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二十六上午九点多钟，张慧从省城回到临河镇。爸爸张翼鹏早就在这里等候着，透过车窗瞧见女儿的身影，满脸兴奋，一阵小跑冲到车门前。
张慧下车时，爸爸张开双臂，挡住堵在车门口的接站人群，“别挤，别挤，请让一让，我女儿行李多，下车不方便。”
张慧一只脚刚刚着地，肩上的背包就被爸爸卸下来，抱在怀里。随即在前面开路，挤出人群。
爸爸把背包放到电动三轮车斗里，然后再搀扶着女儿坐上去。
“冷吗？饿了吧？我先领你去喝碗胡辣汤，暖和暖和。”
“不用，爸爸。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嗨，别骗我了。你凌晨五点多下火车，之前大半夜的，能吃什么东西？”
“泡了包方便面。”
“那不行，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吃这么点东西咋行啊？再说，离中午饭还几个小时呢。听话，安安稳稳地吃完饭再回家。“
张慧还想再争辩下去，爸爸已经把车停下来。一边下车一边冲早点摊老板喊了一声，“一碗胡辣汤，两个烧饼。”
2
“一碗胡辣汤，两个烧饼。”
多么熟悉的喊声啊。
自从上小学三年级开始，爸爸就把女儿送到临河镇中心小学。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教学质量比村里高得多，更重要的是，爸爸的一个女同学，那年正巧教三年级，并且一直带到小学毕业。把女儿托付给她，便于加强管束，有利于个别辅导。
每天早晨，爸爸都风雨无阻，坚持亲自送女儿去学校。每次路过早点摊，爸爸都提前喊一嗓子。
“一碗胡辣汤，一个烧饼。”
“一碗小米粥，两个包子。”
“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
爸爸总是换着花样让女儿吃饱喝足，自己从来都不舍得吃一口。女儿心里清楚，爸爸每天都提前一个小时起床给自己做饭，下碗面条，或者两个馒头，一碗玉米粥，一块咸菜。
张慧两岁时，妈妈得了急病，没抢救过来。她对妈妈没有丝毫记忆，只能从挂在墙上的遗像看得出，妈妈比自己还要俊俏。
爸爸坚决不肯再娶，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大。妈妈是独生女，爸爸就承担起赡养岳父岳母的义务和责任。
从三年级到小学毕业，整整四年里，每天早晨去学校路上，爸爸都要喊这么一嗓子。
冬天，女儿坐在桌前吃饭，爸爸站在身边，敞开军大衣挡住寒风。夏天，女儿吃得鼻尖冒汗，爸爸一边给女儿扇扇子，一边劝说着，“别急，别急，慢慢吃，离上课时间还早着呢。”
可这次，这喊声又是多么的陌生。
爸爸的嗓音明显有些嘶哑了，喊过之后，随即咳嗽了几声。下车时身子不再那么利索了，走向摊主交钱时，左腿有点拐，背有点驼。
张慧只好下车，像个乖孩子一样找了个桌子坐下。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胡辣汤仍然是一碗，没变。可是烧饼却变成了两个。爸爸知道，女儿已经二十五岁了，一个肯定不够吃，特意加了一个。
爸爸用不着再守候在女儿身边监护着，就自觉躲到五六米远的地方抽烟去了。在家里，只要女儿在场，爸爸总是能强忍着烟瘾，一口也不抽。当然是怕女儿嘟噜自己，更确切地说，不忍心伤害女儿的健康。
其实，张慧心里明白，劝说爸爸少抽烟少喝酒，是真心实意关心爸爸的身体。可爸爸不打牌不搓麻将，白天干活，晚上一般不轻易出门，看完电视之后，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总是喝杯酒抽几颗烟解闷消愁，然后才能安安稳稳地睡着觉。
张慧体谅爸爸的苦楚，每到这个时候，都不忍心去打搅爸爸的心境。有时候爸爸偶尔疏忽，当着女儿的面点着了烟，随即又猛然间回过神来，带着歉意把烟掐灭。张慧看在眼里，真真切切替爸爸难过。
张慧五六岁时就开始懂事了，每一次经历，每一次感受，都促使她越来越灵敏。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爸妈之间的故事知道的越来越多，特别是对爸爸越来越理解，越来越体贴。
除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女儿就是最让爸爸操心的亲人了。爸爸把女儿当成宝贝疼爱着，更把她当成仙女供奉着，一举一动都万分小心，生怕惹女儿不开心。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爸爸一步步从丧失爱妻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全部心思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女儿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十几年里，爸爸有好多机会出外打工挣钱，可他不忍心让女儿成为留守儿童，女儿从小没享受过母爱，再不能缺失父爱。
