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郭世佑:博士生教育之患

本文转自:中华好学者

作者简介:郭世佑,中国政法大学历史研究所教授

文章导读:

博士生教育乃举世通行的最高学历教育,素为各国与社会各界所重视。

同它的成本与荣誉相适应的是,它的质量不仅关涉一个国家人才培养的整体质量,而且影响及于一个国家科学创新能力的储备与民族文化的传承,以及与之相关的学术声誉与民族形象,非同小可。

今日推荐一篇旧文,时至今日仍值得一看。

博士生教育乃举世通行的最高学历教育,素为各国与社会各界所重视。同它的成本与荣誉相适应的是,它的质量不仅关涉一个国家人才培养的整体质量,而且影响及于一个国家科学创新能力的储备与民族文化的传承,以及与之相关的学术声誉与民族形象,非同小可。

我国的研究生教育本来就是师法异域他邦的教育体制而来。较之我们的模仿对象欧、美、日等地的同行,可知我国的博士生培养质量并不十分理想,这是无庸讳言的,也是亟待深入调研和认真应对的。基于职业感所凝聚的一份关注与热望,笔者不揣浅陋,试作此稿,权当引玉之砖。

01

问题所在

自从1996-1997年新闻媒体与学界相继披露上海某高校一位博士生导师兼国家“跨世纪优秀人才基金”获得者昔日博士论文的严重抄袭现象以来,全国为之哗然,博士生的培养质量与学风危机等话题得以在神州大地敲响警钟。数年过去了,我国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的整体培养质量未见明显的提高。只要抽样检视那些白纸黑字明摆着的博士论文,问题存在的经纬便可一目了然。简而言之,其弊端主要表现在:

1.选题缺乏创新意义,常见炒剩饭的多,老生常谈,不见真问题,形同无病呻吟,或者无的放矢,几乎没有什么撰写价值。作者不是站在当代学术前沿参与学术对话,而是搞模糊战术,举例式地针对某一两个自己不大喜欢的观点展开讨论,有的甚至还专门瞄准某个已有一定知名度的论者早年发表的而且早已修改甚至放弃的某个见解,摆出商榷的阵势,或者干脆自言自语,只见热闹,不见门道。

2.论证缺乏问题意识,平时少学且罔,不知“目轮火爆,肩山压石”之妙用,未得门径,临阵下笔时,不敢或没想到要对学术史做出比较系统的清理与交代,往往三言两语打发了事,难见货真价实的学术对话。如果读者再往下看,通篇都像“自恋”式地自讨自论,自表自决,一如学术泡沫。作者费力论说的那些可以成立的道理,却已不是什么秘密,同行咸知;至于同行生疏的个别段落与字句,却恰恰是最需要资料去论证或修正的部分。有的连论文的结构也显得残缺不全,既阙“导言”或“绪论”之类的总体交代,亦无“结论”式的总结篇什。

3.资料收集未见“采铜于山”,多属照搬他人,顶多花了一点“集锦”的功夫 ,在转引他人论著中的资料、数据、论证过程、方法与论点时,大段小段地抄录与剪接、拼凑相结合,不仅抄错,还以不注出处、不作任何说明为常见,或注得很不准确、很不全面,投机取巧,五花八门;更为常见的是,尽量不看甚至完全不看原始资料,原原本本地从别人的论著中把资料抄来,把转引当作直引,敢惹“剽窃”加之嫌,从博士生到导师,都出现丑闻不断,斯文扫地;还有的将他人提交学术研讨会公开交流却未曾在报刊发表的论文据为己有,鹊巢鸠占,顶多在标题与段落上做点文章。论著的引文方式与注释方式则毫无规矩,随心所欲。

4.主动把学术与政治一锅煮,也分不清事实评判与价值评判的界限。有的把本来难以与政治挂钩的论题硬是朝政治那边挤,始终没弄懂二者的区别;有的不曾花点力气去清理事实,就大谈其价值评判,大有以价值评判取代事实评判之势,滔滔不绝;有的过于看重论点,却轻视论据 。

