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北京大学本科新生报到,此前几度登上热搜的钟芳蓉,开学了。
报考北大考古专业之后,小镇姑娘钟芳蓉备受瞩目。各大网站上和她有关的话题、视频收获了超过4亿的点击量。
开学前,钟芳蓉收到考古圈寄来的各种礼物,并受到业内大佬的鼓励——这与网上对她评头论足、声称考古专业“冷门没前途”的键盘侠,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出身贫寒的姑娘,没有赢在所谓的起跑线上,却在关键的人生节点,不随波逐流、不唯利是瞻、选择内心所爱。
这不是简单的鲤鱼跳龙门,而是更高维度的人生选择。
钟芳蓉凭实力上北大,而对她指手画脚的键盘侠,只能上网。
钟芳蓉,赢了。
钟芳蓉从来没想过,自己选择北大考古专业的事情,会引起一场舆论风暴。
高考成绩公布之后,她因报考名校“冷门”专业,被媒体推向风口浪尖,成了一名“非典型学霸网红”。
只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是,比起讨论钟芳蓉优秀的成绩与“湖南省文科第4名”的身份,公众似乎更乐于指点女孩的未来——
“辛苦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就为了读一个不挣钱的专业?”
“虽然话有点难听,但是说实话,考古挣不了钱。”
“18岁孩子的向往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优秀的人在哪里都发光。”
“质疑”与“鼓励”同在,矛盾中,这也是“现实”与“信仰”的博弈。
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对于钟芳蓉一家来讲,都是一场喜悦与无奈并存的“意外”。
在此之前,钟芳蓉只是普普通通的“小镇姑娘”,和周围所有的孩子一样,上学,考试,偶尔想想未来。
因为家里并不富裕,父母在她只有8个月大的时候便到广州打工。留守农村的钟芳蓉念到小学5年级,才在老师的建议下,转学到市里的一所私立学校读书。
彼时,每年1.2万元的学费对于钟芳蓉一家来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为此,他们近乎倾尽所有。村里人不理解,只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早晚都要嫁人,不用那么高的文化”。
对此,钟爸爸很难认同:“都是一样的,读书不分男女。”
这些年,钟芳蓉与父母谈心的机会不多。每年也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全家团圆。
每当父母回家时,钟芳蓉都会站在马路上张望等待,但当真的见到父母时她又会莫名紧张:
“很久没见,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略显生疏的亲子相处模式于这个湖南小镇很常见——在这样一个并不富裕的地方,外出打工是一个家庭唯一的出路。
如此,钟芳蓉很早便知道,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她理解父母的难处,也体谅他们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缺席。
只是偶尔想起,也会心疼与遗憾。
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钟芳蓉没有着急查询分数,甚至还打算好好睡个午觉再看成绩。
对于刚刚过去的高考,她没什么太多的期待,也不太担心最终的结果。她说:
“我自认为临场发挥有点糟糕……我一直觉得自己考不上(北大)。”
“再差一本应该会有吧。(这)就差不多了吧。”
没什么太多的内心波澜,钟芳蓉选择对高考顺其自然。
然而,身边的人却很难像她一样淡定。
得知成绩后,父亲激动得直掉眼泪,老师在电脑前对着分数欢呼,校长带人扛着几大箱烟花炮竹走了30多里乡间道路到村里报喜。
这之后,在没有与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钟芳蓉仅有几分钟就决定要报考北大考古系,因为她从小便喜欢,而且也做好了为此奋斗一生的准备。
后来,当被问到是否可以将考古事业坚持下去时,这个年仅18岁的小女孩斩钉截铁地说:
“我对一件事情就算不喜欢,也可以做下去,喜欢的话会坚持更久。”
实际上,身边人对于钟芳蓉报考考古系的事情也并不感到奇怪与意外。
在老师和同学的印象中,钟芳蓉成绩很好,也很安静,喜欢文史,讲起汉代历史会“让人目瞪口呆”:
“她真的很适合去做这一行(文史相关工作)。”
考一个好分数,去一所好大学,念一门自己喜欢的专业,并为其努力、奋斗。
这本是一件最值得庆幸与高兴的事情,可在众口难调的网络世界中,一切都“变了味”。
钟芳蓉报考北大考古系的消息传遍全网之后,最初冒出的声音并不友善。绝大多数人对此抱怀疑态度,更有人直言不讳“这是个天坑专业”。
质疑声中,钟妈妈也有担心,毕竟在此之前她对考古的认知,只是“研究古董的”。她也曾想过让钟芳蓉换个专业,但最终作罢:
“什么专业能赚钱我们不懂,我们只能尊重她的选择。因为她有权利,去选择自己喜欢的,她要去实现她的梦想。”
为了奔赴热爱,钟芳蓉选择了一个在外人看来极其“冷门”的专业。身边人选择支持,但她的这一做法,显然没能让所有网友满意。
有人奉劝她“分清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有人劝告她“考古可以是爱好,但做职业真的不合适”。
早已被生活捶打过的“明白人”,迫切地想要这位18岁女孩,在梦想开始前认清现实,选一条相对好走,并短期内就能看到回报的“热门”之路。
从某些方面看来,这样“过来人”的警告也许是出于好心。然而换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份“好心”这下隐藏的,其实是一种长久以来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所有人都曾梦想仗剑走天涯,最终却妥协于柴米油盐酱醋茶。
只是,如果“理想”皆因冷门与不易放弃,那“现实”又会剩下什么?
