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到了,课外班还会远吗?
小学一年级起,长沙一位家长就把孩子送去上编程兴趣课。她说自己和孩子爸爸都是学文科出身,觉得孩子以后最好学理工科,有一技之长傍身。家长们认为:人工智能时代,会编程就和会用计算机做EXCEL表格一样,是人的综合能力中最普通的一种。“从小接触编程,拥有数理思维、懂算法是一种基本能力。”
2021年1月,《纽约时报》网站发布了一篇文章题为《小孩真的需要学编程吗》。作者是一位印度家长,他表示印度家校圈正被灌输一种内卷理念,即孩子四五岁如果不开始学编程将会输在起跑线上。
或许有人认为,编程是一些拥有数学天赋的成年人才能掌握的一项复杂技能,不是每个孩子都要成为程序员,因此青少年没必要学习这样复杂的知识。但从科技社会发展的现实看,编程是21世纪新素养,是青少年适应、参与未来社会的一项生存技能,甚至可能成为赛博(意为网络、电脑仿生、人工智能)世界日常沟通交流的重要方式。
上世纪80年代,威廉·吉布森的处女作《神经漫游者》开启了“赛博朋克”这片全新的文学疆域,为后来的《黑客帝国》提供了灵感。科技高度发展之下,仿生人真的会梦见电子羊吗?人工智能对我们的下一代究竟是福是祸?机械与人类、外界与内心、过去与未来、现实和虚幻在矛盾中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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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局“赛博一代”成长赛道
半月谈记者 刘芳洲 车云龙
青少年作为在数字世界中成长的“数字原住民”,经历科技迅速发展、各领域更新、就业形式层出不穷,势必要掌握、吸收新的数字技术和素养,才能为将来更好地生活做准备。
2014年9月,英国将计算机列入国家课程框架,其中要求5~7岁儿童了解什么是算法,并能创建和调试简单的程序。英国这一举措在欧洲掀起了一股课程改革热潮,法国、芬兰、西班牙等欧洲国家已将编程纳入义务教育阶段。
2016年,美国奥巴马政府推出“全民计算机科学计划”,旨在使从幼儿园到高中的所有美国学生学习计算机科学,并为各州提供大笔资金,通过培训教师、发展高品质教学资源和建立有效的区域合作伙伴关系提升计算机科学教育。
2017年7月,我国出台《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明确提出在中小学阶段设置人工智能相关课程,逐步推广编程教育。
人工智能时代,社会需求升级,教育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正在加速,编程教育在当下独具特色和发展魅力。从行业与资本态势看,当前正处于编程教育市场的成长期,稳定的市场格局尚未形成,但资本正在抢滩布局,竞争日渐激烈。
蓝海茫茫,泥沙俱下
2019年,我国已有200多家编程教育机构陆续进入赛道,编程教育“蓝海”受到众多投资机构青睐。2020年11月,某知名编程培训平台宣布完成13亿元D轮融资,这是目前国内编程教育领域最大的一轮融资。2020年以来,受疫情影响,在线教育行业渗透率不断提升,该平台单月营收十分可观,并抓紧向三四线城市下沉。
冷静想,我们不应把获得几轮融资、扩张火热作为判断这些培训机构是否成功的指标,而应重视其暴露的诸多问题。
——在线编程教育课程质量参差不齐,用户在选购课程时较为盲目。
某编程培训机构创始人林瀚表示,目前业内机构间差距较大。编程不像语数外课程,目前并没有统一完善的课程体系和考试标准。机构间定位也不一样,有的规模小、招生少,注重教学质量和学生体验;有的注重扩张,从一开始就把重心放在拉投资上。他坦言,很多家长反映自己在编程方面是“小白”,不知该如何选择,那么家长对机构的监督和促进作用就会被削弱很多。“由于家长不懂编程,容易被机构的营销手段忽悠,这就导致不少机构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宣传推广当中。”他提醒道。
——编程教育行业师资力量欠缺且准入门槛较低。
受访家长表示,有的培训机构要价很高,但师资并不明确,有的打着“专家”旗号,但实际并不可信。编程教育师资缺口比较大,招人很难,因为机构教师跟学校教师、互联网程序员的收入和社会地位还有一定差距。北京一位家长认为,好的程序员不一定是好的编程教育者,编程教育者应将编程思维方式与在校课程有机结合,帮助孩子更好地学习学科知识,了解事物的逻辑规律。与单纯“教编程”相比,“用编程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教授途径。