5.就论文形式而言,无论是博士生在攻读学位期间所发表的学年论文或练笔作业,还是学位论文,文字表达能力每况愈下,常见文句不通,词不达意,虽名曰“文科”中人,却常使国语委屈蒙羞,有的甚至还不及一个比较像样的中学毕业生的文字表达能力,文化传承令人忧虑。无怪乎,无论是有识之士,还是一般民众,人们已普遍认为,我国博士生的整体质量特别是文字表达能力还比不上1980年代初的本科毕业生,如今欲期驳倒此说,良非易事。

6.滥发论文。不仅论文质量堪忧,而且出现数量夸张,一稿两发、甚至三发或者更多者已见怪不怪,以浪费学术资源、败坏学风为成本,扰乱学术园地。

可以说,凡是在我国学术界所存在的学风欠佳与学术失范现象,无论是低级错误,还是“高级”错误,在我国的硕士生与博士生教育中,都不难找到可以对应的依据;不仅在研究生中存在着,而且导师也不缺位,此类师生共同体还在某种程度上充当着我国学术失范现象的基本力量。学风浮躁之现象固然为历代正直学人所讥讽,并非全属今人之发明;而今日之浮躁,其广度与深度却堪称中华历史之最,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几乎“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殆无歧义。

应当指出,出现上述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值得专题研究。简要地归纳起来,笔者以为主要有以下数端

1、基础学科研究的难度与毕业出路不佳的社会需求之间成反比,带来生源危机;

2、在生源危机的背景之下,人文学科的研究生招生规模反而空前膨胀,导致生源质量一如雪上加霜 ;

3、整体性社会风气的不良,浸蚀着教师的职业道德与学术风气,掣肘其学术水准与指导能力的提升;

4、学生的入学动机不纯,为求真求知而来者较少,以拿学位当谋职跳板者居多,还不乏官员与富翁的“镀金”。

5、学术评价体系与高校竞争中重数量、轻质量之风盛行 ,带来体制的“逼良”;

6、学术行规教育严重缺失。

窃以为,以上6项因素中的任何一项都极不利于研究生特别是人文学科研究生的培养,无法等闲视之。如今6个因素正以共时性的姿态存在着,人文学科的研究生教育质量已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急需专题调查,对症下药,采取实质性的补救措施。如果单纯依赖市场经济体制影响之下的竞争机制去调适,“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02

他山之石

如所周知,在许多西方国家,高等教育事业虽然很发达,享受高等教育的公民所占比重要比我国高得多,但如果要拿博士学位,偏偏很不大方,很不容易,每年都有许多慧眼敬业的教育家与默默无闻的教育工作者严守那扇最高学历的大门,即便是身贵如国王,权重如总统,都不便置喙。试举两例。

读哈佛大学历史专业博士,学生在第一年必须向研究生教育负责人(director of graduate studies)提交一篇得到指导老师认可的正式学习计划书。申请人必须说明自己在前两年的学习中想要选什么课程以及学习什么语言。历史专业的研究生至少必须掌握两门外语。在前两年的时间单元里,学生至少必须修满9门课(选课时要咨询指导老师),其中有6门必须是历史学专业课程,在这6门中,有两门必须是研究讨论课(research seminar)。除了“历史写作:方法和实践”一课只分“满意”与“不满意”之外,其余8门课必须获得B以上的成绩。

除此之外,学生通常还要在第4学期末参加2小时的口试的考试 ,即“综合考试”,针对其所选择的4个专门研究方向(Ancient古代史、Medieval中世纪历史 、Early Modern近代史、Modern现代史)回答问题,必须证明自己对每个领域的重要问题以及基本文献的熟悉和掌握。如果没有通过考试,还可参加第二次考试。综合考试通过之后,学生必须尽快在论文指导委员会中确定自己的导师与论文选题,并在得到导师认可的情况下提交论文提纲。论文指导委员会则由导师与另外两名老师组成。

