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3081字,阅读时长约5分钟。
「摘要」
唐江澎讲素质教育。有的人觉得其治下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也很重视分数,负担一样重,没资格讲;有的人笑他教的学生考试成绩也不怎么样,觉得姑且听之,意义不大。殊不知他曾经就因为教出好成绩才被学校破格录取,才在人生低谷峰回路转。唐江澎从一线语文老师成长为教育家,他的思考,他的坚持,着实可贵。
作者| 杨游一
上周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校长唐江澎的一段直播演讲刷屏出圈。
“学生没有分数,就过不了今天的高考,但如果只有分数,恐怕也赢不了未来的大考。如果我们的教育只关注升学率,国家会没有核心竞争力。
我认为好的教育应该是培养终生运动者、责任担当者、问题解决者和优雅生活者,给孩子们健全而优秀的人格赢得未来的幸福,造福国家社会。”
说的真好。
但质疑、戏谑的声音也有,比如:
“要宣传素质教育好怎么会轮到他出马?不是应该让因为各方公认为坚持素质教育所以才被家长拉横幅的南京一中校长来讲更有说服力吗?”
当时,刚好有一个毕业于锡山高级中学的80后朋友说,唐江澎曾教过他们班一个学期,成绩在段里倒数,“一直是素质教育的推行者”,在朋友圈里成为笑谈。
后来我再私下一问,这位朋友说,“他(唐江澎)气质就不一样,很儒雅,和你在视频上看到的一样。没有架子,但非常有素养。他教学明显不是为了应付考试那种,带有引导发散思维那种。”
这更激起了我想了解唐江澎的兴趣。带着唐江澎到底是不是“知行合一”的疑惑,我试图在一本“老黄历”《唐江澎与体悟教学》(2003年出版)寻找答案。
事实上,要论考试,唐江澎会教得很。他本人也会考得很。论应试,可以说那是他“玩剩下”的。
唐江澎1963年出生于陕西洛南,父亲是语文老师,母亲是产科医生。1979年高考虽然分数很高(原文:成绩在县里排名第一,说是地区也是第一,省上也名列前茅),但因为身体原因最后没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没有正式上过大学。在家待业时,他一边自学大学课程,一边帮复读的同学辅导复习,结果因为这几个同学都考上了大学,还有一位再夺县里文科“状元”,引起县教育局关注,被破格安排到洛南中学教书。
在洛南中学,唐江澎受到校长赏识,赢得学生信任,而且所在班级考试成绩也非常突出,1982年高考,单班语文成绩在全区名列前茅。当时,他的教学以“试卷练习、讲评”为主,用今天话说就是“刷题”,后来慢慢更注重课堂气氛,学生积极性提高不少,但耳边也开始有“不实”的议论。
更令唐江澎不安的是,教着教着,“几年教下来,学生参加高考,也并未见得比刚上讲台时创下的‘战绩’更为辉煌”。
在而立之年,唐江澎来到了无锡县中学(注:1995年8月,学校随无锡县撤县建市更名为锡山市中学。1996年11月,学校再次更名为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也是在这里,唐江澎的格局全面打开,从一个一线语文老师成长为教育家。
坊间似乎会有一种假设,一个人要完全摒弃传统应试教育那一套,才有资格谈论素质教育,才能被认为是素质教育的坚定推行者。我反而认为,某种程度来说,“在体制内反体制”才更有力量。
唐江澎就是这种“体制内”的变革者。
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21世纪的前十年,他花很多精力做了三件事:参与(选修)课程开发研究,参与高考命题研究,参与教材编写研究。
三年间,引入上海研究团队共同研发校本课程(注:以学校为本位、由学校自己确定的课程,与国家课程、地方课程相对应),将西方舶来概念进行了本土化落地。通过校本课程开发和随后开展的研究性学习课程实践,锡山高级中学确立了其在国内基础教育界的地位。
高考命题研究中,唐江澎发现命题专家其实也苦于语文高考不能真实测量学生语文素养,经过课题组研究,在1998年前后形成共识:减少知识的考核,加强能力的考核。
有的人站在制度外批判,唐江澎则在体制内进行革新。而推动这些改革的内在动力是教育价值的终极之问——教育的终极价值是什么?