——线上编程教育产品同质化较为普遍,不具备差异性优势特色。
“4岁开始学编程,10岁无缝衔接python”是某知名编程培训机构打出的广告宣传语。对此,一位程序员家长持存疑态度:“如果都按差不多的模式培训,那学出来的会不会还是墨守成规、成绩优异的‘A型学生’复制品?相反,未来需要的是具备创新能力、批判性看待问题的‘X型学生’。”这位家长表示,市面上的编程培训产品千篇一律,部分机构开发的编程工具甚至过于重视娱乐功能,忽略了青少年实际编程能力的培养。“拼凑出小游戏作为兴趣入门没问题,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编程教育。”
多方努力,共同筑梦“赛博一代”未来
编程教育若要实现大规模开展,需要以学校为载体,尤其是公立学校。政府部门应加快青少年编程教育作为学校必修课程的进程,倡导惠及全体学生、更加公平的编程教育。
然而,目前我国青少年编程教育大多由一些教育科技公司举办,或以竞赛形式作为加分工具。这显然不利于编程教育发展,也违背了编程教育的初衷。广州一位受访家长表示,编程和机器人比赛有很多,层次良莠不齐,有些号称可以加分。“编程虽然是个流行趋势,但还是不能抱有功利心,要充分考虑孩子的意愿和潜质,再谈未来是否选择相关专业去深造或就业。”持类似观点的家长不在少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开展编程教育离不开编程技术工具的支持。我国应积极研发具有本国特色的青少年编程工具,这需要教育科研机构和编程科技公司共同努力。以高校和科研机构为技术依托,企业为市场导向,学校为实践基地和信息反馈来源,三位一体互补融合,加速我国编程教育工具研发及课堂实践应用。
我国也应尽快形成系统的青少年编程教学体系及师资队伍。2020年,韩国教育部宣布,为增强教师对编程和人工智能的了解,韩国多家教育院校研究生院将在2025年前向5000名在任教师提供编程、人工智能再教育培训。
古罗马时期,不具备读写能力的人会被排除在权力之外,而未来不具备编程思维的人有可能遭到时代淘汰。青少年将是未来人工智能航船的舵手,尽早让其了解机器运行的步骤与原理,体悟程序的架构与灵魂,对改造未来无疑是非常必要且紧迫的。
规避赛博世界对青少年的不利影响
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中英人工智能伦理与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曾毅表示,人工智能技术于青少年而言长远看是利大于弊。当然,前提是业界足够重视,以负责任和发展的眼光谨慎审视人工智能技术对年轻群体的潜在影响,用技术助力青少年健康成长。
不容忽视的是,人工智能在青少年群体中的应用暴露出诸多问题,最直观的原因是青少年对赛博世界风险的识别能力不足。相关监管部门需要密切关注,目前这些人工智能产品是否做到尊重青少年自身的思想、意愿、情感、兴趣爱好等,尤其要避免对青少年人格尊严和隐私权造成的侵犯。
除了以关键技术为攻关方向,立法是确保人工智能促进青少年健康成长的必要手段。当前,数据相关立法已在民法典等我国近期立法实践中有部分体现。关于人工智能辅助决策的立法,基于现今人工智能的技术进展,应明确要求人工智能需要长期停留在辅助人类决策的阶段,而非替代人类决策。合理规避人工智能技术对社会特别是青少年的风险,这需要人工智能产学研界、政府及全社会积极行动起来。通过自律自治、监管等多方治理,防范人工智能发展过程中的伦理与安全隐患,人工智能才能稳健发展。
人工智能和编程将作为一种新文化,为青少年思维方式的形成、情感沟通交流提供了独特的培养形式。米切尔·雷斯尼克在《终身幼儿园》一书中提到,若要适应快速变化的世界,各年龄段的人都应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不停地想象、创造、游戏、分享和思考。当编程、人工智能真正成为一种大众文化象征,编程式思考成为人们的一种思维方式,这才是技术与学习的真正融合,也将带来教育信息化的深刻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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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赛博教育”出发,我们去往哪里?
对话嘉宾
韩 松(著名科幻作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常务理事)
白佳丽(半月谈记者)
拥有“创造一个世界”的本领
●半月谈:您怎么看待当下的赛博教育?
