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生痛经时只会说多喝热水的男生，就欠一次十分钟八级的分娩体验。”27岁的何凯去做了分娩体验，然后这样说。
男人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五官扭曲着，发出低沉的呻吟。一旁的仪器上闪烁着疼痛等级，“八级”。痛感一级级向上加码，他弓起背，身体蜷缩着，呼吸也愈发粗重。对面站着他的妻子。她笑着举起手机，“没事儿，这才十分钟，去年我生了一天呢！”。
“分娩”一次 只需88元
如果你愿意，在分娩体验馆里，只需花上88元，就能获得一次仿真的分娩体验。
在体验馆，对分娩阵痛的体验，是通过电流刺激腹部皮肤来实现的。在这里，疼痛被分为十二个等级，每一级对应分娩时“开一指”，十级是“十指全开，可以生了”，十二级则意味着完成了生产的全过程。体验者最多可以体验十分钟，但多数人都会选择中途叫停。如今，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有不少月子中心、私立医院、孕婴写真店推出这项服务。那些体验达到十级的顾客，还可能获得店家颁发的“女神证”“男神证”或“好老公证”等证书。
2021年3月5日，在北京双井地铁站附近的一家孕婴写真中心，开分娩体验仪的护理师告诉全现在，来体验的人多是情侣、夫妻。顾客中，男生往往是被另一半“逼着来”。他们或是希望对方可以感知自己的压力与痛楚，或是自己害怕分娩疼痛，希望另一半来提前感受一遍。
当日，在这家店里，一位母亲正陪着怀孕的女儿等着拍孕婴写真。听说有年轻人怕疼想来体验分娩，她嘴角向下撇了撇，说：“越害怕越不应该体验！听着可害怕了。到你自己（生孩子）了就一步步往下走，什么都是自然的，你就没感觉怎么着。”
而年轻人显然不这么看。一对年轻的情侣“派出”男生进行体验。体验到五级时，男生痛得龇牙咧嘴，喊：“可以了，停！”女朋友不依，“不行，再坚持一下！”护理师还是按下了暂停键。女孩打趣他，“拿不到证了”。男生让她也来体验一次，女孩撅起嘴说：“早晚我要体验的，现在知道痛了，以后可能就不想生了”。
也有宝妈带着丈夫来。“让他也体验下我一年前的感受”。一位年轻的母亲说。这天是孩子的一周岁生日。她想让做父亲的也体验一下女人生育的辛苦。但她也知道，这一切只是象征性的。就如一年前，她足足折腾了一天才把孩子生下来。而在这里，分娩体验仪只能制造出十分钟的模拟疼痛。
“分娩体验”正在进行中，妻子拿出了手机，要拍下丈夫“最痛苦的表情”，此时，仪器已加码到八级，丈夫紧闭着眼睛，额头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升到十级时，他的背也弓了起来，整个人蜷缩着，脸部有些扭曲。或许是从没有看见过父亲如此痛苦的表情，母亲怀里的孩子咯咯笑出了声。
这位“勇敢的丈夫”最终撑到了十二级。护理师问，“要撑满十分钟吗？”丈夫双眼紧闭，说：“停吧！”大厅里有人鼓掌，他摆摆手，说：“我觉得生孩子肯定比这疼得多，辛苦了！”他站起来，朝着妻子和孩子鞠了一躬。
“分娩吧，爸爸。”何凯参加分娩体验时拿到的广告牌上这样写着
“花钱买痛，有什么意义？”
2020年8月，美团发布的“七夕大数据”显示，七夕期间，男性分娩中心的搜索量同比上周增长225%，情侣们将“分娩体验”纳入七夕行程。这项新奇的体验正在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欢迎。
顾客们在点评里分享自己的故事：有准妈妈孕晚期腰疼被丈夫嘲笑“怎么这么多戏”，于是立刻决定带丈夫来体验，“让他设身处地感受一下”；有的是因为丈夫缺席了自己的生产过程，“总觉得他没有看见我的辛苦”。也有丈夫写下体验后的感受，“女人真不容易”“要好好珍惜”。
