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贵天。
现在是2021年1月初,我180斤。
孩子们都说,我只要挂个大金链子穿条紧身裤立马被打黑组抓进去。
我谢谢他们的金玉良言,甩手又是一套数学练习题。
我和学生们是朋友。
但是H君和我,除了师生之外,还是,
病友。
抑郁症病友。
不同的是,我基本痊愈了。而他的病情,才刚刚开始。
第一次得知他的病情如此严重时,我的太阳穴爆炸似的疼痛。
曾经年级前几的他,一触及到“学习”就头痛,看到校门就生理性呕吐。
在和他的妈妈进行第四次长谈,和他数次谈心开导后,现在的H君已经可以静下心来看书学习,逐步开始和他人沟通交流。
照理,我的疏导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当我班上再次出现得了抑郁症的孩子,看到他痛苦,挣扎,向我求救。我决定将我和H君的故事写出来。
我想告诉家长,告诉孩子们:
抑郁症是生理上的疾病,是身体出毛病了,要吃药,要看医生;
抑郁症从来不是小心眼,从来不是心智不成熟。
更重要的是,
抑郁症患者不是另类,他们只是得了病的普通孩子。
01
2012年的我,150斤,是个浓眉大眼的东北小伙。
我上北航,玩健身,留学国外。
在外人眼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我是别人眼里“美颜版的赵本山”。
但回到住处,关上房门,无尽的黑暗包裹住了我,切断了我所有的感觉。我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我有焦虑型抑郁症。
还在国内时我就被诊断患病,在医生的治疗下病情基本得到控制。现在独自一人在国外,在完全陌生的全英环境里生活,在截然不同的教学体系下挣扎,我突然在一直很骄傲的学业上,感到了空前的压力。
而英国中部的谢菲尔德,冬天阴雨连绵,寒冷又漫长。这片缺乏阳光眷顾的土地,缓慢地吞噬着我体内每一丝乐观。渐渐,我被压得喘不动气,整宿整宿地失眠。
眼中的血丝仿佛已经攀爬出眼眶,蔓延到我身上每一处角落,牢牢地把我禁锢住,妄图把我绞裂成碎片。
我爱上了徒步,只有我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才能寻得一丝宁静。
我不敢跟家人说,因为我的求助只会换来他们的不理解,换来他们所谓的安慰。
我只能强忍着副作用,按照医嘱吃药,去锻炼,去尝试各种事物。
唯一支撑着我没有崩溃的,是东北人骨子里带着的那股倔强:在老外的地界儿里,绝对不能给中国老爷们儿丢脸!
在深渊徘徊的我,发誓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光。
终于,我找到它了——烹饪。
我在异国他乡做出了魂牵梦萦的锅包肉。
历经无数次失败,我终于掌握好了糖醋汁的比例!当美妙的酸甜味伴随着酥脆的口感在嘴中炸开,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感,还有我一直在祈求的睡意。
那晚,我获得了多少月来的第一次踏实的睡眠。当我凝视深渊时,深渊是一盘锅包肉。
02
抑郁症患者的世界,缺少的是认同,和自我价值的实现,抑郁症患者们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生活这么艰难,我为什么要活着?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我,轻生的想法就像喝水呼吸一样围绕着我,但是烹饪能力是留学生群体中可以号令江湖的屠龙宝刀。
在国外被炸鱼薯条折磨到死的留学狗们,花多少钱都吃不上一口地道的中国菜。
然而,在给同学们做饭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尊重、认同和自我满足,自己哪怕一口不吃(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看着同学们满足的表情和夸赞的话语,得到其他人的认可就是我人生的意义啊。
至此,成为谢菲第一名厨的我,只要做了饭,在群里说一声就有自带碗筷(甚至还有盆)的同学们来到我家,我每次看着他们扶墙出的背影,就能满意的睡去
03
2019年的我,170斤,已经当数学老师很多年。
我在高思,不健身,就爱吃。我对不起往日里大家对我的期待,横向发展成了别人眼中“美颜版”范伟。
暑假新高一衔接班第一节,我注意到了一个男生。他上课反应很快,互动很好。而且课上的练习做得都不错。
但是课间却总是感觉他有些忧郁。
在首课后的家长沟通时,我从他妈妈那里得知,孩子中考发挥失常,只考取了一个区重点高中。从对话中,我发现孩子家长非常在意孩子的感受,但是沟通方式非常老派。
