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有几部描述为人父母酸甜苦辣的电影,都愿意承认「当妈妈」这表面上很幸福的事情,背后有很多令人痛苦、抓狂的附带条件,不过这些片比较倾向采用疯狂喜剧的形式,大概不想让观众看完沮丧忧郁或是决定这辈子绝不生小孩。但《塔利》反其道而行,并未将育儿浪漫化,也不将种种痛苦给幽默化,它带观众进入一位的孤单内心世界。
玛洛(查理兹·塞隆饰)即将迎接意外的第三胎,她已经被家中老二的特殊状况(未确诊,但很可能在自闭症)消耗得疲惫不堪,面对新生儿的到来,家中气氛不是喜悦,而是灾难降临的节奏。
玛洛的弟弟曾大力建议老姐找个「夜间保姆」让她至少晚上可以睡个好觉,玛洛原先颇为排斥,但在身心俱疲、面临崩溃边缘之后,找来塔利(麦肯兹·戴维斯饰)帮忙带新生儿,人生顿时变成彩色,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
《塔利》是导演贾森·雷特曼与编剧迪亚波罗·科蒂的第三度合作(前面两次是《朱诺》与《青少年》),剧本是科蒂生了第三胎后写的。
在这部新作品中,除了科蒂惯有的妙语如珠,编剧与导演还费尽心思呈现为人母亲的种种痛苦细节,从孕期开始永远被人嫌弃或评论说是不够好的妈妈,连喝个低卡咖啡都要被路人批评。
孩子出生后没日没夜的兵荒马乱更是疲累又无聊,这段使用蒙太奇手法强调了忙乱与重复性,内容包山包海,连新生儿吸吮乳汁造成的乳头受伤画面都带到了,任何有经验的妈妈看了都会心头一疼吧。
育儿之前,各种人生经验如求学、出国、工作等等,感觉是累积堆栈到你身上的,但有了小孩之后,那感觉不是你又累积了什么,而是把现在的你跟过去的你切断了,或者是有人把你往别的方向拖走了。美人鱼上了岸,或许有得到王子与家庭的可能,但也失去了声音,与徜徉大海的自由。
《塔利》着重于玛洛放弃、失去的那些,而非得到的。塔利刚来的时候,有时镜头从玛洛视角出发,紧紧盯着塔利的纤腰,暗示玛洛心里在缅怀自己过去的身体。
看着塔利的充沛精力,玛洛希望自己也能是那个模样;当玛洛与塔利聊到这位年轻女孩的生活时,观众可以感觉得到玛洛的羡慕与遗憾。
女人的人生历程,看在外人眼里,可以说是从充满性吸引力、有生育力,到没办法生育、再到对身边的人包括丈夫都变成隐形人,这段过程的心理调适很不容易。
查理兹·塞隆诠释经历身心崩解的玛洛角色,演来十分诚实、毫无保留,坦白到令人痛苦,甚至为戏增胖20公斤,务求贴近真实。
而塔利神采奕奕的双眼,与玛洛形成强烈对比。《塔利》有好几幕,强调了玛洛的空洞眼神,仿佛望向千里之外或是魂魄早已出窍,几乎像是母爱的尽头——如果本体已经掏空,还发散得出母爱吗?
本片更大胆的安排,是关于塔利的真实身份。在电影前段,塔利的角色塑造与行为模式,有些很奇怪的地方,我边看边觉得,难道编剧与导演真的认为妈妈职责就是该这么神奇,要能彻夜带小孩兼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兼亲自烘培杯子蛋糕给同学兼每餐现做餐点吗?那其他没能负担神奇保姆的妈妈就只能被称为烂妈妈吗?但请保持耐心,到了后面真相大白时,先前种种离谱的安排都会说得通。
这个剧烈转折,更强调了一件事:育儿的种种感受中,最大的一块常常是孤独。育儿路上从来只有妈妈自己一人,其他人要么不存在,要么在嫌你。即使看到宝宝可爱的一面,也没有人可分享,因为亲眼见到的只有自己,所有心事只能自言自语。
照理说,丈夫应该是能跟玛洛分享的对象,但他要上班、常常出差、也有自己的压力,没法担任倾听角色。这对夫妻虽仍相爱,但几乎没有沟通与任何交集,彼此已无力再关心对方现在的日子多难捱,或许他们也很迷惘,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但又无力解决。
玛洛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午夜牛郎》,恰巧与她的现实成为强烈对比。节目中的性爱,又夸张又好笑,与真实似乎相去甚远,而且仿佛唾手可得;但现实中的她,则在面对性爱留下的混乱后果——小孩,「夫妻生活」本身却已经不再发生了,妻子累得半死、丈夫只想打游戏逃避现实,「夫妻生活」成为压力与奢侈。
在各方面,玛洛都陷入全然孤独,生活中没有与其他大人的亲密与情感联结,孩子与她的连接则是大量地消耗她仅存的体力与情感。
我特别喜欢《塔利》中的一段对白,那时玛洛正在与孩子学校的校长吵架,正要怒气冲冲夺门而出,对方喊道:「我不希望你在这种情绪下离开」,此时玛洛直截了当说道:「我每天都是带着这种情绪离开的,只是你从来没有发现!」
没错,妈妈生活很多时候都是在演戏,从一睁眼就要开始演,才能够隐藏内心的挫折与愤怒,但这并不代表「没事」,其实很多妈妈都「有事」,只是现实状态令她没有「有事」的本钱,顶多只能勉强硬撑,维持与周遭人事物相安无事地活下去,心头却总是愤怒、孤单、酸楚。
玛洛需要与过去那位年轻的自己谈心、聊天,让她找到一点自我,塔利就在这个位置,也只有塔利能有时间倾听她、讲的话不会激怒她。
编剧摆出塔利与玛洛的对比,并非为了切出两条互斥的路,塔利的生活并非幼稚无知,玛洛的选择并非伟大崇高;塔利的日子并不完全圆满无烦恼,玛洛的人生也有某些令她开心满足的事情。但既然这条路走下去了,想办法活着走完比较重要,无须羡慕他人,因为毫无帮助。
《塔利》的主旨不在逼女人,它不会指着你说,你可以平衡家庭与工作、而且你可以拥有一切;它告诉你,自己一个人做不来是正常的、不快乐也是正常的,是不用羞愧自责地,向队友求助没有什么不对,难受崩溃也没什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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