“通过教育使人体面生活,这的确不错。这也是教育价值的重要方面。一个家长以这样的价值来判断教育原也无可厚非,但应该明白,家长的价值判断显然基于孩子成长的阶段性特点。比如,婴孩之时,会更多关注身体发育;求学之时,会更多关注学业成绩;成家之时,则更多关注婚姻幸福。如果把各个阶段的期许总结起来深一层探问,不难发现,每一个家长对子女教育的求都会指向‘生命幸福’这一终极追求。”
对于高考,唐江澎也早早有了论断——
“我们总有一个能开脱与洗刷所有谬论的‘替罪羊’在——‘高考’,我们似乎很无奈也很无辜。但是,无妨进一步思考,其实‘高考’更为无辜,仅仅作为一种人才选拔制度,它怎能承担起改变教育理解与判断的所有责任?寄希望让高考改变中国教育现状的梦想,今天不会成真,明天也不会成真。”
教育改革当然很难。江苏省教育学会会长杨九俊一语点破——
“在功利主义横行天下的今天,教育的境遇有目共睹,教育家办学只能是一种理想而不是现实,那么这就要求教育追求者要有更高的原则约束并激励自己。唐江澎做到了。应试教育是当今最强大的推斥教育从业者远离教育本质的一股力量,它可以把来自家庭、社会、政府、求学者,教育从业者对教育的功利诉求纠合裹挟起来,合成一种强大的可怕的应试风暴,铺天盖地地压向教育梦想的追逐者,要坚守自己的教育价值观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不过,反过来看,唐江澎之所以能够形成并坚持现在的教育理念,和其历任领导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比如洛南中学当时的校长王维鼎。他曾回忆写道:
“大约是在1984年,当时商洛地委的领导,一位非常关心教育、重视人才且有着诗人气质的老革命,在全区重点中学校长会议上说,商洛的升学率这么低,不存在片面追求升学率的问题,当务之急是把升学率搞上去。
……但王校长认真了,写了一封长信给地委书记,提醒他“片面”有具体所指,与提高教学质量不是一回事。即使升学率再低,也必须坚决反对片面追求升学率,应该坚持全面培养人才、全面提高质量……结果皆大欢喜,地委书记非常认同老校长的观点,还专程来视察洛中。”
可见当年基层教育风气。
锡山县中的老校长朱士雄也是唐江澎的伯乐。在唐江澎笔下——
“朱士雄校长是那种有激情、有远见的卓越领导者。他像一团火,会点燃你的梦想,会感染着你去把教育视为生命的全部追求与无尚荣誉。在他手下工作,你会有欧里庇得斯的那种感受:崇高的荣誉存在于一切事务中;你会变成西方哲人深情赞美的那种‘拥有过伟大激情的人们’。”
在唐江澎的各种表达中,能够看到某种一以贯之的东西。
比如教育使命,培养“终生运动者、责任担当者、问题解决者和优雅生活者”,早年他对语文课程的追求也用“三者”概括:培养终身阅读者、负责任的表达者和有美感的生活者。“生活”本身,总是被强调出来。
把学生从单一的考试成绩评价体系中解放出来,唐江澎曾在锡山高级中学建立独特的评价范式。除了奖励学习成绩突出的学生,还设置 “乐于助人奖”、“关心集体奖”、“勤俭朴素奖”、“最佳科代表奖”、“善于合作奖”、“作业最规范整洁奖”、“好学善思奖”、“有特长爱好奖”、“善于独立思考奖”等,让获奖学生走红毯,上领奖台,“体验奋斗后成功的喜悦”。
在阅读唐江澎成长小传的过程中,我常常感叹,太阳底下真是无新鲜事。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美好教育是什么,好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是人的成全,抑或为了生命的幸福,这些早已经过大量讨论,也似乎曾达成共识。
但现实却是,大量无益于“人的成全”,“生命的幸福”的内容充斥基础教育。
唐江澎回忆高中语文老师——
“最感人的一次,老师背诵《孔雀东南飞》,老师不会普通话,操着浓重的秦腔来读,目视着教室的上方,依旧缓缓地敲击桌面,感慨的语调中透出几多悲戚苍凉,让我的心头掠过寒风……我们的心全浸没在这一池苦泪当中。老师久久没有声响,泪眼望去,只见他头微昂着,一任泗泪滂沱。”
读到这里,高中和大学语文课上,老师讲鲁迅,讲红楼梦,讲杜牧时,我在课堂上热泪盈眶的情景又涌上心头。那些与历史灵魂共通的审美感受,实在妙哉!
我不知道如今孩子们在课堂上,可以感受到怎样的语文魅力。更不知道,在这些校外作文培训课上,孩子们可以得到怎样的语文体验,不知道这样的培训和我们的教育价值究竟有何关系。