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4班XX上课抹护手霜”
“6班XX考试期间上厕所”
“1班XX在纸条上罗列明星”
“1班XX头发像窗帘一样挡住脸，手也不动，好像睡着了”
···
上述违纪情况来自一则公开通报。批评的是一群接近成年的高三学生。
1月底，河南省鹤壁高中高三级公众号发表了一篇《1月18日至1月24日违纪情况通报》，引发争议。文内通报了该级95条学生违纪的情况，理由大多为上课开小差、打哈欠等动作。
当日下午，该公众号显示已注销。校方在当晚回应，年级在此事的处理上存在方法不当、管理不规范等问题，将安排对涉事学生“进行逐个谈话，消除对学生心理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
同样处于风口浪尖的还有河北省衡水二中。同样是1月底，有高一学生在网络爆料，该校“放寒假也强制朝六晚十”“老师天天视频监督学习”“做题的时候双手要露出来”“要求在家天天穿校服”，这些规定的细致化程度，已经超越了认知里老师的日常管理范围。
争分夺秒的军事化管理背后，是一套经过检验、容易出成绩的应试模式。现在，这种模式再一次引起了热议，身处鹤壁高中、以及从这套模式里走出来的学生，又是怎么想的？
01
“鹤壁”模式
“刷新认知”“我直呼好家伙”，看到1月27日母校对违纪学生的通报，2016届毕业的学生李果表现得很惊讶。在他的读书生涯，学校虽然管理严格，但“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从未细化到要通报上课睡觉等小动作的程度。
李果的高中三年伴随着三次分班。高二时的文理分班，他选择了学校并不擅长的文科，到了高三，他被筛选进临时组建的文科重点班，由一名培养过两名北大学生的地理老师进行教导。
他感觉，学校的教育方针是如金字塔一般的严谨：“培养清华北大的学生是首要的。再是重本率，接着本科率。”为了培养清北学子，学校特地建了一幢楼，取名为“清北学堂”，召集重点班的学生在该楼上课。
李果介绍，每个年级都由年级长和分管副校长二人进行管理，许多举措由他们具体展开。他有个很明显的感受，自2016年毕业后，每次回校探望老师，都能听说学校管理愈来愈紧。
他举例，过去学生甚至拥有在学校内不穿校服的自由，“现在，走到街上的，也全是穿校服的。”
2020届毕业生魏诗诗倒是很坦然。2018年入学以来，她一直接受着高强度的管理模式。每次年级大会，级长会举例各类开小差的违纪行为，告诉大家“这样不好”。上课睡觉是一定不被允许的，魏诗诗记得，为了“赶走瞌睡虫”，老师们会在课前让大家宣誓，喊下16个字的班级口号。
只是，魏诗诗也不清楚，除上课睡觉之外的“违纪”，究竟是以何种标准来规定的。
学校为此设置了轮班老师，每天上课会有巡查，“具体由巡查老师自己把握”，违纪者会被登记，再由班主任进行批评教育，程度轻的，罚打扫卫生，“犯错几次的，回家反省”。
但她也证实，不同年级、班级的管理方式有很大区别，一切还要具体落实到班规上。
在已经被注销的鹤壁高中高三级公众号上，一篇名为《魏书生的班规班纪（太有用了）》一文详细介绍了某班班规。如“对犯了错误、挨批评时只顾流泪的同学，每滴眼泪，收100字的说明书。”
让每个学生确定座右铭，也成了该班规定很重要的一部分。文中提及，学生务必要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座右铭。其中三项内容必须明确：最崇敬的人是谁，本班要追击的目标是哪位同学，以及一句能鞭策自己的话。
公众号通报引发批评后，年级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高三正在进行二轮复习，学校发布的目的是“强调学生课堂效率”，更多是起到提醒的作用，不会影响学生档案的评分。
据《新京报》报道，鹤壁高中校长冯喜亮表示，学校的出发点是希望将下一代培养得更好。“这件事本意是好的，只是（希望）让高三学生上课更加专注，让他们的上课效率更高。”
02
“没有衡水命，一身衡水病”
在校方眼里，严格的管理意味着高效，这是升学率的保证。“学习衡水中学那套，”李果自己总结道，读书那会，学校动不动就派老师到衡水中学参观学习，扬言要学习衡水。
精细化管理最早由90年代时任衡水中学校长李金池开创。在刚接手混乱的中学时，李金池首先做的就是严抓纪律，与校园“混子”斗志斗勇，随后开创“扎紧篱笆办学校”模式。按照他的要求，衡水中学有了广而传之的成功模式：实行封闭式半军事化管理；将学校的要求纳入考核体系，并一一量化。
姚童就是在这一套体系中坚持下来的人，三年的高中生活，带给她的印象就是各种“不开心”。在这间天津的一所县城一中里，尽管她是一名好学生，但她说自己是“反叛者”。
皆因学校喜欢量化学生。上课开小差、睡觉要扣分，异性、同性之间不允许并排走路，跑操喊口号不整齐也会被扣分。违纪的人会被通报批评，一人一学期累计扣了三次分，会被带回家自省。而有资格记录违纪学生的，属于考入年级前300名的学生会成员。
高中度过了一年后，姚童暑假回到家时，还是会对着父母止不住地哭。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父母的态度令她更伤心—— “这里好，这里管得严我们才放心”。