分娩体验热度上升的同时也伴随着争议。在知乎上搜索“分娩体验”，不难看到两性在这个话题上的分歧。一些女性将其视为自我感动，认为体验仪即便能模拟分娩的痛感，也无法类比女性怀胎的艰辛，“不及真实感受的十分之一”。还有男性质疑其存在的合理性，“花钱买痛，有什么意义？”让男友去体验分娩的女孩被认作是无理取闹，“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疼痛施加给对方？”
何凯不同意这种观点。27岁那年他去做了分娩体验，并在豆瓣小组里分享自己的经历，“建议所有男性都去体验一次”。他和弟弟是一对双胞胎，母亲曾向他讲述过生产过程，“痛到大小便失禁”。身边的女性好友也常常因痛经苦恼，常听她们说：“如果有下辈子，一定做男生”。
何凯想亲身体验一次痛经的感觉，体验前他做了功课，了解到八级大约相当于重度痛经。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咬咬牙坚持到八级就算胜利。他在网上预约了一个妇幼保健院做的免费分娩体验活动。
这是2020年的12月。他去做分娩体验的位置设在妇幼保健院的大厅里，体验仪被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厅里在办抽奖活动，人声很嘈杂。何凯有些庆幸，这样就不必担心疼痛时大叫会引人注意了。
护士把两个黑色的贴片贴在何凯的肚皮上，冰冰凉凉，有酥麻的感觉。贴片的另一头通过导线连接分娩体验仪，随着疼痛级别的上升，何凯感受到了挤压感，“像有人踩在肚子上”。他拼命往腹部鼓气，试图对抗挤压，但压迫感很快就被撕裂感取代，他感觉腹部被什么东西拧住撕扯着。何凯使劲咬紧口罩，想转移注意，最后还是控制不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级别上升至八级，两秒钟之后，何凯还是喊停了。护士竖起大拇指，“坚持到八级很不错了”。不适感渐渐散去，何凯却恍恍惚惚，“我体验两秒就投降的疼痛是很多女性每个月都避免不了的……”他随后在豆瓣小组上这样写下自己的感受。
何凯参加分娩体验时拍下的照片
此后再有女性朋友提起痛经，他会提醒她们提前一天吃布洛芬。但有时跟她们相隔很远，除了口头安慰，提供不了其他实质性的帮助。有的朋友吃药不管用，只能去医院打止痛针。他听了心疼，却也无能为力，“怎么这些问题还不能被解决”。
他认为这次体验很值得，以前虽然知道分娩和痛经很痛苦，却都是抽象的认知，没有感受过实际的痛感。他告诉朋友，“那些女生痛经时只会说多喝热水的男生，就欠一次十分钟八级的分娩体验。”他不认可网络上一些男生对分娩体验的攻击：“他们就是那些在3月8号象征性感谢妇女，在剩下的364天都态度冷漠的人，连女性痛苦的十分之一都不去体验。”
疼痛之外的生育困境
准妈妈林静把丈夫做分娩体验的视频发到朋友圈。在这次体验中，丈夫撑到十级，痛到失去知觉。朋友们则告诉她，真实的分娩时间还要更长，有些人会痛一两天，还有人顺产转剖腹，经历两种痛苦。林静想，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一定会选择无痛分娩，“在确保宝宝健康的前提下给妈妈最好的选择。”
刚结婚那几年，林静决心不要孩子。她拉着丈夫一起看生孩子的视频，“给他灌输生孩子有多痛”。
她说自己怕疼，但内心更恐惧的其实是养育一个新生命的不确定性。她认为养育孩子需要在经济和心理上都做好准备，“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那时她刚刚开始带团队创业，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
丈夫心疼她，同意不要孩子。但偶然随口和父母公婆提起，他们都坚决反对，觉得孩子是家庭完满的必备条件，“哪怕只要一个，家庭也会更完满，以后也能减少些孤独感”。