犹他大学的传播学研究生教育素以师生紧密互动著称。在“指导委员会”(即导师组)的帮助下,硕士生与博士生在选课方面有着很大的自由度,可按个人的兴趣去设计研究方向,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降低对学生的要求。对于博士生,重在培养学生掌握传播学基本理论和研究领域(方法)的能力,要求选择两个具体的研究方向,必修3门基础课:传播学基础理论,传播学经验主义研究方法论、历史及批判主义研究方法论。

博士生除了应具备硕士学位外,还必须修满42学分,然后参加资格考试(qualifying examination),考试内容通常由“指导委员会”根据学生选择的领域来出题。“指导委员会”由5人组成,其中主席1人,通常是在第二学年确定,由学生自己选择。资格考试共20小时,包括18个小时的笔试和2个小时的口试。如果学生在第一次考试中没有通过,还有第二次机会。如果学生不能通过这个考试,就不可能获得博士学位。

关于博士生培养的程序规定与质量要求,上述两例并非特殊的个案,在美国的许多高校都是大同小异。如果像我国目前所通行的那样,用3个学年的时间完成人文学科博士学位论文,在美国也是可以的。问题是,绝大多数学生要花更长的时间,把一篇像样的学位论文准备好,十年八载都是家常便饭。

学校并不对他们在校期间发表论文作硬性要求,在程序符合的情况下,授予学位的主要依据甚至惟一依据就是学位论文本身,学校并不需要靠他们现在就发表论文去争取排行榜上的好名次,更不存在降低质量标准的绿色通道与形形色色的人情交易、权学交易或钱学交易。惟其如此,博士生培养质量就无需别人操心了,博士学位就能作为畅行天下的品牌。相比之下,我们在培养程序、课程门类要求与考核要求等方面,其差距岂能以道里计?

03

网站防剽窃

据我所知,包括博士生在内,部分研究生至今未知怎样写论文,不懂何谓学术规范,还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也没有谁要求过”。比如,有的历史学研究生甚至不问历史资料(即元史料)与历史学资料(即同行论著)的区别,弄不清引用资料与抄袭他人成果(包括资料挖掘成果)之间的分水岭究竟何在,动则犯规也就在所难免。当有人善意地指出其缺陷时,学生与导师还误以为是批评者只是有意找茬子,只与谁过不去,把事与人混为一谈。

求真乃任何学科的先决要求,并非历史学的专利。“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朱熹也认为:“人面无真实诚心,则所言皆妄。” 研究生也罢,导师也罢,如果连引文原文都不愿去对照,连引文出处都不敢交代,谁能相信他(她)果真会朝着求真的职业要求去努力呢?谁能保证他(她)的学术结论真实可信呢?

严格地说,剽窃(plagiarism)行为不属治学中的学术规范范畴,而是做人的根本问题,事关学术伦理与职业道德的问题,另当别论。不过,如果有的研究生事先的确不曾获得关于学术规范的教育,既没有听说过什么学术规范,连导师也没交代过,那么,他(她)的抄袭是无意中所触犯,属于“过失”行为,而不是故意犯规,在这种情况下,导师的责任是不可回避的。韩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之类名句,多数教师耳熟能详,可惜熟归熟,做归做。在学术规范的教育与实践两个层面上,如果导师既不教,也不做,前者属于师职的尸位,后者则无异于学者的本位失范与师德的本职缺失,二者都成问题。任何来自事实层面的辩解都将归于无效,只会越辩越糟,事实总是胜于雄辩。

为了确保博士生培养质量的提高,既需要加强导师的职业道德建设与业务能力的提升,确保导师的指导精力,加大其指导力度,又要打击权与利对博士生招生与培养程序的干扰,坚持招生标准,压缩招生规模,尽可能提高生源质量;既要加强服务意识,拨足培养经费,放宽乃至取消对博士生在校期间发表论文的数量与“级别”的要求,遏制粗制滥造,给学生以足够的精力准备学位论文,又要加强制度建设,把好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关、匿名评审关与答辩关,克服“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却多管”之类添乱做法,理顺体制,改善管理,标、本兼治,多方携手。