●韩松:总体来看,赛博教育是值得尝试的。在计算机、人工智能、虚拟空间,甚至各种生物技术、生化技术背景下,才有“赛博”这个词,它是从科技发展出来的,然后成为一种文化。
有句话叫“科技是第一现实”,国家在“十四五”规划建议中把科技放在重要位置。目前的赛博教育虽然只是编程等,但未来它会是一种生存技能。编程作为一种语言,对人的思维也有影响,它是用计算机、人工智能的方式去了解、认识世界。
我自己就缺少这个技能,所以在很多领域,想进去却没法进去。我上大学的时候是文科生,但也学过简单的计算机编程语言。当时自己设计了一个动画,一个飞行器从远方飞来可以将其击落。那是30年前的事,令我很有新奇感和成就感,我能用另一种语言去描述这个世界,用另一种方式去思考、去切入科技最前沿。
●半月谈:接受过赛博教育的孩子长大后和我们会有什么不同?
●韩松:当时在大学接触到计算机语言,给我打开了一个窗口。我想象用另一种语言能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所以,赛博教育作为一种工具,首先是赋予人们“创造一个世界”的本领。
第二个是沟通,我与另一个世界沟通和对话。那是一个非常陌生的世界,是机器的世界。那时的计算机非常原始,但今后是算法的世界,是人工智能的世界,是大数据的世界,它们会侵入你人生的每一个方面。甚至脑机接口技术,会让未来人类植入脑机芯片。据说美国已有1万个脑机接口手术,这些一定会与编程有关。利用这种语言进行沟通,会看到机器世界背后更广大的宇宙。反过来,也是在跟人沟通,因为这后面是被技术改变了的人。
第三个是编程让我进入了第三个世界,那是游戏的世界。我创造了一个很小的世界,让它动了起来。虽然很多家长反对,很多国家也反对,限制未成年人游戏的时间,但游戏里有一种精神,是娱乐的精神、好奇的精神、冒险的精神。原始人类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除了有知识、创造、劳动,还要有游戏。原始人学会了游戏——唱歌、跳舞就是当时的游戏。游戏里包含了最本能的好奇心、玩的精神。科学发明、创造力最根本就是来自于人类的好奇心和游戏精神。
农村孩子也能用“接口”与未知世界联结
●半月谈:城乡的孩子对赛博教育的认知会有什么不同?
●韩松:就像现在很多学校把科技甚至科幻引入课堂,同样的道理,有赛博思维的孩子,可能有不一样的起跑线。编程会成为一个切口,让他们知道最前沿在发生什么,他们会对科技发展产生兴趣。
我去过一些农村学校,给孩子讲科普、科技、科幻,也在城市的小学讲过这些。我发现不光存在贫富问题,不光体现在衣食住行上,不仅是农村孩子上课要走很远的山路,更多的差距就在科技方面,对一些最前沿的东西,很小的时候有没有接触到,这对他们今后的发展会有影响。小孩是最敏感的,长大再去接触这些,差别会比较大。
新的知识会刺激孩子的想象力。几年前,我在一所城市实验小学里发现,家长会经常带孩子去科技馆、看科幻电影、读科普书籍,这与学编程有一定相似性。我问这些孩子,未来的宇宙航行是什么样的?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个小孩马上找张作业本上的纸叠起来,然后用铅笔在上面打一个洞,说不用飞船就可以过去了。他知道虫洞的道理。
但农村小孩可能就不知道。我也去过农村小学,让同样10岁的农村小孩想象一个未来的学校,他们只是说,我们的学校会种更多的树,我们会更守纪律、不打架,会有一个更好的食堂,答案完全基于现实。而城市的孩子说,未来的学校会飞,一下就移动到埃及去了,在金字塔下上课,老师都是机器人,甚至我们面前有很大的屏幕,可以在虚拟现实里上课。
编程只是一个“点”,一个未来的代表,从而产生很多与未来的“接口”。
●半月谈:那么赛博教育会拉大还是缩小城乡学生间的差距?
●韩松:我认为如果赛博教育用好了,可以缩小城乡学生间的差距。
2020年底,我去了海南一个偏僻的农村学校,就发现孩子们有变化。这个农村学校受公益活动资助,建了一个实验教室,可以进行在线教育。那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学校,不通高铁,没有高速,下了公路还要开很远的车,学校很穷,孩子们家里也很穷,大部分是留守儿童。
但通过实验教室,孩子们能接触到最新的东西。同样10岁左右的学生,我给他们讲科幻故事,他们就开始想象了。这让我非常吃惊,他们很多想法就跟科幻作家想的一样。我觉得这跟学校环境的改变有关,跟线上教育有关。不一定非得有很多物资运过去,他们可以通过这间教室跟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互联网资源共享了,就可以缩小城乡差距。
2020年底,我还去了中国当时贫困人口最多的地级市云南昭通。在一个最穷的县的一所学校,当时已有很好的教室,但没有好的老师,不像城市学校,随便就可以请专家去讲课。他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学校的小孩组织起来去大城市,跟大城市的学生交流,但这个会花很多钱,而且不方便。今后,如果赛博教育能普及到更多农村学校,就会改变很多东西。
超越技术,抚育人性的“珍贵面”
●半月谈:对未来的赛博教育您有什么想警示的?
