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淳风
天津市津南区咸水沽第二中学的一名肖姓班主任,这几日红遍大江南北。走红的原因,是她那颇具现实主义冲击力的言论。
她在班上对着学生说:
“以往送到我班里的学生,全都是家里当官的,要不就是家里条件特别好,事业单位的。”
“你妈妈一个月挣多少钱啊?啊?你妈妈一个月挣多少钱啊?别怪我瞧不起你我告诉你!”
“xxx的妈妈一年挣的钱,都比你妈妈五十年挣得多,你们素质是一样的吗?你们能一样吗?你反思一下你们的家长有多少素质?”
2月25日,天津市津南区教育局称,该教师已被停职。区教育局成立调查组,对网传情况开展调查。
在今天听这样的话,人人都会生气,我也难免。不过单纯生气没有意义,有必要好好地理一理个中门道。
01
我们那时候
先做一点善意的假设:
我们听到的录音,只有以上短短几句,不知上下语境,老师不会一上来就如此激动,肯定有一个渐进过程,前面是如何被惹火的,也很重要。老师可能怀有激励动机,意思是说,你们的爸妈不比别人的爸妈,拼爹拼不过人家,唯有努力学习一途。
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假设呢?
其一,我对老师,一直是怀揣敬意,对于教过自己的老师,恩情感念于心。就个人狭隘经验观之,绝大部分老师都是纯粹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其二,我当学生的时候,听到过更加难听的训斥。初中的数学老师也是一名女老师,有一次因为某个女同学实在不成器,她在愤怒的训斥中冒出来一句:“不好好学习将来干什么?当妓女长得又不够好看!”
这话今天听来绝对不可忍受,此事倘若发生在互联网舆论发达的今天,料无生还之望。
不过在当时,1990年代中期,同学们只知老师很愤怒,却并没有受到侮辱的感受。因为当时社会风气败坏,当妓女不是什么新鲜事。绝大部分同学来自农村,贫寒是共同特点,也不觉得谁被歧视。
那时的老师,本身学历不高,收入很低,每一个人都是俗人。那时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大部分在今天的标准下都是“混蛋”,这话不为过。所以对付“混蛋”,就要用俗人的方式。
我还记得我们班主任,一位男老师,甚至跟班上一位最大的“混蛋”在课堂上邀约,到操场上去决斗。至于在课堂上动手就打,老师与学生你来我往大战几个回合,更是常有的事情。
最极端的一次,是物理老师和一名男同学在走廊上发生冲突,该男同学竟然伸手一把抓住老师下体,死死不放,费了好大的劲才劝解开来。老师当时自然极为愤怒,但他竟然克制住了。
当时的情况就是,循循善诱只对少部分人有效。
而我想起来依然比较佩服当时的老师们的是,那些罚站的,挨巴掌的,“出去单挑”的,大多是家庭背景相对比较好的学生,比如小学校长的儿子,包工头的儿子——那时的包工头可是致富榜样,以及县城里有钱的商人的儿子。农村穷人家的孩子挨骂不少,但挨打不多。
当时的家长,不管贫富,对老师都是一句话:不听话你就给我打死他,打死了不追究。确实,挨了打的,也没有家长来追究。
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代,就家乡的环境而言,还算不上一个文明社会,文明社会之发育,有待于教育的发展。
故而一大批的俗人老师,对于教育的执着,就像拿着鞭子把社会向着文明的方向上抽。那时除了大政治家,就只有老师知道教育是为了什么。
教育,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混蛋”,变成能够自立的人,能够明辨是非的人,能够有益于社会和国家的人。
听上去是不是感觉有点太说教?等我分享一下几个例子,你可能会改变看法。
第一个,我初中毕业后不久,就听说班上那个包工头的儿子因为在街上拿斧子砍人,进了监狱;
第二个,班主任下战书出去操场“单挑”的那位,也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杀了人而被枪决;
第三个,一位学习成绩不好但品行不坏的男同学,因为打群架打死了人而跑路;
第四个,当时班上一位长得非常好看的女同学,后来的确是当了妓女。
今日观之,我的那些老师们,似乎个个都是武行出身,但我至今依然深爱他们。
02
今天不一样
世易时移,今天不一样了。
我们这一代“混蛋”,已经成长为家长。除了少数被毙了的,跑了的,沦落风尘的,坐过牢的,因为家里有钱而一切都无所谓的,大部分人,到最后还是发现,当时老师是真的爱我们。
回想起来,很多人会觉得,倘若没有老师们动辄罚站、扇巴掌、动拳头,今天的自己可能不知身处何所。
我认为,正是因为这样的感念,一方面让我们这代人终于成为了文明社会的构成部分,另一方面也让我们这代人,空前地重视对孩子的教育。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1990年代,众所周知,是一个理想主义沉沦的时代,是一个金钱至上的观念不断发酵的时代。它的特征在于,金钱成为了衡量一切的标尺。“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学者、官员纷纷下海,商业法则成为了社会的统治规则,到今天依然如此。
所以,一方面,怀着对我所经历的那些纯粹的、极不容易的老师们的敬意,我做了前面那个善意假设,而且希望这位肖老师本意的确如此。
另一方面,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肖老师纵然旨在启发,但把家长收入多少,当官的和事业单位的,与“有多少素质”构建起因果关系,则我虽愚钝,不敢苟同。
今天的孩子们,在文明素质上,相差不大,所谓差距,基本上是个性区别。如果老师们抱着纯粹的教育之心来看待学生,那么他们的问题,主要就是个性问题,而不是文明落差的问题。
当然,如果你要考虑其他因素,那就另当别论。
什么是“其他因素”呢?比如每个孩子的家庭环境怎么样,他或她的爸爸妈妈是当官的、事业单位的、经商的还是打工的,他们开什么车,三轮还是四轮,四轮的是什么品牌……
这样的老师也是俗人,新时代俗人。常言道“俗不可耐”,而我认为,可不可耐,关键在于俗的程度。
俗,一般化来说,就是一般化,不可耐的情形,是超越一般化。这也不好从理论上解释,我还是以中国人的习惯来思维,举例子。
比如我的一位朋友,孩子要上小学,而小学要面试,学校问孩子的一个非常扎眼的问题就是:你爸爸开什么车?
