切就是徐孟南想要的——警察找人认领衣物,打捞落水者,媒体跟进报道。“这样闹大了,宣传力度就强。等到他们和我的绝笔信对照后,知道我为高考0分和教育自杀,更会引起热议,影响会更大。”

为了实现这场精心策划的“自杀”,在一个瓢泼大雨的上午,徐孟南走出了家门。

但这在徐孟南看来略带英雄主义的出走却最终发展成一场狼狈的闹剧。经常上网的网吧因为中考关闭,他囊中羞涩又无处藏身,最后乘大巴车去往临县,口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他计算着路边摊与小饭店几毛钱的差别,舍不得买水,在河里洗澡,清晨在强烈的太阳光照射下醒来。在肉体的极端折磨里,他反问自己“不就难熬几天吗?没有苦哪来的甜?”但另外一个念头又占了上风,“算了,回家,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噩梦成真,143分的高考分数呈在徐孟南面前,家人同学只以为他自杀出走是因为这个无法上大学的成绩,班主任感到莫大的遗憾,“这个孩子是被人带坏了”,零分计划、教育改革,徐孟南的狂想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的世界从高二起就被分割成两个部分,高中校园里的徐孟南,清瘦,寡言,面对班主任的教育抿唇低头,心里藏着少年人尖锐的恨意。而在网络里,他似乎遇到了新的可能。

2008年是博客繁盛的年代,论坛是参与公共话题讨论的重要阵地,韩寒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偶像,徐孟南深受韩寒影响,应试教育就是“穿着棉衣洗澡”的说法让他醍醐灌顶,他撰写博客,在极度苦闷的高中生活里批判现行的教育体制,整宿待在网吧,给韩寒写信,提出一套自己引以为傲的“三人行教育理念”,发给不少名人,但从未得到回复。而他想出的背水一战的方式,是在高考中,为自己博得一个0分的答卷。2006年考取0分的蒋多多先例在前,用这种方式引起媒体注意未尝不可,徐孟南想。

但他足足准备了两年,精心设计的0分考卷,却被判了没有任何意义的143分。

心灵地震

徐孟南的这场反叛似乎来的毫无预兆,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儿时一家五口住土瓦房,孩子多,收入少,“有时候连锅巴都不够分”。好几个正月十五,他跟着父母去城里卖炮仗,二十多年过去,他仍记得那种“冷冷的感觉”。他是家里第二个孩子,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在鬼门关前走过一趟,高中以前,他的每一步都符合任何一个人对农村学子的想象,村小上学,初中到了镇里,高中又从镇上考到县城,他算得上勤奋,刻苦,大部分时候都用沉默来应对外界,就读的是县里排第二的重点学校。家里四个孩子,只有他是读书的料子,父母为儿子骄傲,一年200块,供他在校外租房,以为“歪歪考(稍微考一下),不得考个四五百分。”

身为农民的父母不知道徐孟南内心发生的巨大震荡,坐落在淮北平原的蒙城,彼时仍被冠以贫困县的帽子,在徐孟南的记忆中,庄子里几乎没有通过考上大学走出家乡的人,“直到姐姐那一届”,姐姐大他三岁,只读完初中。即使是在这个县里的重点高中,“一个班五六十个人可能也只能考十几个二本。”

徐孟南本有可能成为这十几个人中的一个,他成绩不错,高一时甚至能解开极难的数学题,直到在网络世界中遇到他的“知音”。2006年的县城高中,整宿地泡在网吧是时髦的游戏,徐孟南跟着一起,他不玩游戏,阅读博客,混论坛,一个新鲜的、反抗的世界出现在他面前。班主任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把他拉到墙角训斥,十几岁的少年把自己层层包裹住,他一声不吭,只心里想,我又不是去玩游戏,你们都不懂。网络是他唯一的伙伴,他拒绝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计划,因为“害怕提了考0分的事情被别人说服,忘了初心”。

徐孟南的确不是坚定的人,十二年后面对记者,他以一种不加修饰的语气说道,“如果我当时成绩再好一点,可能就不会那么坚定地要考0分了”。即使是在决定“抱个鸭蛋”的2006年,他也经常在学与不学、考零分与不考零分之间摇摆。他无法说服自己“去反复练习一些自己认为将来用不到的知识”,但面对父母多年的血汗付出,他感到惭愧。他从来都不是铿锵的、坚持到底的英雄式人物,2008年的夏夜里,为了宣传自己的教育理念,他拿着要贴在公告栏的张贴告示,紧张得两手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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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与归顺