总是在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中给孩子增添了很多压力。
我建议孩子妈妈多给孩子一些自己的空间,很多事情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希望这样子可以减轻孩子的压力。
有些孩子,本身就对自己的成绩特别上心,家长不需要再给上弦了。发条上得太紧,会崩掉的。
就在我这样反向降压的建议下,孩子的状态开始回暖。
04
2020年春天的我,175斤,我在谐星的路上渐行渐远。
我教网课,葛优瘫,放肆吃。
今天我做饭时觉得不对劲,嗯,感觉刚刚课上少了点什么。我边翻炒边思考,到底哪里少了。我回屋里去翻看自己准备的教学资料,没问题。
我打开ppt,也没有问题。我也没穿着睡衣上课啊。
等等,今天H君没有在课后问我问题。今天上课,在要求在线答题时他也没有提交答案。我在讲段子互动的时候,他也没有在互动区打“xswl”。
孩子出问题了。
我赶紧通知家长,要求家长对孩子进行管控。在家上网课本就效率低下,如果孩子还没有控制住自己,那么成绩会出现断崖式下跌。
事情被我料中了。
高一下的线上期末考试,孩子从班级第一掉到了班级倒数。
更可怕的是,H君得了抑郁症。他无法面对自己这个阶段性的失败,他无法面对自己现在不堪的成绩。他看到校门口就会呕吐,他看到书本就会出现剧烈头痛。
家长尽管及时带孩子就医,但是因为没有解开孩子的心结,把孩子当成特殊人群的特殊关怀,进一步加深了孩子自我否定,不解、争吵、冲突接踵而至。
当这个无助的母亲向我求助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在异国寒冷冬夜里彷徨无助的自己。
“让我去和他谈一谈吧。”
我坐了两个小时地铁来到和他约定的地方。看着消瘦许多,眼神有点迷茫的H君,跟曾经课上的他判若两人。
那天,我们围着湖走了4个小时。
起初,他沉默不语,如防范异类一样,躲在早已高竖的心理防线之后。
我跟他讲述着自己曾经的经历。在讲述时,我仿佛又回到了谢菲尔德的雪夜,似乎又要坠入深渊。我咬紧牙关,跟他说:
“我们是一样的,有同样的经历。而且,哪怕得了这个病也什么特殊的,它就跟感冒一样。”
孩子的眼里逐渐有了光,开始断断续续说起自己这几个月的心路。他对分数的得失心太重,但是又不能正视自己虚度了时光,这就导致他对学习以及应试的恐惧。而这一点,这是父母和心理医生都没有聊出来的。
我随后尽可能客观地,分析了H君现在的漏洞百出的知识状态,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确实疫情期间没有好好学习。
“如果这种情况下还能比其他认真学习的同学成绩高的话,那就没天理了,你说是不是~”我笑着说道。
在认识到客观现状的情况下,我先降低了他的心理预期,并且建议H君暂时停课自己复习。而且高中数学现阶段比较特殊,在立体几何模块过去后,之前知识的漏洞并不影响解析几何的模块的学习。所以让我们先来设立小目标,搞定现阶段的学习内容,其他科目也用类似的解决方式,先解决恐惧问题,再解决漏洞问题。
4个小时眨眼而过,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已满头汗水。
在和H君道别时,尽管他的声音依旧不够洪亮,但是步伐,坚定了许多。
之后我在深夜接到过数次H君妈妈的求助,得知H君病情反复。
而反复的原因,是H君的妈妈关心则乱。把孩子当病人,把孩子当保护动物。
我在安抚大人的同时,把握自己久病成医的经验和以前医生的指导,复述给孩子妈妈听。
不要给孩子特殊对待,不要太过关心。
凡事讲道理,摆事实,让孩子从客观角度去接受事物。千万不要让孩子觉得妈妈是在宽慰他。逐渐地,H君和妈妈的沟通,开始恢复到了正常。
05
2020年冬天的我,180斤,我吃故我在。
我还在高思教数学,我爱吃,我开心。
H君的成绩稳步提升,而我也看着他一点点开始开朗,阳光。
最近这个圣诞节,上完课他主动走了过来,努力挤了一个笑容:老叶,圣诞快乐。还有,谢谢你。
看着在北京寒冬里远去的他,吹着和英国截然不同的寒风。
我打开手机里的下厨app。吃什么好呢?
当滑到很早收藏的锅包肉时,我猛地抬头。150斤的我,正从霓虹晃晃的远方,缓缓向我走来。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绽放,身材越来越宽。和我擦肩而过时,多年的开心,隐忍,坚持,不甘,突然都在体内激荡。
值得吗?
值!
孩子,
当你凝望深渊时,
我在深渊里给你点了盏灯。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