他爸爸不开车,但却是知识精英。
因此,我对肖老师的善意假设,其实代入的背景是1990年代,而不是今天。代入1990年代,这样说话一点也不出格;代入今天,那就是揭秘规则了。
什么规则呢?金钱规则。今天的教育,最为糟糕的问题在于,金钱规则在许多学校成为了统治性规则。
统治性规则,一般理解,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谁给我发工资,我就为谁的利益着想。
就老师而言,传统时代的家庭教师,称为“西席”,对应的东家,追求的是老师好好教孩子做人、做学问,所以他们一切忠于东家。请注意,当时的家庭教师之所以别无它想,是因为东家给他开的工资就是一切利益来源,这是他的动力,如果你不好好干,下个月可能就扫地出门。
今天不一样。
咸水沽第二中学,是一所公办学校。公办学校的教师薪水,是从财政支付。
今天的情形是,一切从财政支付的待遇,都可以视为理所当然,它不是对工作成效的肯定,而是无论干得怎么样,只要还没有被开除,就是必得的。
既然必得,就不可能是一种动力来源。我们每天都呼吸空气,空气是生命之源,然而谁真正在乎空气呢?
只要是个老师,这部分是必得的,那么就可以把它放到一边,当作一种社会福利。如果寄希望于更多的收入,就要看教的是什么样的学生,他们有个什么样的家长。
市场规则进入校园了。“你爸爸一个月挣多少钱”就变得很重要了。
录音都是公开的,我们仔细听听,从语气中大概也能判断说话者的心理活动。我听了之后的感觉是,这是我20年前在北京求学的时候,公交车上经常发生的争论模式。
真不容易,20年前公交车上的问题,搬到了今天的中学校园,多么排除万难的一次迁移啊。
03
孔子束修
我的同事,正在调查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的民办教师的生活情况,这些人,真是生活悲惨。
这得回到30年前了,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们村里的老师,只有一个,陈老师。我们的学校,是宗族祠堂,把祖宗牌位搬走,正厅让出来给孩子们上课,想必祖宗也是愿意的。
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都在同一个大厅,每个年级,只是其中一个组,每组约有五六人。老师给这个年级上课,其它年级自习,或者做作业,依次轮换。
我们这个老师是个民办教师,除了给我们上课,语文数学绘画体育,三个年级一肩挑,他下班之后还要回家务农,犁田、耙田、插秧、耘田、收割。他一个月的报酬只有几十块钱,到了期终,还给我们每个年级考试前三名的学生发奖金,我年年得奖。
今天想起来,真是愧对恩师。
每个年级只有5个人,第一名奖励3元,我年年获奖。然则这3元钱,老师自掏腰包的钱,我真的配得上么?
惭惶无地。
什么是老师?中国的老师,起源就是孔子。
孔子教年轻人做学问,他自己也要生活,所以也要有报酬,他定下来的报酬是“束修”——十块腊肉。
这个门槛非常低了,只要交十块腊肉,不管你是什么出身,爸爸妈妈是当官还是事业单位的,都不存在素质差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都可以接受,因材施教,有教无类。
坦白说,我觉得,自己是受益于孔子遗风的最后一代人。
孔子说,你什么出身不重要。他的弟子里很多姓颜的,比如颜回,那都是属于奴隶阶层的人。
孔子说,你爸爸多大官不重要。比如孟懿子,孟孙宗祖,他问孝,老孔很认真地回答他:不要乱来。
我想郑重地对读者们——很多都是90后00后的年轻人——说一句,你爸爸妈妈做什么不要紧,你的未来,在你自己手中。
孩子们,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