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位于湖南省娄底市娄星区大埠桥街道白鹭湾涟水河畔的陶龛学校旧址)
作者丨张纪鋆
湖南娄底市娄星区大埠桥白鹭湾,涟水河从这里匆匆流过,从新邵蜿蜒曲折而来,拐了一个大大的弯。由此奔流而下十几公里,进涟源,下娄底,入湘乡,而后至湘潭县方汇入湘江,宛如少女修长的玉臂。千百年过去,河水静静流淌,只留下沉默不语的白鹭和阡陌田野,在讲述着这一方土地传奇的过往。
在河流北岸的一处平静的湾岸旁,静静矗立着百年名校——陶龛学校的旧址。建校人罗长裿先生乃重慈叔祖,湘军名将罗信南之次子。隆冬时节,湘中大地北风萧瑟,万籁俱寂,当是时也,我趁着周末工作之余无事,风尘仆仆地从省城长沙赶来,造访了这一处曾经在中国近现代乡村教育史上拥有着重要地位的名校。
罗长裿,字申田,号退斋。清同治四年即公元1865年出生于长沙府湘乡县胜岩十九都画竹园白鹭湾,光绪乙未科进士,与康有为同榜。曾任翰林院庶吉士、江南候补道。后入藏主持新政,拜为驻藏大臣左参赞。驻藏期间,会逢英军觊觎藏地,图谋在康藏多地挑起叛乱,罗长裿亲赴印度大吉岭与英军谈判,极大地维护了国家主权和民族大义,深孚民望。1911年武昌起事,辛亥余波波及到康藏之地,正在波密一带主持平叛的罗长裿图谋率领新军响应,事泄被满人官佐杀害。
走进校园,校门口匾额那苍劲有力的“陶龛学校”四个大字熠熠生辉。犹如一位饱经世事的老者,静静地看着涟水河这片土地上曾经的热血和慷慨。虽然不见了旧日的朗朗书声、不见了往昔的不辍弦歌,走在略显荒凉的校园,抚摸着已略显斑驳的扶手,胸中亦久久不能平静。
陶龛本是罗长裿先生之父罗信南之书斋名。罗信南青年之时曾跟随涤帅曾国藩征战四方,仰慕陶潜淡泊明志之趣,晚年归隐于家乡白鹭湾涟水河畔。因喜爱阅读陶渊明诗集,读后常把其诗集供奉在神龛之上,便自号陶龛居士。
1901年罗长裿为纪念先父罗信南,举家创办陶龛学校。最初,学校只是作为罗氏宗族的内部义学而设立。1906年,科举废,西学兴,陶龛义学改名为“陶龛两等小学堂”。罗长裿先生于西藏遇害后,其子罗辀重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来,立志继承父业,遂力辞省城高官职位,回乡继任陶龛学校校长。在就任校长期间,罗辀重呕心沥血,大刀阔斧地对陶龛学校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他不仅扩大办学规模,还大范围降低入学门槛,带头向学校捐出罗氏宗族田租百石。他十分重视学生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率先在学校内实行了一系列基础教育实验。终将陶龛学校办成了中国近现代最早的完全制乡村小学之一。与当时著名的晓庄学校(由著名乡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于1927年在南京创办)齐名,“北行知,南陶龛”一时成为中国教育界的奇观。
陶龛学校,建成于清末新政的浩浩洪波里,兴盛于辛亥革命的慷慨长歌里,绽放于抗日烽烟的不屈怒火里。在建校将近120年的历史中,“血性”一直成为陶龛学校所坚持的校训。在“血性”教育理念指导下,一代代陶龛学生品学兼优,铸造出德操坚忍,不畏困难,不畏挫折的优良品格。宋希濂、谭中、张天翼、罗尔纯等一代又一代“血性”学子从这里走出。
抗战期间,倭人寇湘,神州陆沉、山河破碎。历经多次校址搬迁仍坚持办学的陶龛学校依然高举着“血性”大旗。1937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在陶龛学校所办《陶龛旬报》发刊词中写到:“就是要把我们工作的园地,变成一小小的号筒,愿从这里吹奏起:民族的自由解放的颂歌,吹遍在怒吼中的中华民族人人的耳朵里”。不仅如此,陶龛学校还用实际行动支援抗战。在那个烽火连天的乱世,为了支持抗战,陶龛学校组织了抗日宣传演出队,募捐队,妇女慰劳团,联防自卫队。罗辀重先生更是身先士卒,响应“青年从军”的号召,带头以“老青年”身份进入国军第73军,毅然开始了投笔从戎的报国生涯。在校长的示范带头作用下,全校师生20多人集体从军。在烽烟四起的岁月里,这座偏居湘中腹地的乡村小学更是成了无数抗日英烈子女心中的明灯。