为了行之有效地打击剽窃现象,笔者还特别提议由教育部或有志之士牵头,参照美国的Turnitin网站的成功经验,建立一个具有检测与监控功能的中文网站,充分利用互联网的技术优势,加强对研究生的作业、学年论文与学位论文乃至学界成果的技术检测,切实倡导学术规范,杜绝剽窃行为。

鉴于美国的turnitin网站还不曾为我国学术界所关注,笔者在结束本文之前,实有必要略加篇幅,与读者诸君共享该网站的风采。

turnitin网站创办于1996年,最初是由加州(伯克利)大学一群研究者开发的一系列电脑程序,旨在监视为数众多的本科班学生对研究论文的传抄,此举引起了其他同行的兴趣。于是,创办者联合一些富有公益心的教师、数学家以及电脑科学家建立起网站,最初的网址为plagiarism.org,以全球第一个旨在检测剽窃行为的互联网打假卫士载入史册。及至1998年底,该网站已成为某些媒体关注的焦点,从而不断发展和壮大,现在的网址为turnitin.org。

Turnitin是turn it in的联写,即中文“交上来”之意。该网站设在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Oakland, California),工作组名称为the iParadigms team,创业者齐心协力,试图阻止互联网抄袭的蔓延,并且促进新技术在教育事业中的运用。

该网站向全世界宣告:“互联网已经使抄袭剽窃变得越来越容易了,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下载与拷贝无法追寻到出处的网上信息的便捷,已经导致借助于数字化技术的剽窃之风的蔓延。我们的杜绝剽窃系统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识别出哪些学生交了非原创性的作业,这也是防止剽窃发生的一个强有力的屏障。杜绝剽窃系统的核心是我们的个性化原创报告,其中包括任何潜在的剽窃的广泛纪录。任何被我们的系统发现的非原创性的文本内容将在各行下面划线标识、着色并链接到被抄袭的源文本。

我们将通过三个数据库的内容来检测交上来的作品:1、公众可以查到的互联网上的所有存档的文件(超过45亿页,每天更新4千万页);2、成百万的已经出版的作品,包括proquest商业数据库,ABI/Inform, 期刊摘要等,还有上万本电子书籍,包括古登堡经典文献收藏;3、成百万篇学生交到我们的网站的论文。”

至于何谓“剽窃(plagiarism)”?该网站还有如下明确的界定:1、把别人的作品当成自己的交上来;2、拷贝别人的句子或观点,却没有说明;3、在引用的话上没有打引号;4、对于所引材料的来源提供了错误的信息;5、拷贝原文的结构,改动了其中的字词,却没有说明;6、如果大量拷贝其他人的句子和观点构成文章的大部分内容,那么,无论有没有说明,都被视作剽窃。

据称,该网站目前已阻止了世界范围内将近600万的学生和教育者的剽窃行为,在使用的高峰期,每天可以收到2万篇论文,现在已有51个国家都在使用这个网站,其中有2500个研究机构或大学在该网站注册,其场面之壮观,成效之显著,实可想而知。turnitin网站的出色表现,为人类增添了一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成功范例。

窃以为,倘若创建一个类似的中文网站,可望协助学界确立学术规范,减轻导师与学术评价系统的检索负担,为查处作业剽窃、论文剽窃提供坚实而可靠的技术支持,让它成为每一个学术从业者“他律”的监督者与执行者,成为学术公器的检察官与法官。

当然,由于我国的许多中文文献还不曾制成电子文本,加上文字等其他因素的差别,这一网站的监督效率可能要低于美国的Turnitin网站,完善这样的网站也需要一个探索的过程。

况且,学术的生命不是依赖于防弊,而是创新。他律固然有助于净化学术空气,维护创新成果,但欲期学术创新的实现,最终还是离不开自律与自强。

不过,在人类的道德水准还停留在初级阶段而世俗的功利诱惑又是愈演愈烈的今天,如果只谈自律而让他律缺位,自律就容易变成空洞的道德说教,其最终结果就只能是小人欺压君子,道则无道,德亦阙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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