如果我们这个国家、社会的所有人,都只去追求收入好、有“钱”景、回报快的事业,那么,我们这个民族,会成为什么样子?
当越来越多的人追名逐利时,又有谁,在守护这个民族的文化根基?
在钟芳蓉被争议包围的那几天,考古界前辈樊锦诗先生托人送来的一封信和一本自传,给了女孩极大的鼓励——在决心探索考古领域时,她深受“樊锦诗先生的影响”。
在那封给钟芳蓉的信中,樊锦诗写道:“不忘初心,坚守自己的理想,静下心来好好念书。”
这是樊老对后辈的叮嘱,同时也是她此前人生的真实写照。
1962年,还在北大考古系读书的樊锦诗,经学校安排,与3名同学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实习。
此前,课本中对敦煌石窟亦真亦幻的描写让她心生向往,然而就当她带着满心期待拜访这片土地时,眼前的一切都出人意料:
“全都是沙漠、戈壁,没水,没电,但是有狼。”
敦煌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让生于北平,成长于上海,从小就家境优渥的樊锦诗很不习惯。因为水土不服,身体极度不适,她在实习进行到一半时,便被送回了北京,离开时她想:
“看也看过了,以后便不再来了。”
一年后,樊锦诗完成学业。毕业时,她被分配到敦煌研究所工作。
当地环境恶劣,而且在当时并不受重视。樊锦诗父亲担心女儿的身体和前途,在得知消息后,赶忙写了厚厚一沓信向学校领导“求情”。
樊爸爸希望女儿能尽快将这封信转送出去,然而樊锦诗却犹豫了:
“我没转(送),倒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而是因为自己之前已经明确表态,要服从分配。”
“国家需要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们就到什么地方去。”
老一辈人质朴的信仰,成为了樊锦诗最初“守护敦煌”的理由。
这一年,她25岁,在最好的年纪,去了最荒凉的地方。
1963年,樊锦诗远赴敦煌莫高窟,开始了祖国文化遗产保护的征程。
现如今,敦煌因“石窟”、“壁画”闻名天下,但在樊锦诗初次踏足这片土地时,目之所及,皆是破败。
因为长时间受不到专业保护,在1907年至1925年间,西方列强不断对莫高窟进行偷盗,藏经洞内超过5万件经书被洗劫一空。
作为目前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内容最丰富的佛教艺术圣地,这样的掠夺无疑是毁灭性的。
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莫高窟内的许多壁画、彩塑,已经开始脱落与倒塌。
看着满目疮痍的文物,想着散落在外的经书,樊锦诗满心悲痛。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守护敦煌,已是刻不容缓。
下定决心后,樊锦诗跟着老师常书鸿(敦煌学的奠基人之一)、段文杰(敦煌研究院原院长)潜心致力于敦煌莫高窟的保护与研究,从此在戈壁深处扎下根。
多年间,樊锦诗日日待在干燥、闷热的洞窟里。
她走遍了这里大大小小735个洞窟、参与修复了4.5万平方米的壁画、2415尊泥质彩塑全都和她打过照面……
多年坚守,樊锦诗成了“敦煌的女儿”,人们敬佩她为保护莫高窟所做的一切,她却说,最应该感谢的,其实是自己的丈夫,彭金章。
与彭金章结婚时,樊锦诗已在敦煌扎根。因为工作原因,夫妻二人每隔1、2年才能见面,剩下的时间,只能通过千里鸿雁传书,遥寄相思。
长时间的两地分居让她们备受煎熬。终于,在异地分居19年后,彭金章决定放弃在武汉大学的事业,追随妻子的脚步,共同守护敦煌。
“我还没有伟大到为了敦煌不要家、不要孩子。如果爱人不支持,我早就离开了……”
在樊锦诗默默守着敦煌的那些年,彭金章也在默默守着她。
老一辈的承诺和思念都很长久,做一件事,爱一个人,都是一辈子的坚持。