最让姚童感到颤栗的还是课间跑操，学生们需要在铃声结束前集合完毕，站好队，跑步前列队时，行列之间要对齐，听从指挥，不能说话。行与行的间隙很小，是一不小心就能踩到对方脚跟的距离。跑操同时还要很大声地喊口号。她记得很清楚，年纪主任当时给的解释是：“通过跑操培养大家的集体意识，遵守纪律的意识。”
她以前就在暗暗生气，内心叩问学校为何要求做“形式主义”的跑操。
但她也举了个例子。一次刚好轮到领导检查时，她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倒了，校服裤子都摔破了一个洞。她的下意识反应是，爬起来赶紧跟上队伍，不能破坏队形。
她承认：“身处那种氛围里，下意识就会不想被扣分。”
氛围“好”，被很多人视为好学校的标志。刘通所在的河北承实高级中学，就是当地最好的私立学校，父母知道里面管理严苛，深信严格的教育环境能给他带来好成绩。
但刘通告诉我，入学半年，他已经几次想退学。累与不自由是首要的：学校会习惯性地压缩节假日放假时间。就连今年1月因河北疫情在家上网课的日子，他还要打开摄像头方便老师查看上课情况，并避免一切开小差的动作。朝五晚十的手机摄像头监控，这样的状态甚至要延续到除夕前一晚。
让他感到压抑的还有严格的奖惩制度。学校的规章制度里，一切明晰可见：与值班领导对视，是违纪行为，学生们给这起名叫“零抬头”。
挠头、摸脸、抖腿、手没放桌子上、坐姿不端等，都会被记为违纪，从而影响班级间的评比。每次上食堂吃饭前，班级要站好列队，跑步到食堂，不整齐也会被计分。
奖惩与比拼，在刘通眼里，都是令人反感的。他总结这为”激情教育”，但也认同，这所私立高中能很快升至全市第二，也恰恰是源于这样的严苛管理。
“在紧张的氛围里，自己感觉到进步了吗？”
“恩，”他习惯给一个字的回答。
“做笔记更规范了。”
03
走出来后
“学校不这么严格管理，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河南省，怎么突围？”“学校这种管理就是很有效，毕竟升学率说话。”鹤壁高中一事引发热议后，也有不少网友对此表达支持意见。
互动关系里，学校是主角，他们有掌握规则的主动权。家长亦是主动的，他们决定孩子的学习赛道和模式。学生往往是失语者，他们不解，反感，困惑，但也最终被迫进入适应模式。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想，能不能稍微进行反抗？
1月26日，河北省官宣放寒假的日子，吴通依然被安排了一天的网课。他知道违规补课不对，于是到B站上看刑法教授罗翔的视频，想知道这到底是否触犯了学生权利。关注到了衡水二中寒假补课的事宜，他也跑到相关播放量高的视频底下留言，告诉别人他们学校也要求寒假补课了。
姚童很不喜欢高中生涯里的条条框框，因为她老会想，为什么规定一定是这样的，而不能是别的模样？高三时，学校不允许在校服上涂鸦。她就找了一个学习美术的同学，帮她在校服左臂上画了动漫《进击的巨人》里主角的头像。
这部动漫的背景在于，人类被困在重重墙壁里，左右为难。“漫画主角们率先走出墙壁，为了自由和真理，甘愿牺牲所有。”
她把自己想成主人公，逃离高中就成为了她学习的动力。
她想起高二的暑假，到天津市中心重点中学参观访学。她认为那才是她想要的求学之路。建筑古典大气，道路样式也各有特色，仿佛每一条道路都能走得通。而反观自己的学校，道路整齐方正，新得没有底蕴可言。
后来，她考上了一所北京的211学校，也有了梦寐的古典校园。她用“享受自由”来形容大学时光， “再忙也感觉很快乐”。
认识了更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后，姚童也渐渐发现，人生的模式没有定论。过去人们批判衡水中学的“填鸭式”教育，但在她认识的人里，“衡水中学的师妹，既有个性又有想法，学习也特别好”。也有很多高中和她一样经过苦学的同辈，上了大学丢失了自律力，反而变得放纵和“依赖手机”。
姚童的舍友小贤就是这样。同样经过高中的严格淬炼后，她从河南周口市某县城一中考上了北京。没有谁再像高中一样给她安排时间，她也找不到方向。
她总觉得大学后患了“手机依赖症”，“总是想摸手机”。而为了维持成绩，她也不敢把太多空闲时间放在除学习之外的活动上。
县城高中遗留下来的习惯，她自认为养成了个不好的思维定式--即使身处自由的大学，她也总会忍不住和他人比较，会好奇同辈人究竟在干什么，她们有在暗暗努力吗？
她一直想找参照物供她进步。
上了大三后，小贤才逐渐领悟到，把全身心投入在学习上，也不一定能成为人生赢家。但她也认清，她的人生模式里，还是逃不开考试。“功利性考试仍是找工作的敲门砖”，小贤给出了定论。
2019年，她考研北京大学失败。她把原因归结为不够自律。第二年，她回老家，给自己报了一个和高中作息无异的考研班，继续二战。
考研班提供食宿和自习的桌子，有详细的作息规定，朝六晚十。里面一起备考的同学也让她很满意，大家都是胸怀壮志，志在必得，“氛围很好”。
这一次，她没有偷懒。我问她原因。
“想到高中经历过的一切，今天的这些我也要熬过去。”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