年岁渐长，林静的同龄好友们都开始怀孕生子。家人们的话又让她有些动摇，“或许有个孩子确实会更圆满”。她还是决定在三十岁之前完成生育。观察下来，身边大多数女性都会为了家庭牺牲工作，林静不希望如此，创业几年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她很珍惜自己的事业。她想，孩子生下来家人可以帮忙带，出月子后再休息一个月就可以回归职场。
为了这个孩子，林静和丈夫做足了规划。备孕之前，两人去做了优生优育检查，确定各项指标都正常才开始备孕。怀孕后她着手开始调整工作结构，希望在孕晚期和产假期间也能线上指导团队完成工作。
但她还是很快在职场里遇到了难题：原本应该顺利接下的项目，合作方突然要求由两个团队共同完成，理由是林静待产阶段精力不够，他们怕林静管理不好团队，要把这重风险也考虑进去。林静很委屈，“第一次感受到社会对职场妈妈的介意”。她想，这大概也是处在上升期的职场女性们不敢生育的原因。
生育对女性自身职业发展造成的负面影响，在人口学上被称作“生育惩罚”。在劳动力市场中，女性因生育造成工作间断，导致雇主对女性心存顾虑，招聘时对女性的职业门槛更高，考虑到工作，进入职场的女性也不敢生育。
2020年，智联招聘发布的《2020中国女性职场现状调查报告》显示，生育被视作女性职场发展中的主要障碍，63.98%的女性认为“生育是女性摆脱不掉的负担”。
除了对生育成本的考量，年轻人的生育观念也有了明显的变化。一项针对“60后”和“90后”的代际差异研究表明，不同于“60后”对“延续后代”的执念，更多“90后”认为生育完全是个人自由。只要夫妻双方同意，选择不生育孩子的“丁克家庭”也无可厚非。
职场中的女性可能因生育而失去工作机会（图片来自网络）
何凯说，自己生性自由，不喜欢被束缚，因此一直都有丁克的想法。做完分娩体验后，他的想法更为坚定了，“如果未来的另一半不想要孩子，会非常支持她的决定”。
这一想法很快遭到了母亲的排斥，他提起自己可能不想结婚生子，母亲语气冰冷，“你不结婚生小孩，那生你干嘛”。何凯气得无话可说。
后来父母打来电话，何凯总是故意不接，如果电话持续打来，他才会按下接听键，“我百分百知道他们要聊什么”。父母持续的催婚让他厌烦。过年回家，又免不了和亲戚家的孩子们一通比较，谁家孩子又结婚了，谁家连二胎都有了。在家人看来，没有结婚的何凯“很失败，废物一样”。何凯不再去参加长辈们的聚会，他想，老一辈人的观念很难改变，但可以尝试着改变自己。
林静认为，不管在生育的问题上如何选择，重要的是夫妻沟通和共同承担。她也曾对生育有种种担忧，怕身材走样，怕长妊娠纹，影响未来在职场上的形象。丈夫为她做好营养搭配的食谱，研究怎样才能“长胎不长肉”。八个月下来，林静只涨了17斤。她对这个数字很满意，“整体看下来没有胖多少”。每天晚上，丈夫为她涂抹擦预防妊娠纹的药霜，两人一起研究孕期里准妈妈身体的变化，“让他也参与到孕育生命的过程中来”。
这些时刻让林静感到踏实又幸福。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她和丈夫一起，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而对何凯来说，经历了分娩体验的他觉得自己有了一些不同。“没有亲身的体验，就没有真诚的同理心。我还是很建议所有的男性都去体验一次。带来的体验是会刷新认知和三观的。”他在豆瓣中继续写到。这位毕业于武汉大学的互联网产品经理说，自己可能改变不了很多人，但可以改变自己。经历过这样的分娩体验，“我对婚姻和生小孩，都会持更开放、弹性的态度。”
（文中何凯、林静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