随着敦煌的经济与周边旅游业不断发展,莫高窟成了当地的著名景点。很多游客前来参观,樊锦诗知道,这是文化的传承,同时也是对文物的“消耗”。
洞窟内的文物与壁画的保存,对环境湿度与温度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游客一批批地涌入,呼出的气体与乱涂乱画行为,对它们来讲都是一种“伤害”。
为了避免文物被损害,同时也为了永久保存下敦煌莫高窟的美景,樊锦诗带头发起了一项极为困难,但同时又“功德无量”的工程——“数字敦煌”。
即,为每一个洞窟、每一幅壁画、每一尊彩塑建立数字档案,用高清数字化内容向全球展示敦煌之美。
2016年春天,该项目成功上线,从前被公认“不可再生,不能永生”的壁画,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得以被永久保存。
“数字敦煌”首次上线那天,樊锦诗守在电脑旁笑得一脸灿烂,那时,她78岁了。
今年,樊锦诗82岁,从实习那年算起,她已坚守在敦煌整整58年。
半个世纪一晃而过,从前风华正茂的小女生,已是满头华发。众人敬佩她的付出与毅力,但她说:
“到敦煌待个几十年没什么了不得的,那些老前辈们不都是(待)一辈子、一辈子的吗?”
“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50多年,也许真的是命该如此。”
现如今,樊锦诗有时会到洞窟后面的土山上看看,那里长眠着她的前辈常书鸿与段文杰。
她偶尔也会想起从前和前辈一起抢救莫高窟的日子,那时她不懂,“他们是怎么待下来的”,如今她自己给出了答案:
“如果计较得失,我早就离开敦煌了。”
一人,一事,一辈子,樊锦诗说她无怨无悔。
在一代又一代“敦煌守护人”的努力下,莫高窟得以受到保护,并闻名世界。而在中国,这样的坚守,又何止“莫高精神”一种。
罗哲文,一个拂过众人心头不会激起太大涟漪的名字,然而提起他为中国文化遗产保护所做的努力,所有人都会为之一震:
作为“万里长城第一人”,罗哲文亲自参与八达岭长城的修复工作,并起草了长城申遗文本,直接推动其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罗哲文与长城的“缘分”,大概要从上世纪40年代末说起。
1948年,罗哲文24岁。受老师梁思成的嘱托,他徒步登上了八达岭长城,从此开始了万里长城探索之路。
很久之后,罗哲文仍记得自己拍下第一张长城照片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充足,留在照片上的,是发白的长城和它投射在山坡上的黑色影子。
彼时的八达岭长城只有断壁残垣,方砖四处散落,周围荒草丛生、落叶满地。
那是罗哲文与长城的初次邂逅,不算美好,甚至略显狼狈。但这一道高大、坚固而且连绵不断的长垣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这之后2年,罗哲文被指派进行长城修复工作,而第一站,便是八达岭长城。
那一天,罗哲文先乘火车到达八达岭车站,然后骑着小毛驴上山考察。后来他回忆道:
“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很晚。当时的八达岭满目荒凉,夕阳照着山上的长城残骸。我想起当年戍边的战士就在这儿待着,当年的长城一定非常的雄壮。”
修复文物,讲究“修旧如旧”。为此罗哲文和建筑工人们,只好到山沟里一块一块收集塌下的青砖,从沙土里挖掘砖块,作为修复长城的原材料。
如此坚持多年,才有了八达岭长城如今的壮美。
“断壁残垣古墟残,夕阳如火照燕山。今朝赐上金戎刀,要使长龙复旧观。”
这是罗哲文在修复长城时所作下的诗歌,那时他不会想到,这条帮助长城复旧观的道路,自己一走就是整整60年。
几十年间,罗哲文与团队,主持建立了第一个长城研究机构山海关长城研究会,提出了“长城学”这一研究学科。
他撰写的有关长城的文章,被收入中学和大学课本;梳理的长城维修方案,至今仍是全国长城修护的决定性依据。