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年龄越来越大，两家的地足有十三亩，只有爸爸一个壮劳力，他怎能撒手不管？听奶奶讲过，妈妈临终弥留之际，最割舍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和爸妈，爸爸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妈妈才含着笑，闭了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是爸爸对妻子最后的承诺和誓言，自己注定要遵守一辈子。村里人都说，像张翼鹏这种男人简直就是个怪物，就这么戚戚苦苦煎熬着过日子，有啥意义啊？
爸爸每次听到这些挖苦的话，都是一笑了之，不屑争辩。好歹爷爷奶奶体谅儿子的苦衷，从来没有逼迫过儿子再娶。姥爷姥姥自然感到又宽慰又亏欠，曾经劝了好几年，女婿始终没有动摇。
到最后，还是女儿最懂爸爸的心思。张慧不像别的女孩那样讲究衣着穿戴，从不打扮自己，一心扑在学习上。她门门功课都很优秀，如愿考上了军医大学。
当初爸妈之间曾经有好多约定，有些目标都一一实现了，还有几个还必须等到适当的机会去执行。爸爸给妈妈承诺过，绝不能让妻子的任何一个遗愿落空。
3
等爸爸第二颗烟即将抽完时，张慧也正巧吃完了最后一口饭。不用女儿打招呼，爸爸就好像有感应似的，甩掉烟头，转过身子，和女儿同时走到车前。
“暖和多了吧？”
张慧默默点点头，偏过脸去，不想让爸爸看到自己的红眼圈和满脸泪痕。
“好了，上车坐稳了，我们这就回家，爷爷奶奶在家给你包饺子呢。明天，我就陪你去看望你姥爷姥姥，顺便把年货送过去。”
一路上，爸爸关切地盘问了很多事情，张慧一面回答，一面偷偷抹泪。其实，有些问题，平日在电话里都谈论过不止一次。爸爸重新提起，显然不是因为脑子糊涂记不清了，而是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着女儿，才趁此机会要女儿当面亲口验证一下。
“你这么说，我就彻底放心了。在你妈妈灵位前，我才能够理直气壮再次向她表功了。嘿嘿嘿……”
爸爸笑了。
笑声里，长年累月的愁苦疲惫一下子烟消云散。爸爸顿感浑身轻松，笑着笑着，轻声哼唱起来。
可女儿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类似的经历不知有多少次了，每当女儿取得了可喜可贺的成绩，爸爸总是这幅神态。前几秒钟还满心焦虑，坐立不安，可一旦确认了是个好消息，突然间就变了样。要不是怕别人笑话，他真的敢像个小孩子一样欢蹦乱跳。
张慧把背包抱在怀里，这一刻，似乎感觉到背包里的东西沉重了许多。
里面是自己的军装、获奖证书，还有军功章。还有……还有就是，自己男朋友的照片，两个人的合影，就差一张结婚证了。
自己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考上了军医大学。去年刚刚毕业，分配到某陆军医院。接下来就是随医疗队支援武汉，立功受奖。
那段日子里，是爸爸最关注最揪心的时候，很难想象爸爸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当女儿第一次抽时间和爸爸视频报平安时，爸爸先是呜呜痛哭，紧接着就是对女儿的鼓励。
可这次回家探亲，爸爸的关注点转移了。相比之下，军功章和获奖证书已经成为了过去的骄傲，他目前最扯心的是，盼望女儿有个美满的婚姻。
最近这几个月里，每次通电话，爸爸总是向女儿许诺，“等你结了婚，有了好归宿，爸爸才算彻底放心了。”
张慧怎会相信爸爸的话，开着玩笑反驳着，“你太偏心眼了。对妈妈是一诺千金，永不悔改，可对你女儿呢？今天发了誓明天就变卦了，总是说话不算数。爸，女儿已经成长大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了，你就别再把全部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也要为你自己考虑考虑……”
每到提起这个意思，爸爸总是打哈哈，急忙转移话题。或者干脆阻止女儿说下去，用一堆理由敷衍过去。
“你可知道，我上面有四个老人需要供养，我自己也将近五十岁了。谁愿意嫁给我这样的小老头？谁愿意进这样的家门啊？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我绝不会浪费心思和气力。我打算好了，等你的事办妥了，就买辆面包车，拉着你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去旅游，你觉得咋样？”
“爸，你真是的……这也是你和妈妈曾经约定好的？”
“哦？……哈哈，那倒没有，我相信你妈妈不会反对的。”
4
车子进村了，乡亲们都热情地和张慧打着招呼。张慧不得不中断对往事的回忆，下了车和大娘婶子嫂子们互相问候几句。
爸爸对女儿的表现非常赞许，满意地先骑车回家了。他没有走小胡同那条近道，特意从大街上经过，目的就是为了考验自己的女儿。
