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去乡下了。
应老黄家人的邀请去他的农庄做客。
老黄是台湾人,在这边承包了土地,种植蔬菜,直供上海他们台胞同乡的餐桌。
看到蔬菜园区周围都用拦网给围起来了,我问老黄,不围起来不行?
老黄摇头苦笑,台湾腔说了句不太地道的河南话,不中,监控我都装上了。
他像是有所顾忌,但话头打住后的意思,让我懂了。
我就笑他,你应该入乡随俗,试着跟我们这些老乡打交道。
一同去的朋友和老黄的家人一起准备晚餐烤肉的素材,我要领着儿子去园区转转,他不肯,男孩子还是好动,拿铁锨搅动小水池里的水,说要找水中鱼。
老黄担心不安全,打开了放水的阀门,水咕咕地流向了那片郁郁葱葱的生菜地。
打青的麦苗已经绿油油的了,远处,散落的几颗高高的柳树上,白头翁搭的鸟巢在蓝色天空下兀自黑乎乎的凸显着,很是抢眼,这样的景致在农村是随处可见的,习以为常下,并没有太多的美感,只是这样的画面却让我想起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
夕阳下的麦田,合着远处树枝上的鸟窝,想起我的小时候。
很久以前我还在老家南边池塘和小伙伴们玩泥窝窝,池塘边是立腾家种的桑树林,太阳毒辣辣的,像所有农村的娃娃一样,我也晒的黝黑。
那年甫洁四岁,我七岁,记忆中甫洁胖乎乎的,只是随了我们家的肤色,妈妈为她梳的两只小羊角辫是怎样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甫洁蹦跳着跑来会有叮当作响的声音,那是两只红皮筋上的银色小铃铛。
甫洁站在桑树林下冲我喊,哥,咱回家吧,起痱子了,痒。
多赢了好几个泥蛋蛋,正玩的起劲儿,我一万个的不乐意,懒的理她的碍事。
待妈妈抄着火棍找到池塘边时,我才知道大事不妙,围着池塘猫腰跑掉了,甫洁坐在家里的那只红色油漆的小凳子上擦痱子粉,那个白色毛茸茸的粉扑,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我埋怨她跟妈妈告了我的状,甫洁只是笑,也不理我。
儿子拿了根儿小竹竿跑来找我时,我看到他裤腿上被水打湿了,他说在水池打水时,铁锨拿反了,我问他,知道什么是痱子吗?
傻小子摇头。
是啊,他或许是不知道的,太阳晒过后的痱子会扎疼,这一刻,我想起甫洁,想起她喊我跟她回家擦痱子粉,鼻子忍不住的酸楚。
我上二年级时,有拉练的部队从我们家门前经过,高头大马上驮着机枪,那些绿军装上缀着红五星、红领章的叔叔们扛着枪,甫洁在妈妈的怀中冲那些解放军叔叔挥手,擦汗的叔叔们挥手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跑去隔壁喊团结出来看马队,他钻进他爷爷家的狗窝里,吓得不敢出来。
四五岁的小女孩也是有小闺蜜的,一个街南头,一个街中间,两家隔了那么远,甫洁却独独喜欢和立腾的妹妹玩,这在大人眼里是惊奇的,只觉得这俩小姑娘好奇怪。
有一次,奶奶对我说,小妮子不舒服了,你妈妈要带她去好的医院去看大夫,这让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焦灼和不安。
临坐车走时,甫洁说,哥,苹果要给我留着,你要吃,只能吃一个。
很多年后,奶奶都能记得这句话。
入冬后,雪开始下了,甫洁和妈妈从平顶山回来,我后来听奶奶说,甫洁肺炎,在那个遥远城市的化肥厂医院是可以吸氧的,只是我不明白甫洁的肺炎跟吸氧有什么关系。
甫洁依旧活泼着,跑去找立腾的妹妹立梅玩,俩小女孩儿玩的额头冒汗。
院里那颗直溜溜的枣树挂满雪花时,枝条顶尖的那两颗红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雪夜,街上推着自行车卖羊肉包子的叫卖声渐渐远去,妈妈和哥哥的哭声却越来越近,那悲声在这空旷的暗夜里是那么的凄凉,奶奶站在院子里大放悲声,我透过糊了窗纸的窗棂看到妈妈抱着甫洁,哥哥她们哭作一团。
我一下子害怕了,我似乎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我趴在床上不顾一切地痛哭起来,后来我听到有邻居过来在堂屋里轻声的劝慰妈妈。
那天的雪夜,成了我终生的懊悔,我没能再抱着甫洁,再也不能听她的话回家为她擦痱子粉,那个小勺子我们也不再争抢……
活泼机灵的甫洁,我的小妹,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
送甫洁入土那天,妈妈哭肿了眼睛,执意把甫洁的两套小裙子,四个红艳艳的苹果放在了她的身边……
麦苗像现在这个时节,和玩伴玩耍远远看到甫洁小小的坟茔,我都忍不住的流泪,我想念她,想我唯一的妹妹,这样的难过和伤心一直伴随了我的童年成长,每每有邻居婶婶在妈妈面前提起说,你家大馍要是还活着,应该有这么高了,妈妈就笑着回应人家,是啊,肯定比这还高呢,可我,却哭的止不住……
以至于她们都不敢再在我面前提起甫洁了。
我入伍的第二年,回老家看望二爷他们,堂叔带我去看甫洁的坟茔,曾经小小的坟冢已经荒芜成了一片青绿,老家人说,小孩子不成人是不能留坟的,我心下很难受,那时立腾的妹妹立梅已经在我们集镇上了初三,或许是想着看到了立梅就能看到甫洁,我去学校见了她,当初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羞怯怯的,是啊,若是甫洁到这个年龄,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了。
那么漫长的岁月。
很多年后,我和孩子妈妈去郑州,见到了老家的一个比我们年长的邻居姑姑,她领着工人做办公家具,晚上吃饭时聊到了老家,聊到了妈妈,聊到了小妹,那个姑姑说,聪明的孩子是菩萨带走留在身边做童子的。
若甫洁还在,也许?
我心下释然了很多,这些,都不是梦。
昨天晚上的情景是梦,我梦到以前当做银行的老屋,银行的宋大大说,小光该理发了,梦见甫洁摆弄她的痱子粉盒,笑着对我说,痱子不扎了。梦到我们一家人安静地围坐在煤火炉炕上吃饭。
手机响了,老黄他们喊我们回去吃饭。儿子在犁过的地里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旁边焚烧过的玉米叶子在沟渠里成片的堆积着,有那么一刻,我有些出神。
生命在那些陷落的岁月里,总是难以割舍,而我,将来总会见到你们,我会对她们说,那么多的悲伤,都没关系的,我的亲人,有你们,我们都会成为平安,也一定会成为你们内心希望的样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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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纪念我们逝去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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