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聪颖(农健/图)
我和西蒙相识于一次饭局,是我们共同的好友引荐的。那是2019年夏天,我和西蒙都刚刚大学毕业。
西蒙是南方一所985院校的工科男,身高和样貌普通。当时他手握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我也在校招的尾声如愿进入媒体行业。我们看起来都有光明的前途。
烤盘上的肉片受热蜷缩,滋滋作响,他一次次夹起肉,胃口很好。席间,他向我打听如何揣摩女孩心思。除去情感问题,他似乎没有别的烦恼。
一年后,我听闻西蒙加入了豆瓣上一个名为“985废物引进计划”的讨论小组。这个小组后来红极一时,引发了关于阶层分化、内卷、文凭通胀等方方面面的讨论。
好友告诉我,西蒙工作数月后就辞职了。加班、重复性的工作消耗了他的志气。空闲时,西蒙唯一的消遣是去书店看书。但令他沮丧的是,书店里一杯饮料的价格接近50块,而他那份工作的基本月工资是3500块。再后来,他出现了白天干呕的症状,食不下咽。
西蒙辞职后选择二度考研,但却再次折戟。他陷入消沉,转向网络寻求慰藉,成为最早加入“985废物”小组的一批人。
按照创建人所写的简介,这是985和211院校失学失业者分享失败故事、讨论如何脱困的地方。组员自称“five”,因为“five”与“废物”谐音。目前,这个创建9个月的小组已聚集了逾10万“five”。2021年2月初,我找到西蒙时,他已不愿再提起与“985废物”小组的牵连。他的顾虑在于,部分文章倾向于放大他们经历中悲惨的一面,带来一些让他们感到不舒服的评价。这些评价包括“无病呻吟”“妄自菲薄”“宣扬读书无用论”等等。
西蒙觉得,这个小组不过是一群相互理解的人在抱团取暖,寻找疏解情绪的出口。“如果没有经历过一段很不开心的时光的人,可能很难理解别人的不开心。”多数“Five”正遭遇学业和就业的不如意,被焦虑、忧郁等负面情绪困扰着。西蒙向我解释,废物描述的是一种状态,当学霸问:“你还好吗?”答者苦笑道:“Iamfive(废物)。
”为什么这群年轻人活成了“five”?在组里“一人一条自己成了five的原因”帖子下,五百多条评论给出了答案。这些答案的共性包括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所读专业难以就业、自身性格问题等。
由豆友@daze所总结的词语“小镇做题家”,让不少“Five”深有共鸣。“小镇做题家”的含义为出身小城,埋头苦读,擅长应试,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的青年学子。
西蒙自认是一名“小镇做题家”。他在县城读书,高中三年除了学习,没有其他关键词。在大学里,学业受挫后,他迟迟未能找到新的关键词,生活脱轨了。毕业后西蒙反思,这与自己规划能力弱、不自律、不善社交等有关。
按照定义,我也是“小镇做题家”的一员。
我生长于粤西一座县级市,至今没有开通高铁。初三那年,我从镇上的初中考入市重点高中。文理分科时,学生们都被鼓励去读理科。理由是,文科考试拉开差距的地方在于知识积淀,没有套路可言,小镇学生眼界窄,普遍考不过城市里的学生。
“读文一时爽,读理爽一世。”高一班主任所说的这句话,当时传遍了全年级。
我还是去了文科班。分班后,年级里文科班和理科班的比例是1:3。高考结束又一次验证老师们的说法,理科班照例有几个考入清北的学生,文科班则颗粒无收。
毕业后,我也偶尔在一些瞬间体会到身为“小镇做题家”的窘迫。
我记得,有一年某省的高考作文题是,从“一带一路、大熊猫、广场舞、中华美食、长城、共享单车、京剧、空气污染、美丽乡村、食品安全、高铁、移动支付”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中国。十二个关键词里,超过半数与城市生活息息相关,我不禁为县城里的学弟学妹们感到担忧。
“小镇做题家”一词在公共讨论中掀起了争议。最普遍的质疑为,“小镇做题家”将自身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外部,是在为自己的不努力开脱。西蒙认为,这个词确实能折射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城乡差距等复杂的社会问题。
西蒙清楚,“做题”是自己走出小镇的唯一出路。我和西蒙一样,早已接纳小镇生活给人生带来的烙印。“但有痛觉,能反思,总比麻木要好,不是吗?”
与小组成员相互鼓励一段时光后,西蒙最终从情绪黑洞里挣扎出来。2020年下半年,西蒙谋到了一份在珠三角某地级市国企的工作,当年年底已顺利转正。
西蒙渐渐不再去看小组里的帖子。他觉得,就像是看小说看到了一千多章后,会有种轮回的感觉。“不管如何废物,最终还是会毕业找工作结婚,按部就班地生活。
”我问他是否还觉得自己是“five”。西蒙说,他现在是快乐的,算不上“five”,但这种快乐可能又是不可持续的。我想起去年夏天大火的乐队五条人,他们在歌里唱道:“所有的年青人,年青人,年青人,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
和西蒙聊天结束时,已是晚上7点。他还留在公司里,翻看着《建设工程施工管理复习题集》,为2021年5月份的考证做准备。
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