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处处搞清仓,家家冲KPI。高校也不例外。
1月22日,河海大学研究生院发布公告,125名博士研究生被予以退学处理,清退力度在这两年的高校中数一数二。
这是今年第三所宣布清退博士研究生的高校。
1月11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研究生院官网发布信息,予以6名2012级的博士研究生退学处理。
自去年12月以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累计清退了63名博士研究生。
根据《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研究生学籍管理规定》,超过规定学习年限但未申请延长学习年限,或超过最长修读年限的博士研究生,应予退学。
2021年1月18日,武汉科技大学研究生院发布公告,多名博士、硕士、在职硕士研究生被予以退学处理,其中含3名博士研究生。
每次一出博士生被退学的新闻,各种鸡汤文便层出不穷,指责学生不够努力、不珍惜机会。
另一类营销文则反驳道:“明明是高校不愿再付出资源培养学生,便大规模驱逐。现在已经是‘终身学习’的时代了,不该再有退学之事!”
所以,博士生被退学,到底是学生学品的丧失,还是高校育人之德的沦丧?
又或许有第三个答案。
什么,
你已经博士在读了18年?
虽然河海大学未在公告中明示博士生被退学的理由,但观察被退学学生的学号可以发现:
此次清退的学生为2013年及之前入学的研究生或博士生,最早一届入学于2001级,在读时长均超过河海大学规定的博士最长学习时限7年,属于长期延期未毕业。
其他高校清退博士生的理由大多与河海大学相同——学生在读已经超过规定学习年限。
2019年3月,国家教育部下发通知,要求“对不适合继续攻读学位的研究生要落实及早分流,加大分流力度”,并且要狠抓学位论文和学位授予管理。
教育部《关于进一步规范和加强研究生培养管理的通知》。
随后,各高校陆续公布“清退”公示,依次劝退了百余名“逾期”硕博士生。
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一些博士生已经“在读”18年,一些博士生甚至已经与学校失联。
去年8月,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对部分超期博士研究生作出退学处理,其中部分学生已经“联系不到”。
正常来说,我国博士生的修读学制为4年——这已经是为了让博士生更好毕业,在原先的3年基础上加码的结果。
但即使如此,博士生延毕率仍然高居不下。《2019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8年延毕率达到64%,说明有超过六成的博士研究生无法正常毕业。
2003-2018年博士生延毕率整体上升。数据来源:国家教育部
为了避免学生无限期困在延毕漩涡中,高校会设置6-8年不等的博士生最长学习年限,既给学生拿到学位留下余地,又能够约束学生的拖延行为。
近年来高校清退的,大部分正是超过8年还未能完成学业的博士生。
有人可能于心不忍:博士生扑到一个课题上8年甚至18年,这都不给毕业,学校有没有人性的啊?
事实上,“博士在读”18年的,未必就真的“读博士”读了18年。
在职博士入口还未收紧的千禧年间,不少高管为了给自己再镀一层金,会选择刷个博士学历。但他们往往日理万机,刷着刷着,也就忘了自己还有个学位证书要拿。
18年过去,这份博士学位证书,也早已不重要了。
很多管理学博士是一些40岁左右的高阶层商业人士,寄望刷一个博士学历能在职场取得更好的升迁渠道。
但也不乏真正扑到一个课题上8年却还是无法毕业的博士生。
如果说本科生毕业的难度是“Normal(正常)”,硕士生是“Hard(困难)”,那么博士生无疑是在挑战通关“Hell(地狱)”级别的游戏。
大部分高校都对博士生科研成果有明确的高要求。
北京师范大学要求,博士生在校期间应有4篇或以上学术论文公开发表(其中至少1篇为CSSCI期刊论文),或2篇以上学术论文在CSSCI期刊上发表。论文第一作者应为博士生本人。
上海交通大学规定,博士生在校期间须发表两篇以上高水平论文,理工科博士生至少有一篇论文被SCI或EI收录。
发一篇论文到底有多难?看这个退稿率就知道了。/知乎
所以有的人表面上发表了一篇权威期刊、一篇北大核心,实际上才刚刚摸到了博士毕业发表论文的门槛,接下来还要为博士论文秃头。
如果不凑巧,课题比较偏僻或者期刊迟迟不垂青,延毕甚至被退学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便时时悬于头顶。
是哪个专业的人发不出论文?噢,原来是我自己。/微博
如果真的一个课题做了八年,谁会愿意被退学呢?
如若是全日制博士生,被退学便意味着学位证书变毕业证,前小半生的心血付诸东流,还要面临比同龄人延迟8年进入社会谋职的风险。
读博,既是加冕,也是赌博。处处阳光灿烂,亦处处布满荆棘。
什么,
你主动炒了学校的鱿鱼?
在巨大的毕业压力之下,比起被退学,一些博士生选择了主动“出逃”,自己先炒了学校的鱿鱼。
豆瓣小组“博士,退学了嘛?”里聚集了一万余名成功退学、预备退学、口头退学的博士生。
他们在组里交流彼此的导师、同门、实验室、精神压力、博士生补贴和惨淡的感情生活。
“欢迎所有想退学、正在退学以及退学了的朋友们!”