何谓“血性”?在纪念亡父罗长裿的著作《泣血辑存》中,罗辀重先生认为,所谓血性,就是中国人所追求的传统美德“信义”。“信”者,“诚且愚”也,“义”者,“为他而不为己”也。对国家尽忠,对父母尽孝,对兄弟尽信,对朋友尽义,精诚于自己的事业,不忘自己的初心,此之谓血性者也。
“为新中国铺路,替小朋友当差”,这是曾经高悬于陶龛学校教室的一副对联。在无数个黑暗的岁月里,它就像高悬的灯塔永远照耀着陶龛的学子。而这也成为罗辀重究极一生所追求的公义。在彼时的陶龛学校里,没有繁重的课业,没有爆棚的压力,有的只是自主学习的积极热情,和丰富活泼的教育体验。在这里,学生可以自由自在地参加演讲大赛、办校报、发表文章,参加各种社团以及各种各样的社会实践活动。学校成立了陶龛学生服务团、陶龛生产合作社,此外,还设有30余种课外专业活动小组,学生可以根据自身的兴趣爱好和特点,自由参加各种兴趣小组,直到完全掌握某种技能为止。不仅如此,罗先生还大搞“学生自治”,学生在校期间,不论出身贫富、成绩优劣,均可自主参选校干部,参与到学校的各项管理事务之中。学生,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学校的主人翁。
新中国成立后,罗辀重被推举为湘乡县人大代表,继续为湖南省的教育事业做出贡献。最终他归葬于白鹭湾前,日夜守护着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的一草一木。
70年后的今天,当我追寻着祖先的足迹,前来瞻仰先祖的伟业之时,终于明白了前辈孜孜以求的教育理念,是怎样的一种坚韧和执着。
无论是罗信南铁马冰河身经百战,还是罗长裿为坚守民族大义不惜慷慨赴死,又或是罗辀重呕心沥血躬耕桃李,罗氏祖孙三代用生命阐释出了陶龛“血性”的真谛,也让世人真正领悟到陶龛精神打不垮、压不弯的气节。虽然,陶龛学校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虽然,旧日校园里弦歌不辍的盛景已不再,但是陶龛的精神还在,陶龛的风骨还在。彳亍在荒草丛生的校园里,抚摸着日渐斑驳的墙皮和栏杆,看着那满是灰尘的黑板上处处写满的怀念罗辀重先生和陶龛学校的留言,远眺白鹭湾前那一湾滔滔东逝的涟水河,我百感交集。
70多年前,罗先生所提出的“解放儿童,尊重儿童”的教育理念,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宝贵的前瞻性。当下,教育改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教育的真谛在乎何处?到底怎样才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这两个教育的“世纪之问”曾让古今无数教育工作者皓首穷经,而罗辀重先师的答卷无疑是发人深省的。世事变幻,沧海沉浮,斯人已去。历史的长河滚滚流过,唯有门前的老树寒鸦还在讲述着过去的慷慨峥嵘。此时此刻,伫立在涟水之滨,写下这篇短文,我想,躺卧在故园的怀抱,静观自己倾注一世的祖国教育事业的发展,九泉之下的先辈们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这正是:
白鹭湾前古意淳,当年慷慨赴胡尘。
凉州旧月边关壮,藏地新坟塞外春。
沥血忧劳筹国社,苦心缨幔赋时轮。
书生若许播桃李,何用堂前谢羽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