31岁的徐孟南清瘦,看起来完全是大学生的模样,差不多三年以前,他做出重回学校读书的决定,这个决定并不艰难,他轻描淡写,“只是不想再上班了,我厌倦了打工生活,其实早就有读书的打算,但一直忙,抽不开身。”2009年,徐孟南就和父母提过复读的事情,“但家里不支持,我没有什么经济能力,他们也怕我就是胡闹”。直到2017年冬天,他攒了一些钱,才得以重新参加高考,“我18年1月辞职专心在家复习,父母也没有说什么,主要也是因为有经济能力了。”3月份走上单招考场,不同于十年前的胆战心惊,这一次,徐孟南感到从容欢快,甚至在开考前有余裕和监考老师开玩笑,“他问我怎么年龄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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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很顺利, 2018年9月,他被安徽省内一所大专录取,读新闻学,徐孟南的大学同学告诉我,“他做班长,成绩是年纪第一,很开朗外向的,我们的专业课里,他剪辑很厉害,剧本写得差”。徐孟南向我展示老师同学在他的鉴定表格上所写的赞美字句,“勤奋、良好、优秀”,长串的形容词罗列下来,仿佛和18岁放手一搏的、内向羞涩的徐孟南没有任何交集。

我试图与他回顾十年之前的那场的“叛逆”和如今的“归顺”,他纠正我,“那从来都不是一场叛逆,也不是一种年轻的情绪,我不是一时决定的,我做了一两年的挣扎,因为那就是我孤注一掷想做的事情。”

即使如今被定义为孤注一掷,但在2008年事情刚发生后,年轻的徐孟南也尝试通过媒体的力量曲线完成他上大学的愿望。愿望自然落空,他后来辗转多地,做过灯箱配件,淘宝运营,从老板手中仲裁出双倍工资,结婚生子,又把婚离掉。十年来他的主业和教育没有任何关系,在厂里上夜班觉得“挺有意思”,因为“事情很少,做完了一个人在厂子里想做什么做什么”。在他看来,10年的打工生活算不上辛苦,“种地才累,我小时候顶着大太阳给玉米地除草,是我干过最累的活儿”,12月南京大雪,徐孟南为新工作在小学门口受冻3个多小时,“要说辛苦,这不比在工厂里坐办公室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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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博客仍然是他的副业,2008年他曾想将自己的虚构小说《三人行》出版,他做过“美梦”,靠版税或许能养活自己,但没有一家出版社理他,读者也给了他的文笔铺天盖地的差评。出版搁浅,他把文稿整理出来,创办了“高考0分声”网站,集结了一批05-10年高考0分的考生,讲述他们的心路历程。

徐孟南宣传自己的教育理念不遗余力,贴吧、豆瓣、博客,到处都有他留下的影子,他乐于争取媒体的关注,18岁他在日记里写“上新闻是头等大事”,2011年去南京金陵中学门口劝解高考生切勿考取0分,事先就联系好了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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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看过塞万提斯的原著,徐孟南仍拿堂吉诃德自比,可在他532页的自传书籍里,“诃”被写成“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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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救与救人

12月寒冷的一天,徐孟南带我参观他位于南京江北的住所,他和朋友租住一间三室的套房,在雪白的墙体上挂着长条形的海报,上面印刷着他穿学士服的毕业照,自传体小说《高考零分声》和体现他教育理想的虚构小说《三人行》的封面。“不忘初心,坚持,加油”的口号也印在上面,这是他为直播置的景。聊起之后的工作,徐孟南想尝试新媒体。书桌上摆了一套教辅书,徐孟南丝毫没有掩饰的心,他示意我可以拍照,又说自己之后“准备开直播卖教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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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乐于提到“初心”,31岁的他回忆起当年的行为并不感到遗憾或者懊悔,“放在现在我可能不会考0分了,但在当时只能这么做,我就是觉得这是个大事件,而且是对人民有意义的事件,错过这次机会再等以后,我怕我忘了初心,很多人最开始都关心教育,但等到他们过了那个年纪,就不再那么关心了”,我尝试询问徐孟南“三人行教育理念”的基本内涵,他用手在空气中比划几下,“我觉得就是要快乐教育吧,发掘学生的兴趣所在。”提起苏霍姆林斯,徐孟南坦承地表示对他不熟,“我不爱看书,也不读教育理论,我的理论全部来自于自己的亲身经历。”

他知道自己备受嘲笑,2008年,一位网友直接把羞辱的短信发在徐孟南手机上,“你现在就是一民工,社会的最底层,也就一高中毕业,文化素质的最底层。你除了会拉一些莫名其妙的提纲还会什么,救你写的一两篇短文就暴露你那低俗的文化素质,你自己说说你读过什么文学作品”,这位网友补充道,“20年之后你会为今天的幼稚和无知而羞愧”。

12年了,徐孟南似乎也并不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羞愧,“我知道一些其他的0分考生,有的人好像很苦闷,有的人想把这段历史掩埋,但我觉得这就是一段人生经历,能有这样的经历挺好的,我对很多事情都觉得无所谓,但如果还有别人要尝试,我建议他们还是放弃。”

还有更多人在高中的苦闷里挣扎,徐孟南说,“不少仍在高中的有一些准备高考的小朋友找我,说高中生活很苦,有一个山东的学生,有时候给我打电话,也想考0分,我就劝她,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也救了不少人,”徐孟南说。

编辑 黄志航

统筹 王绍禹

标签: 徐孟南 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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