这些也构成了他们退学的幕后推手。
去岁秋,可安正式向学院提交退学申请,结束了自己两年的博士学习生涯。
她本硕读的是同专业,学术之路一直顺风顺水,23岁就考上了博士研究生。这种顺利在她一脚迈入“Hell”模式的读博生活后被打破。
首先让她感到不适应的是研究方向的不匹配。
可安的导师做的是实验研究,有实验室,但可安的方向与之不同,因此在实验室没有位置,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需要做的实验。
没有实验室也意味着没有小组学习合作。图/pixabay
因此可安的研究甚少借力于导师,常常单兵作战。此时一个致命问题暴露出来:由于本硕时期所受的科研训练较少,她的科研能力不足,甚至需要重新花时间提升基本的文献调研能力。
于是进展持续迟滞,但她孤立无援。可安的直系师兄师姐都已离校,加上没有实验室,她彻底失去了学习共同体。
这与她读硕士时的情况有天壤之别。可安回忆道:
“当时我们有实验室,十多个人,其乐融融,氛围很好。所以读博后一个人的孤独感显得格外强烈。没有人可诉说,因为没有人和你同步调。”
生活上的困难还来自于过低的博士生收入。由于不做实验,导师实验室不发钱,拼拼凑凑,可安一个月只能拿到2000多一点的博士补助,相比读硕士时,生活水平降低不少。
深刻的自我怀疑、举步维艰的研究、没有出口的孤独感,击碎了原先美好的博士生活图景。可安萌生了退学的念头。
考博难,博士毕业更难。图/pixabay
她先与导师进行了沟通。导师给了她一句忠告:“放开心境,想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东西,如果觉得思考清楚了,就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但做出选择并非易事。可安身边的人大多不支持她退学的想法,觉得“太可惜”。
可安自己也思虑再三:“有了退学这个想法过后,就容易陷进去,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谷。”
一边是失之交臂的博士学位,一边是与自己同时硕士毕业的同学已经工作两年,两头不到岸的可安感到“自己会很心慌”。
最终走退学流程却意外地顺畅,签完字,打包运送完行李,可安便脱离了博士生的身份,转身走入职场——
她的职业目标很明确,在边办理退学边应聘的过程中,很快便拿到了一份对口专业的offer。
当初可安咨询过不少博士退学的前辈。有些人认为退学是脱离苦海,“没去读博受罪,我现在不一样过得风生水起”。
有些人则认为退学是无奈之举,或是被科研伤透了心,偶尔陷入遗憾悔恨当中。
退学半年之后,可安自己间或也感到“可惜”,但却未有回头之时。
“其实会遗憾,这段经历让我成长收获很多。让我认识到专业发展的重要性,以及终身学习,不断思考的重要性。向前看,最重要的是从经历中收获什么,带着这些经验继续向前走下去。”
博士退学之后,
他们都去哪了?
相比可安两年博士生涯的挣扎,viv退学得十分果敢,从入学博士到退学不过半年时间。
viv遇到的问题同样是专业不对口——她希望往生物信息方向发展,但导师的研究方向更偏重于传统生物。
在实验室泡了一个月之后,viv清晰地认知到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遂向导师提出转专业的想法。
导师一开始表示“你想走就走,可以去换老师”,但当viv真的去联系其他老师,却接连遭到拒绝。
最后一位老师告诉她,“你的导师不同意你换老师。他态度特别坚决,你要是想换的话,不如退学。”
viv就退学了。
及时止损,也需要勇气。图/《中学圣日记》
她不是没有过挣扎。viv身边的很多同学都在念博士,让她感觉博士像是义务教育一样。
“那其他人都可以坚持走下去,你呢,才来了半年就回去了。还挺尴尬的。”
自我怀疑盘旋于viv的心头。“是不是我自己能力不行?我以后去干其他的事情会不会也不适应?”
可是要viv就此在自己不喜欢的领域苦熬下去,又实在是煎熬。“我要在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读到30岁。万一我只能活到30岁,这不是太亏了?”
于是viv飞回家乡,一方面考虑选一所新学校重新考博,一方面开始找工作。
挣脱专业的框架,她投简历的方向十分广泛,银行/保险公司的管培生、生物技术支持、知识产权专利代理……
当问到更想从事与生物相关还是完全不相关的行业时,viv笑道:“当然是完全不相关的~”
做专业不对口的工作,没有那么可怕。图/《中学圣日记》
但转行并非易事,每当在面试中提及博士退学经历,面试官们便集中火力,围攻这段“逃兵”经历。
幸好viv在学生时代爱好非常广泛,做过答题平台的题主、撰稿作者、青旅守夜人,也开过民宿、学过德语。
这些与专业毫无相关的经历,可以向面试官证明,自己进入一个领域的适应性非常快。
可安在求职时也经历过类似的刁难。
在她看来,如果本来就是做实验研究的博士生,因为实验做不出来而退学,转身又去面试博士生才能胜任的科研岗位,结果将是“必死无疑”。
她的经验是放平心态。“不完整的博士求学之路,也是自己有他人没有的宝贵财富,只要自己想得通透了,让面试官看清楚你的态度,大多数都能理解。”
viv还在四海投简历,可安在新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而被退学的数百名博士生,有些早已汇入社会河流。
不完整的博士求学之路,也是一段人生财富。图/《非自然死亡》
博士退学可怕吗?也许并不。它不是被妖魔化的学生的“溃逃”,也不能简单归结于高校的无所作为,背后有更复杂的个体原因。
对于博士生来说,“可怕的只是你在没有认真思考过后就选择去读博”。
“其实博士退学的‘后果’,只要在不威胁自身生命安全的情况下,绝大多数我们都能接受。”可安最后分享自己的经验时说道。
“很多内心的痛苦我们都能逐渐地甩脱掉,我们需要相信自己,读到博士,你也不差。重新站起来,你只会比上一刻的自己更勇敢更坚强更懂得取舍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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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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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 杨松松
编辑 | 纸鹤
排版 | 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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