●韩松:赛博的核心意义就是把人跟技术完全联系起来,人跟计算机不分彼此,人机融为一体,这个趋势正在发生。所以,不要把赛博教育简单理解为一个课外兴趣班,像学钢琴、书法一样。它是培养一种意识,作为一个“接口”打开一扇门。
要注意,它不能替代系统的教育,我们更重要的还是学校的系统教育,因此我在去学校讲课的时候也会强调这一点。任何一个有意思东西的产生,都是因为学校的系统教育发展到极高的地方才能达到。
我小时候是个兴趣非常广的人,总觉得学校教育太没有意思了。我在纸上写:世界才是一个最好的学校,我不上大学。但只有上了大学以后才打开另一个更广的天地,那个是你在中学不能想象的,你认识世界的方式在大学里才会真正改变。
当然,赛博教育也不能替代更广泛兴趣的开拓,不能陷入到这里去。对大多数人来说,要有一定的平衡。不能把赛博教育学死了,变成一个死记硬背的东西,而是要有去创造一个世界的那种感觉。
●半月谈:未来,人类会不会被编程和人工智能利用?
●韩松:人工智能会存在于未来的每一个环节,手机甚至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被植入到身体中,这就是一种利用。人类要学会怎么跟身体里的人工智能打交道。
或者说,哪怕没有被植入身体,物联网之后,随便一个东西都会是人工智能,通过传感器、平台跟一个人工智能联系起来,所有的东西都会是人工智能的一个分支。坐一辆汽车,汽车就是一个人工智能,你跟它交流离不开人工智能,这已经不只是科幻。中国老龄社会已经来临,人工智能会起很大作用。现在讲监控侵犯隐私,但老龄社会就完全离不开监控,会有一个密切监护系统存在于老人居住的环境中,与老人身上的可穿戴系统有一个密切互动,它会极大减少老人跌倒、中风的概率。
你会沉浸其中——它提供的方便太多了,人会懒得去思考,懒得去行动。人工智能跟虚拟现实结合,让人类逐渐到赛博空间去生活,这个非常吸引人。人会用很少的物质来支持生存,比如打一个点滴,房子也不需要了。5年前,我第一次接触比较真实的虚拟现实,是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一间虚拟现实实验室。他们受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的影响,做出一套虚拟现实的东西,只要进入就太吸引人了,跟真的一模一样。如果进一步深度沉浸,人或许会被技术利用,技术成为一种生命,也就是第七生命。而人只是技术生命上附着的一个生命,或者是它的一个副产品。
另外也有人担心大的科技公司操纵技术。美国哲学家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一个命题,未来一大危险是大型科技公司主导社会,它掌握了数据、技术,把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进行垄断,他对此忧虑,提出了一些解决方案。
还有技术失控的风险。以前我们说核武器、生化武器和细菌武器是很危险的,今后可能就是人工智能、基因技术和纳米科学武器。纳米很小,可以在小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改造物质,甚至编辑原子,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的物质或机器。如果那个机器可以自我繁殖,人就控制不了,它进入人体内繁殖,一夜之间可能遍布全世界,甚至记忆也可以被改变。
学习编程的孩子们,从小就要给他们多一点告知,让他们了解,这些东西今后会有什么用,到底怎么用。不仅仅是进行赛博教育,更要进行人文教育,培养更多的人文精神、情感伦理,这对他们的未来太重要了。
●半月谈:以后我们还能远离人工智能和编程的世界吗?远离是否必然意味着被社会淘汰?
●韩松: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手机,你可以大概把它看成一种人工智能。手机的确淘汰了一部分人,没有手机的人,成了技术贫困户,出门、支付都不方便。
除非科学家在这方面有更强大的人文关怀,让技术变得更简单。我认为最高级的技术,一定是最原始的,只要说一句话,它就能理解我想要做什么,技术就去帮我办。
最高级的技术是超越技术,但这之间会有一个过程。未来的几十年里,至少你看不到这个成为现实,那么这个过程中就会有一部分人因为不掌握一些“技术”而被边缘或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