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20丨谈论高考,不那么笃定也许反而是尊重

贺佳雯(农健/图)

“(高考)到底延不延,其实我们内部也有不同声音。”我数次追问之后,这位教育部官员苦笑回答。

那正好是一年前,2020年2月中旬,国内新冠肺炎疫情最焦灼的时候。几个月后的高考是否延期,尚在热议中,未有定论。

高考一直受关注,又难得像2020年如此受关注。这可能源于两方面原因,其一这是继2003年高考提前至6月7日开考以来,高考17年未有因突发事件延期。而日后,围绕高考发生的诸多新闻事件,又确实影响了整个教育系统、上千万学生和家庭。

另一方面,高考作为高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疫情期间焦灼的备考生态,几乎能折射出中国教育所有的面向。而近些年新高考改革带来的变化,更影响着每一位学生。

2020年3月30日,距离高考原定开考时间仅剩69天。在教育部公布高考延期前一天晚上,我终于听闻了消息,并从那位教育部官员口中得到了证实。而当时,还剩下湖北、北京的高考时间“悬而未决”。

在北京,作为首次进行新高考的四省(直辖市)之一,焦虑早已在学生、老师和家长们中蔓延开。

就在3月初,他们还在线参加了一场高考模拟考。参考的心情迫不及待而郑重其事。他们在家换上了校服,提前十分钟进入“考场”入座,等候发卷;再头顶着直播镜头,埋头做题。他们的父母则在卧室门框贴上“考场”二字,有的甚至充当起“监考官”,竭力试图还原高考考场。“进场”前检查“准考证”(以身份证或学生证替代)。

数日之后,深圳也效仿了一场“云高考”。

另一边,教育行政部门也将焦虑转化为加班。新高考四省市考试时间从两天延长到四天,首次完成选科组合考试和综合素质评价一系列改革。加之防疫要求,实际备考工作难度成倍上涨。因此,教育部多次收到延期高考的“求援声”。

但实际上,我接触到的大多数学生和老师并不希望高考延期。中国学生面对应试教育的焦虑不仅在于要“学习好”,更在于要“学得比别人好”。“云高考”作为检验疫情期间自主备考成果的形式,重点在于其集体性质,“能相互看到各自的位置”,竞争的相对透明化才能让他们获得些许心安。

那真是段焦虑而刺激的时间,我时常在深夜收到一些高三学生、家长、老师、校长,甚至教育行政部门人士的信息,询问是否有关于延期的消息。

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一位高三学生说的话,“如果往后延一天,既多一天的时间准备,也是多一天煎熬”。大多数中国学生为高考准备了长达十二年之久,许多人也依然相信“一考定终身”“知识改变命运”,当然,很大程度上,事实仍旧如此。

就连很多原本从幼儿园就规划着出国念书的孩子,也被这场疫情重新拉回高考大军。父母们又开始抢购学区房,更让他们焦虑的是,孩子们接受的国际学校教育与高考应试教育之间的诸多矛盾,难以调和。

到高考开始和录取,江苏又一次被推上争议高峰。2020年是高考江苏卷自主命题17年的最后一年。2021年,江苏命题即将回归“全国卷”。取消选择题、提高语文数学分数……江苏卷的高难度已经成为历史,但江苏高考的创新,为中国高考改革留下了借鉴的印迹。

多位江苏卷的命题人和我聊时,念叨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震荡很大。”13年前,2008年,江苏开始实行“3+学业水平测试+综合素质评价”普通高考改革。“3”即语数英三科,学业水平测试即“小高考”。高考总分由语数英三科相加,其他科目打等级。这属全国首创,也是如今新高考改革模式的前身。

但弊端也随之显现。江苏高考十年五改,增加了人才培养模式的不稳定性。单科等级低把一些优等生卡在了心仪的高校门外。2020年江苏文科第一名无缘清北,再一次引起教育界对高考改革的反思。

江苏省教育厅相关人士对我坦承,每一次高考改革方案都是经过反复调研和商讨的。“具体实施起来,仍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新问题。”

关于高考,我能想到的其实还有很多。比如,探访衡水中学时,“潜入”校方不愿让我进的高三教学楼。墙上的高考倒计时钟表,是以秒为单位的。每间教室的窗户下部分半米的面积安装的是磨砂玻璃,以阻挡学生的视线飘向窗外。北方早春的清晨五点多,天未亮时,我看着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的学生,伴随军哨声,喊着“高考必胜”,奔跑向前。

时隔两年,他们的脚步声偶尔还会回响在我脑海中。在现实的教育制度下,我从不评判这些为高考付出的不同形式的努力,那都是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用力。只愿他们最后能获得教育的快乐,而非只有焦虑。

另一个极端,是在北大附中见到的场景。学生自主选喜欢的课上,没有班级概念,“书院制”管理;老师开了很多特色课程,比如把语文课拆分成某一名著赏析、创意写作等多门课程。等到了高三,学生才开始“刷题”。

两种备考场景背后都有其各自的成因。北大附中担心这种改革太过“出挑”,很久之后,当时采访过的老师说,学校正在承受“提分”的压力,主动也有,被动也有。

这些年,我写过很多关于高考的事,事实上,高考背后的诸多问题,几乎都难以言之凿凿地下定论。不那么笃定,也许反而是一种尊重。

不变的是,只要谈及高考,即使采访对象的身份立场多不同,他们言行中总流露出或多或少的焦虑。所以,我一直对采访对象抱以感激。因为他们,我得以了解我可能从未经历的事情。

而中国的高考“牵一发而动全身”,向来有着复杂的背景。他们往往既担心我理解不够,以至于断章取义地描述,又担心描述太过真实而有损于他们的利益。

在这样的现实压力下,他们仍愿意和我透露只言片语,无论出于自身利益想发声,还是出于他们内心对中国教育的一份公心与责任,都很难得。若最后还能对文字的原貌保有基本的尊重,则更为不易了。

作为记者,我所能做的只是观察与记录,读者必然会有诸多不一样的看法。毕竟大多数的我们,都曾焦虑又期盼着——高考。

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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