2003年,79岁高龄的罗哲文,与团队沿着丝绸之路,历时近一个月,艰难寻访了汉长城遗址、楼兰古国遗址等一系列历史文化遗迹。
他穿越了被称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并在那里确定了罗布泊汉长城的存在。
超过半个世纪,罗哲文始终奔波在保护中国古建筑的路上,同行称其家中的电话,为“文物保护120”。
在城市化建设与古典建筑矛盾日益尖锐时,罗哲文一次次挺身而出。
京杭大运河申遗、守护平遥古城、北京团城“保卫战”、转移清音阁……在他的努力下,“古典”与“现代”终得和平共处。
作为团队中年龄最大的成员,罗哲文喜欢跟着年轻人四处考察。
骑着不算新的单车、穿着洗到发白的外套,抽着自己卷起的旱烟,将喜欢的好酒灌在小二锅头的瓶中,闲暇时与年轻人抿上一口,这便是罗哲文最快乐的时光。
8年前,88岁的罗哲文老先生驾鹤西去。弥留之际,他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后辈继续努力”。
出征苍穹,不求名利,惟愿后继有人,守护锦绣山河。
在整理罗老遗物时,学生们在其书法作品中,发现了一首梁思成先生的诗:
“登山一马当先,岂敢冒充少年。只因恐怕落后,所以拼命向前。”
回望历史,在这条道路上艰难前行的,还有很多人。
曾昭燏,中国第一位女考古学家。
出身显赫,却甘愿为文物保护事业放弃国外事业。抗战时期,她在战火中转移文物,极力阻止故宫文物南迁,成功将852箱已经运到台湾的文物,运回了大陆。
而这其中便包括了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商后母戊鼎。
一生忙于考古事业,曾昭燏不曾结婚,面对非议她说:“我早已将自己嫁给了博物馆。”
朱学侃,“9·18事变”后,为保护故宫文物不受日寇损害,他与同事走水路,紧急转移文物,因体力不支与光线不足,他未曾注意舱盖已经打开,一脚踏空,坠身舱底,重伤身亡。
后来,那些他舍命保护的文物全都安全了,可他却再也不能亲眼看见了。
这一年,他刚刚32岁。
“七七事变”时,为看守国宝、保护故宫,多次拒绝“优先保护”的马衡、马彦祥父子;
为阻止周庄被毁,直接站在推土机下,高喊:“即使杀身成仁,也要力保古镇”的阮仪三……
他们很难上热搜,不会一夜成名,也不会一夜暴富,但属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命脉,被他们用一生温柔守护。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生都默默无闻、朴实无华。
可无声,不代表无用;
无名,不代表要被轻视。
相反,他们是这个民族中无比珍贵的人。
正是因为他们,众人才能看见文物、看见历史、看见泱泱华夏千百年的文脉与骨气。
宇宙无垠,人间百态。
有人选择向前展望星辰大海,有人自愿回望解读瀚海阑干。
这不是“冷门”与“热门”的对立,这是“前进”与“传承”的融合。
所以,那些为钟芳蓉前途担心的看客,大可不必过于忐忑。
也许在她选择北大考古专业的那一刻起,她便已被心中的坚守,带到了更远、更美的地方。
在那里,她会循着前辈的脚印稳步向前。就像《无问西东》中说的那样:
“等你们长大,你们会因绿芽冒出土地而喜悦,会对初升的朝阳欢呼跳跃,也会给别人善意和温暖。但是却会在赞美别的生命的同时,常常、甚至永远地忘了自己的珍贵。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择一事,尽一生,终不悔。
这是文人的傲骨,也是这个年代最不该被遗忘、且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坚守与信仰。
名利场中匆忙前行的人们,请适时停一停,看看脚下这片美丽的土地,并为守护这片土地的每一个人,送去祝福和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