五年前，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他就教导过女儿，“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甭管混得地位有多高，都不要忘了乡亲们。特别是你，小时候得到过邻居们的照料，更不能忘本。”
张慧把爸爸的教导牢牢记在心里，已经成了自己为人处世的信念。在乡亲们的心目中评价很高，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将近二百多个，有的分别十几年了，只要是一见面，她总是第一个叫出对方的名字。她绝不会像个别同学那样，满以为考上大学就高人一等，对村里人洋洋不睬，碰见老同学装作不认识。
人们在称赞张慧的同时，总忘不了感叹一句，“这都归功于张翼鹏教女有方啊。”每到这时，乡亲们就自然而然地谈论起张慧的妈妈，凭记忆诉说着那个可爱可敬又可怜的小媳妇。
张慧在大街上和这个大娘抱一抱，和那个婶子搂一搂，特别是和嫂子们见面，还是像以往一样互相逗趣嬉闹。见到大爷大叔们就不同了，张慧首先恭恭敬敬地问候，然后说些恰当的话。大爷大叔们都是一样的尊重她，亲热地打招呼，真诚地劝说着，“闺女，赶快回家吧。你爷爷奶奶正等着你呢。”
进了胡同口，迎面冲来一群小孩子，兴奋而又羞怯地望着她。其中一个大胆的小男孩带头喊了一声“姑姑”，接下来，其他小孩子也争着抢着喊起了“姑姑”或者“姐姐”。
孩子们叽叽喳喳簇拥着张慧走向家门，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几颗刚刚分到的糖块。爷爷奶奶听到嬉笑声，在邻居们的搀扶下，到大门口迎接两年没见上面的孙女。
张慧紧跑几步，扑进奶奶怀里。奶奶亲切的拍着孙女的肩膀，哽咽着说，“我的小乖乖呀，终于能看到你本人了。电话里，你总说自己好好的，劝我和你爷爷不要担心，可没有当面看到你，心里咋能安稳呢？……”
5
爸爸特意炒了几个菜，都是张慧最爱吃的。饺子下好了，张慧抢在爸爸头里端起一碗饺子。
爸爸伸出的胳膊在半空中停滞片刻，马上领会女儿的心意。他微笑着点点头，郑重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张慧捧着饺子，走到妈妈的遗像前，轻轻把碗放在供桌上。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望着妈妈的遗像，正想说点什么。忽然看到遗像两边贴满了自己从小学到高中时期的所有奖状，就自然想起了自己的背包，她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
几分钟后，在妈妈遗像前，张慧穿着一身军装，胸前佩戴着两枚军功章，手里捧着大学毕业证书和荣誉证书。爸爸随即站在女儿身旁，对着相框里的妻子诉说着。
“颖儿，你亲眼看看吧，这就是咱们的女儿，她已经长大了。她从小就很乖巧聪明，勤奋好学，现在已经大学毕业，成了一名军医。女儿这么有出息，值得我们骄傲啊。”
说着，爸爸从怀里掏出一张放大的照片，接着说，“女儿谈对象了，是她自己找的，两个人相处得很好，相信他一定会成为我们的好女婿的。你看，还是个陆军上尉呢，小伙子多帅气啊，女儿的眼光真不错……”
张慧顿时感到又惊讶又羞涩，随即急切地追问，“爸，这照片？……咋回事啊？”
“哈哈哈，傻丫头，小看你爸爸的本事了吧？最近这段日子，我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关于你男友的事，你跟我说过，等他下一次参加完演习之后，就商量结婚的事。我就在微信上翻看你的朋友圈，还真让我找到一张照片，根据你下面的留言，不难判断出这个小伙子的身份。我就到镇上的复印社，打印了一张，碰巧今天刚取出来。”
爸爸回答完女儿，转身对着妻子说，“颖儿，这十几年里，我严格遵照我们的约定，一项一项去执行。每当我疲惫时，每当我困惑时，每当我退却时，我都向你唠叨个没完。是你在睡梦中劝慰我，激励我，我才能在第二天醒来时恢复了斗志和勇气……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好事一桩接一桩，我们的愿望都一个个实现了。”
就在此刻，张慧似乎有了幻觉。她惊奇地感觉到，妈妈的遗像变成了立体的欣慰的笑脸，那双大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嘴角好像抿了抿，脸上一对酒窝更加鲜明夺目……
妈妈对自己的丈夫是信任的，对女儿的成长是满意的。爸爸对妈妈是这么忠心耿耿，对女儿是这么尽心尽力。这辈子成为他们的女儿，是自己的福气。
张慧缓缓转过身，当着妈妈的面，恭恭敬敬向爸爸深深鞠了一躬。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女儿对爸爸的感恩之情在无声中传着。（作品名：临河镇传奇：痴情爸爸和贴心女儿，作者：老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